论汉画像乐舞图的悲剧精神
(一)汉画中乐舞图与戏曲的关联
“戏曲”一词,首见于元末明初人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浑……”这里的“戏曲”实指宋代的“杂剧本子”。大量运用“戏曲”这一概念的,是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王国维用了这一名称,兼取了王骥德笔下的“剧戏”和李渔笔下的“词曲”二字含义,“戏曲”一词更能体现中国戏剧文学的高度综合性特征。[79]在中国古代,乐舞与戏曲有着内在的关联。刘师培在《原戏》中说:“戏曲者,导源于古代乐舞者也。”[80]在原始宗教祭祀活动的娱神乐舞中,舞者通过戴假面等形式模拟动物、植物和神仙人物的姿态而认为使自己具有了模拟对象的神性。野物在舞蹈中被有声有色、有情有义地表演的同时,也就获得它们原本不具有的声色情意,也就是“神性”。本文第二章提到的傩舞以“驱鬼逐疫、祈福禳灾”为宗旨,它是民间戏曲的温床。巫傩面具因为吓唬恶鬼的需要,多呈现凶相、武相。又因仪式中常常有娱戏成分,多掺杂滑稽诙谐的“丑”相。这与戏曲中净、丑行当独有的脸谱,外形相似,文化内涵相连,存在血脉联系,可以说:戏曲脸谱源于巫傩面具。[81]古籍中有汉画像中乐舞表演者戴上面具,模拟神与兽的记载,如《西京赋》中所记载的“总会仙倡”与“东海黄公”。前者以歌舞为主,后者则是角抵戏的典范之作。山东临沂出土的一块汉画像石刻画着东海黄公的故事,这是汉代著名的“角抵之戏”。“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82]东晋葛洪在《西京杂记》,则有较详细的记载:
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复能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83]
四川郫县竹瓦铺东汉崖墓出土的石棺上“漫衍角抵水戏图”中就有类似“东海黄公”的内容。(图9-43)上排为七个戴着假面的“象人”,前面两人一为猴面一为猪面,都做出跨奔状。第三个人是一个毛脸大力神,正在拖拽一个坐在龙虎座上的戴着兽形面具的人。第五、第六人分别为执矛拿盾的熊面和作搬重物状的豹面。最后一人提着一盏与建鼓装饰相像的似灯物体。此图可能是汉代巫傩舞蹈在角抵戏中的变异显现,此图正中人可能为东海黄公。[84]从“东海黄公”的表演中,我们已经能看到故事、舞蹈、化装三者的初步结合。“东海黄公”的故事情节虽然十分简单,表演也失之粗糙,但“它第一个突破古代倡优即兴随意的逗乐与讽刺,把戏曲表演的几个因素初步融合起来,为戏曲的形成奠定了初步基础”[85]。周贻白先生在所著《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中评论说:“假令戏曲的必备条件,必须是从故事情节出发,然后构成剧本,再通过演员们所扮人物形象而表演出来,这才可以称为戏剧的话,那么‘东海黄公’这项角抵戏,便应当成为中国戏剧形成一项独立艺术的开端。”[86]

图9-43 郫县(今成都郫都)漫衍、水戏画像(采自《巴蜀舞蹈史》图59)
汉代舞蹈由于受到“百戏”(山东省安邱汉画像石、沂南北寨村汉墓画像石《百戏图》反映了汉代百戏杂陈的面貌)的影响,已开始向高难度发展,舞蹈注重技艺结合。达官贵族之家多蓄养技艺高超的乐人和舞人,他们用滑稽风趣的说唱乐舞取悦于王公贵族,创造出了形式多样的乐舞百戏。这些乐舞百戏成为社会娱乐重要手段。当时称这些乐人和舞人为“倡”或“歌舞者”。《说文·人部》解释:“优,倡也。”段玉裁注:“倡者乐也,谓作妓者,即所谓俳优也。”“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象。”《盐铁论·刺权》里已谈到倡优扮演的各种形象,豪门贵戚纵情声色犬马,竞相夸示。在《汉书·元后传》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五侯群弟,争相奢侈……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
文献中的“倡”泛指从事调谐、乐舞、百戏等活动的人或活动本身;狭义是专指从事音乐舞蹈表演的人。汪景寿指出:“‘俳优’是集舞蹈、歌唱、表演为一身,其实就是古代的说唱艺术。”[87]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指出:“古之俳优,但以歌舞及戏谑为事”,“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并认为“后世戏剧之源,实自此始”。[88]
