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时代的呼声

五、 时代的呼声

亚历山大帝国的建立,希腊化世界政治经济体系的形成,都有力地推动了希腊化文化的诞生。然而,这些因素都是客观的、外在的,只是提供了种种可能性和必要的条件。我们还没有考察文化的主体——文化的创造者,亦即生活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人们自身,对周围的一切在文化心理上的反应。就一般希腊人而言,他们曾是出入于市场、卫城、剧场、公民大会的城邦自由公民,现在则成为希腊化君主国的臣民。即使他们仍保留了原来城市的独立或自治,这个城市的命运也已受到君主们的控制。奔走各地的希腊人或当雇佣兵,或经商,或当幕僚廷臣,或去追求知识,传播“真理”,或去出卖技艺。不管干什么、到何处去,他都会发现,在他的面前,不是巍然屹立的城邦卫城,而是开阔无垠的新奇世界。当他们惊讶地看到昔日被讥笑为蛮夷之族的异邦那里,竟会有如此悠久灿烂的古老文化,在他们的已知世界之外,竟还有那么遥远的未知世界。 (46) 当他们从地不过百里的城邦投身于似无涯际的人类居住之世界(, oikoumene, ecumene),他们会想到什么呢?昔日不可一世的波斯帝国一触即溃,雄心未已的亚历山大在帝国甫建之日就倏然逝去,它的继承者们厮杀几十年才三足鼎立。一个帝国、一个伟人、一个民族的命运就是如此飘摇不定。对于这样一个政治风云变化莫测、个人命运系于世界的时代,人们有何感受呢?城邦的独立名存实亡(罗德斯是个例外),对城邦的依赖变成了失望。城邦是公民个性的化身。城邦政治生命的终结就意味着个人政治生命的终结。旧的城邦生活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剩下的就是个人与世界的直接相对。人们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拥抱、理解这个世界,一条是独善其身,逃避生活,寻求心灵的快乐与宁静。何去何从,这个时代的希腊人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希腊人统治或影响下的其他民族,特别是他们社会中原来的上层,对突然降临的异族统治和新的邻邦,对随之而来的、奇异的希腊文化的挑战,他们作何反应呢?在他们的面前也同样有两条路。一条是固守自己的传统,就像犹太人那样。 (47) 一条是与统治民族合作,接受他们的文化,但在接受的同时,也以自己的文化对其施加反作用。当他们跻身于希腊人社会时,他们也可能会遇到与希腊人相似的问题,即个人与世界的关系。 (48)

总之,在这个扩大的、新奇的,但又使人困扰的世界里,时代有自己的回声,人们有自身的感受。这种回声,这种感受只能,也一定会通过某种文化形式表达出来,这就是新文化形成的激素之一。实际上,我们已经隐约听到了这个世界文化精神的呼喊:“我们不叫任何一个君子外邦人,我们都有共同的本性。” (49) “人们不应当划分为希腊人或野蛮人,而应分为好人与坏人。” (50)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独具特色的希腊化文化产生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碰到怀疑真实、崇尚自然、追求快乐的哲学家,会看到反映市井生活的喜剧、滑稽剧的流行与反映城邦命运、鼓舞公民尚武爱国的悲剧的沉寂,田园抒情诗、讽刺诗、赞美诗一拥而起,风靡诗坛,缪斯神宫的学者在从事艰难烦琐的校订注释,哲学与科学分道扬镳又并行不悖,史学家的笔锋从一场战争的描写转向了世界性的“通史”,雕刻家的注意力开始从神话向现实转移,希腊的多神教悄然隐退,东方的一神教异军崛起。从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到今日阿富汗的阿伊·哈努姆,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城市、货币、语言,同样构成的城市居民。甚至在西端的罗马、东端的印度,我们也会感触到不同程度的希腊化文化信息。因此,希腊化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超越了民族、国家、城市界限的文化,是希腊古典文化在新时代、新地域的延续、扩大、扬弃与创新。尽管它的表现形式与古典时代没有多大变化(仅侧重点不同),但旧瓶装新酒,新时代的精神已注入其中。城邦文化让位于世界性文化,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必然。

(1) 塞尔格叶夫:《古希腊史》,缪灵珠译,第404页。

(2) 指埃托利亚同盟(the Aetolian League)和阿凯亚同盟(the Achaean League)。

(3) M. Rostovtzeff,A History of the Ancient World,Vol.I,The Orient and Greece,pp.362-367.

