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然人生
“回归自然”“根据自然生活”是犬儒派的一贯主张,这从他们设计的理想社会也能看出。但如何实践却是犬儒派首先面对的问题。因此,自然人生成了他们追求的目标之一。
(一) 自然生存
作为社会的一员,犬儒派同其他人一样要设法生存,但如何生存,犬儒派与世人的态度显然不同。如果世人的生存主要依赖于人为的努力,那犬儒派的生存则主要依据对自然的适应。这里的自然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外部自然生存环境,一是个人自然生存本能,这些都非个人可以改变,但可由个人去适应、调节、控制。犬儒派对自然生存环境的要求极低,根据自然生活就是他们奉行的原则。对个人的自然生存本能他们并不有意识地压抑,而是顺其自然,或发乎情,止于理性,因为理性也是自然之道。
首先我们分析犬儒派对自然生存环境的适应。
衣食住行是个人生活的基本需求,犬儒派将此降到了维持生命存在的最低限度。第欧根尼说过:什么也不需要是诸神的特权,只需要一点是像神的人的特权。 (1) 他们实际上把自己等同于自然界中的动物,在很大程度上,依据自然和本能生活。犬儒派的衣服极为简单,一件破外套(τριβων,cloak)即可,能遮身蔽体、挡风避雨就行。这个外套不论多么破旧肮脏,却是犬儒一物多用的宝贵家当,白天当衣,晚上裹体。第欧根尼死时就用破外套裹着身子而长眠不醒。 (2)
犬儒派的食物靠乞讨而得。不论优劣,能饱腹即可。第欧根尼甚至啃别人扔掉的骨头。可见,他赞成吃任何动物的肉并非虚传。犬儒派不是素食主义者,克拉底的作品多次谈到犬儒派喜爱的食物——小扁豆(lentil)。“残篇7”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收集小扁豆和豆子,我的朋友;如果你这样做,你将会因征服了欲望(Want)和贫穷(Poverty)之神而树起一座胜利纪念碑(trophy)。” (3) 来自忒勒斯的一段引文转述了克拉底的学生梅特罗克勒斯对他在柏拉图学园、逍遥学派和在克拉底处生活的比较。在前二者那里,家里给了他许多资助,顿顿饭食有小麦面包和甜葡萄酒,但他仍怕饿肚子,常感缺这少那。然而当他转到克拉底的门下时,生活极为简朴,穿着粗衣,吃大麦面包和普通的香草(herbs),他却非常满足。 (4) 克拉底的破袋子里经常装的食物有香草、大蒜、面包、无花果,渴了喝点泉水,以致有“喝水者”之称。由此可见,犬儒派的食物主要是靠乞讨而得,方式是随机而食,一切听凭自然和机缘提供,决不刻意追求美味佳肴、口腹之乐。克拉底的“Pera” 岛特别禁止饕餮者入境,说明克拉底一贯坚持食物的简单和自然获取。
犬儒派四处流浪,市场、神庙、体育场、公共澡堂或一切他认为适合的地方都是他的临时栖息之地,无论何处,外套往地下一铺,一张“地床”自然而成。 (5) 第欧根尼就钻在木桶里伸出脑袋向亚历山大显示了不屑一顾的神态。或许这个木桶就是他在科林斯的长期住所。 (6) 科林斯人在他的墓碑旁还立了一座狗的雕像,墓碑上镌刻着路人与狗的虚拟对话:
告诉我,这只狗,你站立守卫的坟墓的主人是谁呢?
那只狗。
那只狗是谁呢?
第欧根尼。
他属于哪个国家?
西诺普。
他住在一个木桶里吗?