沂南一号汉墓汉画像中的“鱼龙漫衍”表现的就是人们为了求雨而表演的系列舞蹈。从其系列舞蹈中可以看出各种舞蹈表演有着固定的出场顺序,体现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大步骤。还有前面提到的山东嘉祥武氏祠左石室天井前坡西段的画像石上的“大傩乐舞”表演情景。在这些舞蹈中,表演者大都戴着面具,有着特殊的服装装扮,通过戴假面具,即所谓假形扮饰的“象人”达到逼真效果。傅毅的《舞赋》中对舞者的化装有“红颜晔其扬华”,“眉连绢以增绕”,“动朱唇,纡清扬”等记述,说明当时已普遍采用了面部敷粉、面颊施朱、唇部涂丹、蛾眉墨黑的化装手法。[89]汉代的歌舞娱乐表演已经注重场地的选择。主要在三种场合举行,那就是厅堂、殿庭、广场。郫县(今成都郫都)5号汉墓石棺中的画像,即展现了一个贵族家中厅堂里的宴饮观剧场面(图9-43)。山东和徐州出土的汉画像石里常见在殿庭即院子里的乐舞画面(图9-44)。对于汉代宏大的广场演出有历史记载,据说汉武帝为夸耀声威,就曾在元封三年(前108年)春天举行过一次大型的百戏汇演,“三百里内皆观”。三年之后,汉武帝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百戏汇演:“夏,京师民观角抵于上林平乐馆。”对此,张衡的《西京赋》和李尤的《平乐观赋》都有生动的描述。[90]周到先生认为,在汉代已经有了专供表演用的戏楼,如现藏河南项城县文化馆的一个三层陶戏楼,“中层正面敞口,有前栏,栏上横列三柱支撑屋檐;两侧壁为镂孔花墙半敞。次层为舞台,中间横隔一墙,分前后场,隔墙右半设门供出入。前场有两个乐伎俑。一人一肢支撑,一肢扎跪,一手伸于胸前,一手上举摇鼗。一人跽坐,仰面张口,左手扶膝,右手扶耳为讴歌者”[91]。

图9-44 翘袖折腰舞蹈画像(采自《中国舞蹈文物图典》第155页图32)
在汉画像石中盘鼓舞、建鼓舞的数量很多,表演的姿态非常生动,给人以栩栩如生的感觉。在舞蹈中,舞者注重表情的夸张,很多画像上可以看到舞者张嘴狂欢,比较清晰的画像上可以看到舞者生动的眼神,手随眼动。手眼身步法体现戏曲表演功法的基本要求。汉画像中的娱人乐舞最典型的是长袖舞,我们不难判断,这就是现代“水袖舞”的前身。在很多的乐舞画面中,都有笙、箫、琴、笛等丝竹乐器伴奏,这和现代戏曲伴奏乐器如出一辙。从伴奏者和演唱者的座次看,汉代乐舞百戏演唱、乐器伴奏的座次方式可以说是曲艺演唱和座次方式的肇端。[92]从画面上可以看出有伴唱、合唱等帮衬,这与今天的曲艺多有吻合。从汉画像中可以看出乐舞包括了音乐舞蹈、说唱、装扮、服装、杂技、武术、舞美等基本元素。[93]以此可知,汉代不仅有了中国早期戏曲艺术,而且其表演形式也相当成熟,已经有了诸多用于表演的程式化的动作模式。
(二)汉代乐舞图体现悲剧性
格罗塞认为再没有其他一种原始艺术像舞蹈那样有高度的、实际的和文化的意义,他认为舞蹈的最高意义全在于它的影响的社会化的这个事实。[94]汉代乐舞艺术的发展依附于民间文化层,主要表现的是中下层社会的乐舞活动场面。“悲”是当时汉代乐舞审美中的最高标准,大江南北,举国上下,所唱(奏)所听多为悲歌悲乐。汉代画像中的乐舞图所表达的思想和行为反映出浓郁的民间色彩,在文化背景总体上汇集来的乐府民歌中,我们看到的都是悲怆凄苦之音,而且形成了这个时代的多声部大合唱,其中包括对宇宙人生进行悲剧思考的诗歌、离乡背井的悲苦之音、反映社会悲剧的叙事诗、悲剧寓言诗等。这些诗歌都是入乐的,入乐则常常有舞。[95]不仅汉乐府诗独多悲歌,《古诗十九首》全部都是悲歌,在这些悲歌里就发出了生命无常、人生如寄的慨叹: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
这些千古流传的人生悲叹,贯穿着一个共同的核心:死亡。死亡之感和离别之愁构成令人荡气回肠的伤感基调。
汉画像是汉民族精神的一个“镜像”阶段。[96]“世俗”从“死亡之镜”中觉察到了幻觉般的紧迫感。[97]死去世界的幻境只是人生前世界的一个模本。借灵魂的升入仙界而摆脱了肉体死亡给人带来的悲剧性,因而升入天堂的神秘观念,只是人在克服悲剧人生而产生的乌托邦的理想幻境,不过是死的富有诗意的影像而已。费尔巴哈曾说道:“在人为哀悼死人而流出的眼泪和血滴中,显露了人的本性;在人为死人而做的献祭、祈祷、发愿中,显露了人的幻想,不过是死的富有诗意的影像而已。”[98]像所有的祭祀性艺术一样,汉画像乐舞图的象征图式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极强的稳定性。虽然时代的、地域的特征会有所变异,其内在的本质结构则是具有统一性的。[99]