(4) 把印度排除于希腊化世界之外,似是其一贯观点。他在《希腊化世界社会经济史》一书中就明确说明,他在本书中所关注的不是希腊化时期的古代世界,而是排除了其中的许多重要部分,其中就不包括那些高度文明、良好组织的国家,如中国、印度、帕提亚等。他认为,这些地方都或多或少与希腊化世界有联系,它们中的大多数在不同程度上也受到希腊化文明的影响,但仍完全保持了他们的民族和政治特性(identity)。他们从来不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实际上只是自己过去的延续,外来即希腊化影响微乎其微。当然,他还谈了另外两个原因,一是若写进去,部头太大;二是对东方语言不熟悉,无法胜任。但他在正文中又把印度与帕提亚、巴克特里亚相提并论,认为它们是希腊主义的前哨,虽然失去了希腊化王朝的支持,但仍完整地保留了希腊主义的某些重要特征。M. Rostovtzeff,The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Hellenistic World,Oxford:Clarendon Press,1941,preface,pp.v⁃vii,1098.他对巴克特里亚—印度地区的忽略,对帕提亚希腊化程度的认识不足,显然是受当时的材料所限。因这一带的考古发掘是近几十年才有了大的突破。位于今日阿富汗东北角的希腊人城市遗址——阿伊·哈努姆遗址就是1964年才发现的。帕提亚尼撒遗址大规模的发掘始于二战后。

(5)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14页。

(6) 博德曼就认为希腊人“向东方和南方学习,在西方和北方教育别人,……两个方面同时并进”。John Boardman,The Greeks Overseas,London:Thames and Hudson,1980,preface.

(7) 周一良、吴于廑主编:《世界通史》上古部分,第107页。

(8) J. B. Bury and Russel Meggs,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London:Macmillan Education,1975,p. 9.

(9) 关于赫梯人和迈锡尼人的关系,争论颇多。Hans G. Güterbock,发表于《美国考古杂志》上的“The Hittites and the Aegean World:Part 1. The Ahhiyawa Problem Reconsidered”(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Vol. 87,No.2,1983,pp. 133–138)一文,对半个多世纪的研究作了总结,认为曾与赫梯在小亚发生争端的Ahhiyawa就在当时的希腊大陆。这方面材料较多,详见王敦书:《荷马史诗和特洛伊战争》,载朱庭光主编:《外国历史大事集》(古代部分)第一分册,重庆出版社,1986年,第215—231页。

(10) 希罗多德所述详见Herodotus,The Histories,2. 4,48-52,81,82,109,123,5. 58,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 D. Godle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第110—111、132—134、144—145、155、165、369—370页。

(11) 梭伦到过小亚、埃及(Plutarch,Solon,26-27,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Bernadotte Perri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毕达哥拉斯到埃及“学了关于神灵的秘密”(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32页)。柏拉图(Plato)也到过埃及(苏联科学院主编:《世界通史》第二卷上册,北京翻译社译,第275页)。

