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期:从黑格尔转向马克思
卢卡奇一生的理论活动,确实与黑格尔主义渊源深远。在卢卡奇青年时代转向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黑格尔主义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
在1918年以前卢卡奇的前马克思主义时期,他已蜚声欧洲文坛。作为熟谙西方文化的饱学之士,青年卢卡奇崇拜过康德、追随过费希特、从师过席美尔和狄尔泰、与韦伯过往甚密,最后通过黑格尔走向了马克思。在1967年的自传中,卢卡奇回顾他走向马克思主义的过程时说过,在1908年前后,他曾经阅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但主要是用席美尔和韦伯的方法论去看待作为“社会学家”的马克思。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再次着手研究马克思,不过这次已经是为我的一般哲学兴趣所驱使:主要不再是受当时的精神科学学者,而是受黑格尔的影响”。[1]黑格尔主义客观上构成了卢卡奇走向马克思主义的中介和桥梁。1918年12月,卢卡奇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实现了他一生中的最大转折。这一政治立场上的变化,无疑是卢卡奇在思想上、理论上走向马克思主义的结果。
具体而言,卢卡奇是通过解剖康德哲学、分析近代哲学的根本矛盾而找到了黑格尔,并进而发现了马克思。卢卡奇认为,近代科学由于对科学理性的崇拜,将研究的重点从客体转向主体,因此,近代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这种普遍的理性体系和存在根据之间的关系问题。康德哲学则集中体现了近代哲学的这一内在矛盾。康德高举理性主义的大旗,坚决反对人的认识要服从自然界运动的说教,力主“人为自然界立法”,把主体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康德想用思维创造客体的办法来解决18世纪旧唯物主义的难题,但是这一努力同样受阻于自然的客体。由于无法逾越自在之物这一障碍,康德的理性主义原则没有贯彻到底。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自由与必然、理性主义体系与客观对象仍然处于无法弥合的对立之中。卢卡奇认为,要解决近代哲学的二元论,就必须寻求一种类似斯宾诺莎的实体哲学,而使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重新统一的这一“实体”,不是斯宾诺莎的自然,而是黑格尔的历史。
卢卡奇发现,黑格尔哲学中存在着克服康德二元论、解决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统一问题的基础。黑格尔看出,康德不可知论的要害是割裂“现象界”与自在之物,在客体与外部自然界的关系上划了一道鸿沟。他坚决抛弃了不可知的“自在之物”,重新寻找现象世界的根据。他的做法是将康德那个只存在于人的理性之中的所谓绝对的“理念”客观化,把它提升为“现象世界”的本原,这一客观化了的“绝对观念”,就是实体。黑格尔的“绝对观念”具有伟大的历史感,它将外在的自然历史化,使之成为主体可以掌握的客体和对象,从而克服了康德的自在之物与现象界的对立,使历史成为主客体统一的实体。更可贵的是,黑格尔的“绝对观念”不仅是实体,而且是可以统摄客体的主体,历史则是“绝对观念”作为主体的自我创造过程:它在其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自我分化,异化为自然界与社会的万事万物,自身不断制造主客体的对立,然后又通过消融对立面而回到自身,在新的层次上重新达成统一。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指出的,“照我看来,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2]“实体在本质上即是主体,这乃是绝对即精神这句话所要表达的观念。”[3]“绝对观念”作为实体和创造主体,既有客观性,又有能动性;既是本体,又是认识,实现了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历史统一。
卢卡奇扬弃了黑格尔的“绝对观念”。他认为,由于黑格尔的“绝对观念”作为主体具有抽象的、思辨的性质,因而它无法与作为实体的历史真正实现统一。在扬弃“绝对观念”的思辨性的基础上,卢卡奇接受了黑格尔关于“实体即主体”的原则,完全同意黑格尔从主体方面理解实体的历史的主张。所不同的是,黑格尔的实体和主体是充满历史感的“绝对观念”,卢卡奇的实体和主体则是历史。卢卡奇认为,只有当主体同时被看作辩证过程的创造者和产物、在自身所创造的世界中运动时,主体才能实现与客体的真正统一。
卢卡奇的这一认识,与马克思十分接近。他发现,只有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止步的地方继续前进,解决了黑格尔哲学没能解决的问题。马克思从历史的辩证本质中挖掘出“实践”这一概念,他以“实践的唯物主义”第一次真正揭示了历史的本质,创立了唯物史观。马克思以实践概念批判了“绝对观念”的思辨性,弘扬了其历史性。他把无产阶级作为实践的主体,在其实践活动的基础上达到历史的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社会实践的过程是主体即实体的发展过程,是主体活动与客观前提的统一。这样,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就以黑格尔哲学为中介解决了近代哲学的矛盾:实践概念的引进一方面战胜了旧唯物主义消极崇拜自然、主体与客体相分离的缺陷,一方面使德国古典哲学从缺乏客观的统一基础、企图以思维创造客体的虚假统一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于是,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自由与必然基于实践而实现了统一。
综上所述,青年卢卡奇的思想演变过程,是一个源自黑格尔,又不断超越黑格尔,最终达到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过程。我们看到,作为不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与马克思有许多相同之处。卢卡奇与马克思都具有深刻的欧洲文化传统的背景和走向共产主义的相似经历,尤其是在他们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上,有颇多共同之点:他们一致欣赏黑格尔哲学的伟大历史感,肯定其认识论与本体论统一的辩证法;他们共同接受了黑格尔哲学关于“实体即主体”的原则,把历史看作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他们不约而同地抛弃了黑格尔对主体的唯心主义解释,以历史实践改造了黑格尔的“实体一主体”的内容;因此,他们也都继承了黑格尔哲学所承袭的、维科以来的近代社会的人文科学传统,把人类社会看作人类自己的创造。由此可见,黑格尔主义是马克思和卢卡奇在走向唯物史观过程中所共同经历的道路。如果人们从未因为马克思的青年黑格尔派出身而指责马克思主义是黑格尔主义,那么,也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曾受黑格尔主义影响的卢卡奇理论为“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