人的出生身不由己,同样,人的死亡也是身不由己的。汉画像作为一种墓葬艺术是一种与死亡密切相关的艺术,汉画像中的乐舞就是一种死亡之舞,费秉勋先生称之为“绝命歌舞”。汉代的风气是在痛苦的时候才作诗、唱歌、跳舞,甚至在一些婚礼宴会上也合着丧乐傀儡的表演,唱起《薤露》《蒿里》一类的送葬歌。儒家诗论认为,诗可以怨。司马迁提出“悲愤著书”说。《淮南子》中的一些言论中的“悲”字均为“美”的代词,是典型的以悲为美,说明这一思想已经深入人们的审美意识和潜意识。例如刘邦衣锦还乡时唱的《大风歌》就是一首悲情歌曲。[100]人生多忧患,“不如意事常八九”,在群体束缚个体的不合理社会中就更是如此,即便贵如帝王也不能例外。汉画像上常见到“翘袖折腰”舞,河南南阳,徐州沛县栖山、铜山汉王乡等汉画像上均有“翘袖折腰之舞”(图9-44)。汉高祖刘邦宠爱的戚夫人就擅长“翘袖折腰之舞”。[101]《史记·留侯世家》载:“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吕后、张良设计加以阻挠。高祖告诉戚夫人,太子“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我们从“翘袖折腰”的汉画像中似乎看到刘邦与戚夫人相对悲歌、唏嘘欲绝的情景。刘邦死后,吕后做了太后,她令戚夫人穿上囚衣,戴上铁枷,关在永春巷舂米。戚夫人悲痛欲绝,乃作《舂米》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汉书·吕后纪》)歌声凄苦悲绝,即使在舂米,也有舞蹈的律动。更为凄惨的是戚夫人在其后不久就被吕后做成惨烈震烁古今的“人彘”,在猪圈中滚了三天痛苦死去,这与汉画像中的那舞技超群、明眸善睐、艳盖宫掖的美女形象形成多么强烈的对比!《后汉书·皇后纪》记载少帝刘辨被董卓废为弘农王后,又强进鸩酒令饮,“卓乃置弘农王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曰:‘服此药,可以辟恶。’王曰:‘我无疾,是欲杀我耳!’不肯饮。强饮之,不得已,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宴别”,“(王)遂饮药而死”。在即将生死离别之际,却载歌载舞!这里的楚歌楚舞是汉代歌舞的渊源,其悲凉哀伤的基调,皆延续《九歌》。《山鬼》是《九歌》中悲剧之最。《山鬼》说“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描述了美丽的女神对爱情求之不得,但是又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的悲剧故事。《云中君》《少司命》《湘君》都充满了生死契阔、会合无缘的离别哀伤。汉人在表达痛苦时用歌舞抒情的方式与现代人的表达方式如此不同,令人难以理解。近代只有英勇的勇士在慷慨就义时高唱《国际歌》或者自己祖国的国歌。用歌舞表达悲情恐怕只有汉代了吧!楚歌楚舞中的缠绵悱恻、哀怨感伤的情调,在尚悲的汉代,与人们的审美要求一拍即合,向迷离世界的执着求索触及了舞蹈中的悲剧性层面,以歌舞的形式直面死亡这一人生终点。悲剧在人类生命中是最基本的,不可避免的。所谓“盛筵必散”正是这种死亡意识给欢快生活留下的令人感伤的阴影。“人类不能不在死的阴影之下去生活,凡与生活很亲而且享受圆满生活的人,更不能不怕生活的尽头。于是同死打了照面的人,乃设法寻求生活的期许,死与永生,那就是不死的欲求。”[102]而这种不死的欲求是人生最根本的,最大的欲望。当意识超越了能力,悲剧便会产生,特别是当主要欲念的意识超过了满足它的能力的时候。[103]悲剧性总是与人的生命现象、人的生理本性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与生命的痛苦与毁灭联系在一起的。汉代人面对死亡,感到苍凉和无奈,深知无论怎样活着,最终逃不脱死亡的命运,人生就是一出悲剧。如同德国哲学家贝克勒在他的著作《向死而生》中指出的:“每个人都与死亡终生共舞”,“每个人都与自身的受到肯定的必死性共舞终生”。[104]悲剧意识是在人类感受到自我与整个宇宙、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的分裂和对立中产生的。[105]当汉代人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时,自然而然地就感到巨大的惊恐与伤痛。汉代人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的觉醒,将人们的精神带入了悲哀和无奈的境地,人们强烈地感受到生如此美好,值得留恋,然而它又是根本无法把握的,生命的短暂和逼迫使得离别尤显残酷,也使人的生死之思显出更深的悲凉、无奈。这种对生命苦难与毁灭的恐惧、痛苦形成人类意识中具有本能性的悲剧意识。这源于生命的悲剧意识,典型地表现了汉代人对宇宙人生进行的一种悲剧性的思考。也正是在这种生命的悲剧意识的驱使下,人类才产生出种种超越死亡、追求永生的举动。舞蹈就是参与一种对于世界的宇宙性控制的活动,汉代人也与他的必死性共舞终生,于是在汉墓中大量出现表现乐舞的画面。