(12) 有学者认为,亚历山大里亚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是以柏拉图学院(Academy),特别是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Lyceum)学院为模式,并受其影响而建立起来的。(F. W. Walbank,and A. E. Astin,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second edition,Vol.VⅡ Part I:The Hellenistic World,p. 322.)但弗雷泽的观点与此稍有不同。他认为图书馆在亚历山大之前早已有之,吕克昂就有图书馆。它对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建立可能有直接影响,二者都注重文献资料的收集与比较(comparison校勘),而不像柏拉图学院那样研究抽象的哲学。(P. M. Fraser,Ptolemaic Alexandria. Volume 1,Tex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p. 320.)与此持相反意见的是塔恩,他说:“图书馆的构想可能来自亚述和巴比伦”。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269.但他似乎也承认亚里士多德建立了第一个私人图书馆。吴于廑先生也认为是受亚述等国家图书馆的影响而建立的。(吴于廑:《希腊化时期的文化》,《历史教学》1958第2期。)

(13) 托勒密诸王爱书成癖,想方设法搜集图书。托勒密三世曾下令,凡带到亚历山大里亚的每一本书,都应存入图书馆。图书馆制备抄本,发还原书主人,图书馆则留有原本。见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第7卷《希腊的衰落》,幼狮翻译中心编译,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8年,第209页。

(14) 著名的图书馆馆长有以弗所的泽诺多托斯(Zenodotus of Ephesus),罗德斯人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the Rhodian”),埃拉托斯托尼(Eratosthenes),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of Byzantium),另外一位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可能来自Perga),萨摩色雷斯的阿里斯塔库斯(Aristarchus of Samothrace),可能还有一位卡里马库斯(Calimachus)。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270.

(15) 见朱龙华:《亚历山大里亚的文化繁荣》,载朱庭光主编:《外国历史大事集》(古代部分第一分册),重庆出版社,1986年,第374页。

(16) 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学史》,上海外国自然科学哲学著作编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8页。

(17) 周一良、吴于廑主编:《世界通史》上古部分,1973年版,第258页。

(18) 这是著名历史学家雷海宗先生的译名,见雷海宗编:《世界上古史》,第343页。【补注】也见雷海宗著、王敦书整理:《世界上古史讲义》,第311页。

(19) 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p. 307-308.

(20) C. B. Welles,Alexander and the Hellenistic World,Toronto:A. M. Hakkert,1970,p. 189;【补注】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第二卷《希腊的生活》,幼狮文化公司译,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470页。

(21) M. Cary,A History of the Greek World from 323-146 B.C.,London:Methuen & Co. Ltd.,1959,p. 319.

(22) L. S. Stavrianos,A Global History to 1500,p.126.

(23) 苏联科学院主编:《世界通史》第二卷,北京翻译社译,第370页。

(24) M. Cary,A History of the Greek World from 323-146 B.C.,p. 318.

(25) Plutarch,Crassus,33,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Bernadotte Perri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 R. L. Fox,Alexander the Great,London:Futura Publications Limited,1975,p.487.

(26) M. Rostovtzeff,trans. by J. D. Duff,A History of Ancient World,Vol. I,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6,p.368;F. W. 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p. 85.

(27) F. W. 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p. 121.

(28) Moses Hadas,Hellenistic Culture:Fusion and Diffusion,preface,p.189.

(29) C. B. Welles,“Alexander's Historical Achievement”,Greece and Rome,Vol. 12,No. 2,Oct.,1965,pp. 216-228.

(30) Tacitus,The Histories,4.83-84,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Clifford H. Moor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

(31) 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357.

(32) 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355.

(33) 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269.

(34)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理论,前人论述较多,故不赘言。这里只是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分析希腊化文化产生的经济动力。另外,对于希腊化时期的社会性质,国内外有不同看法。由于希腊化世界地域广阔、各地的社会生产关系非常复杂,希腊大陆及海岛各城市可能仍以奴隶劳动为主,而在埃及和叙利亚,情况就比较难定。这些地区的Laoi是王田农夫,是奴隶,还是农奴,仍有争论。在希腊人的城市内,奴隶是存在的,但奴隶是否成为社会的主要生产力,值得商榷。

(35) 【补注】根据霍尔特教授的归纳估算,亚历山大在波斯的四大都城抢劫金银数目分别是:苏萨(Susa),40000—50000塔兰特(talent);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120000塔兰特;埃克巴坦纳(Ecbatana),21000—26000塔兰特;加上在曾是居鲁士(Cyrus,公元前559—前530年在位)都城的帕萨尔加德(Pasargadae)抢劫的6000塔兰特,总数高达18万到20万塔兰特。Frank L. Holt,The Treasures of Alexander the Grea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 182 & n. 29,31,32,35(p. 250).