(三)汉画像乐舞图体现悲剧精神
汉代有一种武舞叫“干戚舞”,来源于“刑天舞干戚”的故事。《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野。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郭璞注:“干,盾。戚,斧也。”[106]在汉画像中可以看到很多“干舞”和“戚”舞(图9-45)。刑天本是一无名巨人,断首之后,才得“刑天”之名,意即与象征整个宇宙、整个大自然、整个世界力量的“黄帝”做抗争。(图9-46)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十三首》第十首中用“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的诗句来赞颂刑天的反抗精神。这个神话故事虽然简单,但它给我们的却是非常典型的悲剧感受。人的悲剧,是由人的局限性和人的错误造成的,是由人的自然本能欲望的永无满足造成的,是在追求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更崇高的目标中表现出来的。刑天在头被砍下后,没有死去,将乳头做眼睛,肚脐做嘴,手舞干戚继续与黄帝抗争。“刑天舞干戚”的悲剧意识是在刑天与“黄帝”的分裂和对立的意识中产生的,是刑天对“黄帝”的始终未泯的仇恨的情绪构成的,在这种激情的控制下,刑天超越了死亡,超越了自己,主体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产生了顽强的意志。这种意志支持了刑天始终不懈与黄帝抗争,这种“明知不可仍然为之”的抗争是无望的,是悲剧性的,但是却又让人感到生命充满了力量。刑天就在这种悲剧性和力量的结合中表现自己的崇高性。朱光潜指出:“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107]邱紫华教授强调生命的价值是在于人的生命抗争意识,“生命的本质特征之一,尤其是人的生命、人性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自我保护自我发展的特性,而这种特性就是生存的抗争性,就是人的生命抗争意识和生存欲望”。进而他提出:“这种抗争冲动凝聚为意识、观念,就叫做悲剧性的抗争精神,即悲剧精神。人的最根本的精神就是悲剧精神,丧失了悲剧精神,也就丧失了人存在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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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45 戚舞画像(采自《汉代人物雕刻艺术》第222页) | 图9-46 山海经中刑天画像(采自《古本山海经图说》第439页) |
生的观念在古代中国人的头脑中占据独一无二的位置。“生”字在先秦文献中广泛出现,从金文到哲学论著都有,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109]据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医书《十问》记载,尧和舜进行过一次对话。尧问于舜,天下万物什么最为可贵?舜明确肯定“生最贵”。即认为生命乃天下万物中最为宝贵最有价值的东西。对生的普遍重视,最终会自然导向对个体生命的特别关注。汉代墓葬中出现大量的汉画,就体现了汉代人个人生命的觉醒。在汉代的乐舞图中,不仅“干舞”和“戚舞”,汉墓中的乐舞图甚至汉画像本身都体现了汉代人的悲剧精神。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和美学的基本命题。在汉代,这一命题被下降为身体与世界的同构或同体关系。[110]但是当人的身体与宇宙、自然界、整个世界是分裂和对立的时候,汉代人为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悲哀。但是汉代人并没有失去自己的主体性,并没有失去自己对力量的感觉,以人的本能反抗宇宙、自然和世界对自己的主宰,仍然努力使异己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为人而在的世界,甚至是按照人的身体造型的世界。这虽然是荒谬的、错误的,但它却体现了“刑天”般的百折不回的悲剧精神。这种新的世界因与人同体而与人相亲,因与人相亲而成为诗意和审美的存在。