(36) M. Cary,A History of the Greek World from 323-146 B.C.,p.299;G. W. Botsford and C. A. Robinson,Hellenic History,revised edition,New York:Macmillan,1947,p.314.

(37) G. B. Botsford and C. A. Robinson,Hellenic History,4th ed.,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56,p. 401. 

(38) 塔恩称他是“所有时代最伟大的建城者之一”。W. W. Tarn,Alexander the Great,I. Narrativ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48,pp. 132-133.

(39) M. Cary,A History of the Greek World from 323-146 B.C.,pp. 244-245.

(40) 此地发现的一墓石上刻有法轮和湿婆的标志之物trisula(三叉戟或三尖状之物)。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248.

(41) 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p.250-251;F. W.W. 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pp. 160-161.

(42) Strabo,Geography,2. 1. 11,15;11. 7. 3,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orace Leonard Jone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Pliny,Natural History,6. 52,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 Rackha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详见W. W. Tarn,Hellenistic Civilisation,p.241.【补注】但塔恩认为北路从未存在过,显然是个误判。

(43) 据沃尔班克,这些雇佣军来自希腊城邦,及马其顿、巴尔干半岛(Balkan)、小亚、叙利亚、巴勒斯坦(Palestine)、阿拉伯、中亚和印度、北非(North Africa)、意大利(Italy)和西方。F. W. Walbank,The Hellenistic World,p.67.

(44) 如所谓的酒神艺术家(the technitai of Dionysus)团体,因崇拜此神而得名。详见本编第四章:“希腊化文化的统一性”。

(45) R. L. Fox,Alexander the Great,p. 484.

(46) 当然,在希腊化时代之前,希腊人对亚洲和其他希腊以外地区并非一无所知,他们对小亚、叙利亚、埃及、巴比伦(Babylonia)都已熟悉,甚至对巴克特里亚、索格底亚那(Sogdiana)、印度时有所闻。米利都人赫卡泰欧斯(Hecataeus,生活于公元前5—前4世纪)的《大地环游记》(Περοδος γς,Periodos ges,Journey round the Earth或者World Survey),希罗多德的《历史》都提供了这方面的资料,但这些多为风俗人情、奇闻传说,有的地方也只是偶尔提到。亚历山大之前的希腊人对这些地区的认识还模糊不清,而且到过此地的人又毕竟很少。参见保罗·佩迪什:《古代希腊人的地理学》,蔡宗夏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一章:爱奥尼亚地理学的诞生和命运(公元前六世纪—四世纪)”,第15—64页。

(47) 犹太人在公元前2世纪中期成功抵制了塞琉古王朝对他们强行推行的希腊化,保持了独立的宗教信仰。但犹太人、特别是散居在希腊化城市中的犹太人,尤其是亚历山大里亚的犹太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希腊化文化的影响。参见本编第五章。

(48) 宣扬“世界国家”理想的斯多亚学派的早期代表人物多来自东方,他们或许就是希腊化的当地人。

(49) 米南德:《断片》602,转引自S. A. Cook,F. E. Adcock,and M. P. Charlesworth,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Ⅶ:The Hellenistic Monarchies and the Rise of Rome,Cambridge:The University Press,1928,p.225。译文据吴于廑:《希腊化时期的文化》,《历史教学》1958年第2期,第29—30页。

(50) 据Strabo,Geography,1. 66,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公元前276—前194年)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