在中国人的眼里,死亡并不是绝对的,它总与“生”相互联系、相互转化。人与天体征上的相类,是空间性的、静态的,人与四季及其情感的相类则是时间性的、动态的。显然,这种相类只有呈现为动态,才会使人体和天共同成为活跃的生命,才会使天成为有情感、有意志的天。[111]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走向衰亡的季节;冬天是死亡的季节,但在这死亡里,也孕育着春天的生机。这就是中国人从自然中所悟出的死亡之道,在自然的生死轮回中蕴藏着人生的真谛。[112]“在中国文化中,人的死亡是精神与肉体的一次分离,伴随着是一次整个宇宙结构的变化。人被创造出来时,上天赋予了他灵魂,而大地给了他以肉体,死亡的时候,这两种要素便回到各自的本源那里,肉体回到大地,灵魂则回到上天。在夸父追日的神话中,死后的夸父,尸体化为了山、河、草、木等,就是人回归大地的象征。埋葬是一个仪式的过程,是引导其到新的居所,并仪式性地与冥界成员的灵魂结合在一起。”[113]余英时先生指出:“死是所有人生希望的终点,实际上是强调了人生的价值。因为一旦采纳了这样一种悲观的死亡观,人们只能相信尽可能地寻求延长生命的必要性。”[114]人要活着,并且要活得不是那么痛苦,便不得不让自己进入到一个虚幻的梦幻世界里。在虚幻的狂欢的醉与梦的歌舞世界里,暂时忘却生命中的痛苦,让生命进入沉酣的喜悦中。但是狂欢化的存在毕竟是虚幻的存在,也是暂时的存在,人不可能永远地存在于狂欢化的世界中,而必须要清醒起来,直面死亡,这样的存在才是有价值的存在。海德格尔强调谁也不能替自己去死,唯有把自己的死带入自身,人才可能有真正的价值的生活。海德格尔称此为“向死而生”,向死而生的“向”,实质上就是死亡的存在本身的显现,人始终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着。[115]“生”包蕴着“死”,“死”则意味着新“生”,所以“死”也可以说蕴藉着“生”,现实生活中的人都应该理解这一点,把握这一点,并由此出发,“先行到死”,由“死”观“生”。[116]生与死既然是相对的就不必执着于它们的区别和所带来的痛苦,而应予以超越。人存在着,始终以朝向死亡的方式存在着,死亡从存在的深处承托起生,并使生绽放出意义。
汉画像中展现的乐舞以狂欢的形式达到“无”(舞)的境界,在无我的状态中回归到自然的怀抱,物我融为一体,实现再生。正如叶秀山先生的《世间为何会“有”“无”?》一文中所说的:“有了‘无’,也就有了‘有’;从而面对着‘无’,并不会全是消极的情绪,其中仍有积极的东西在。因为‘无’保留着‘有’的秘密,‘死’埋藏着‘生’的秘密。所以,埋着‘死’的‘坟墓’,也可供人瞻仰。瞻仰包括古墓在内的文物古迹,不是叫人消极,而是教人深沉、深刻——叔本华似乎也有这种体会,他在一个什么地方说过,面对‘死人’,你会严肃起来——看到被古物、古人‘死’‘无’所掩盖着的‘有’和‘生’——体味那‘生命的脉络’,那绵延不绝的‘命脉’。”[117]倘若人不是以“向死而在”“无中生有”的方式活着,而是像神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地永生不死、永远存在,那么人类为求生而进行的各种生产活动和经济活动,以及基于这些物质生产活动之上的精神文化活动,都将丧失其存在的必要性,由之而建立起来的各种意义系统势必轰然坍塌,诸如真、善、美、自由、道德这些维系着人之为人的生存意义系统,在“人没有死”,“世间不存在虚无”的那一刻也必将灰飞烟灭。[118]当汉代人认识到现实界无法抵挡死亡的绝对性征服时,于是转向一个想象性世界,即艺术的世界,表现在汉画中,就是乐舞。以艺术世界(无)代替现实世界(有),以“无中生有”的方式继续生命的不朽。在艺术世界假定一个生死齐一,生命意志绝对自由而不寂灭的理想世界。在这里,生命排斥了死亡,相对性地征服了死亡。汉画像中大量的舞蹈图的存在,正是体现了生命的悲剧精神,汉画像中的乐舞就是生命的转变或抽象结果,它是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