是的,但现在他死了,正居住于群星之中。 (7)
第欧根尼长期居住于科林斯并以木桶为家,由此得到了佐证。后来的犬儒同样漂泊不定,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甚至在公元1至2世纪的罗马世界也同样如此。
除了破外套、皮袋子和拐杖外,犬儒派几乎一无所有,甚至一个喝水用的陶杯也被第欧根尼扔掉。原因是他看到一个小孩用双手捧水喝,由此想到还有比用杯子更简单的喝水的方式。他大为感慨地说:“一个小孩竟然在生活的简朴方面打败了我。” (8) 据说,第欧根尼采取自然生活方式,源于在市场上对一只来回乱跑的老鼠的观察:它不寻找地方躺下来,不害怕黑暗,不寻求任何美味的食物。他由此悟出了自己如何适应环境的方式, (9) 即根据自然生活。正是从天真幼稚的小孩和靠本能生活的动物那里,他找到了自然生存之路,并将此作为理想人生的追求之一。
其次,分析犬儒派对自然生存本能的节制与顺应。
上述犬儒派对外部生存环境的最低需求实际上就包含了对自身生存本能的节制。七情六欲,在犬儒派这里并非率性而发,而应受到一定程度和范围的控制。克拉底就曾对“简朴的生活,光荣的节制之子” (10) 大唱赞歌。但是从有限的资料中,仍能看到犬儒派的任性行为,特别是在两性关系上的两难境地。一方面,犬儒奉行独身主义,贬低妇女,抨击爱神,压抑情欲,视其为万恶之源。但另一方面,在他们中又出现了当众行下流之事, (11) 甚至公开交合的场面。这种行为古希腊人称为“αναιδεια”(shamelessness),即无羞无耻,敢于在公众面前做任何事(doing everything in public)。“无耻”成为犬儒人生的一个特色。当然,犬儒们的“无耻”行为不仅表现在性关系上,也表现在随处就食就宿、与狗争食、流浪乞食、赞成乱伦、同类相残、吃人肉等方面。对此类“无耻—”行为应如何理解?可否因此而称犬儒为真正的“无耻之徒”呢?回答显然不能如此简单。如果将其置于犬儒派反社会、反世俗习惯的大背景之下来考虑,就可看出犬儒派的“无耻”行为恰恰是对现实社会虚伪的道德伦理规范的过激反应。性行为本质上是自然行为,但在现实社会中却用道德的幕布给遮掩起来了。第欧根尼和克拉底带头在公开场合“为所欲为”,本身就是对传统道德伦理和婚姻制度的挑战。犬儒不要家庭,唯恐因为家庭而妨碍了使命的履行,但当男女双方都是犬儒时,这样的结合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由此推及食欲、耳目之欲和一切身心之欲,都应顺其自然,不应放纵,也不宜过分压抑。结合第欧根尼和克拉底的理想社会中妇女地位及没有性奴隶存在的设想,可以看出,犬儒在人类生存本能上有回归自然、回归动物界的倾向。此外,在论及自然生存时,必须考虑理想犬儒对自然生存的结束——死亡应取的态度。对此,第二章的“犬儒派的苦乐生死观”小节已作过较详细的阐述,这里要强调的是,生存既然是自然的,那生存的结束也是自然的。在适当的时候自愿结束生命是犬儒派迎接死亡的理想方式。犬儒派中不少人自杀而死,当与此理想追求有关。
总之,像自然界万物一样自然生存、自然死亡是犬儒派人生理想的基调。
(二) 自由、自足、无惑
犬儒派在个人生活方面谋求回归自然,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这一点可以说大部分犬儒都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要自然度过一生,犬儒派不仅要处理自身生存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还要处理自身行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要做到自然处世,恐怕要比自然生存更为困难,因为这不是对付静态的自然世界,而是要应对动态的人为世界。通观整个古典犬儒史,可以感到犬儒与现实世界打交道时,采取了自然而为的态度,他们追求的目标是精神上的自由、自足和无惑。
精神自由是犬儒派的首要追求。犬儒派抛弃家庭,背对社会,甘愿清苦一生,目的就是摆脱物欲的干扰、社会规范的束缚,求得精神上的独立自由,归于克拉底的一个片段显示了犬儒派对自由的渴望:
不因欲望的压力而弯腰,不被奴役的锁链所压倒,
我们只赞美一件事,那就是不朽的“自由”,我们的女神。 (12)
正是精神上的自由,才有言行上的放任无拘。第欧根尼把“言论自由”(παρρησια,freedom of speech)视为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13) 他所到之处,无不自由地发表尖刻的评论,所遇之人,无人能逃脱他无情地嘲弄和讽刺。不论是威严高贵的君主,还是一般的平民;不论是有钱的富人,还是自以为博学的哲学家;不论是爱虚荣的妇女,还是爱荣誉的运动员,统统都在他的抨击之列。他全然否定社会的一切权威和价值,把犬儒崇尚的自由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影响下,罗马帝国时期的某些犬儒仍奉行这种独立自由精神,敢于当众蔑视皇帝的权威,甚至杀头也在所不惜。可以说,没有自由抗争之精神,就没有犬儒派的存在。第欧根尼、克拉底把自由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是有道理的。
“自足”(ανταρκεια,self⁃suffieient或译independent)是犬儒派的又一精神追求。自足,即理性指导下的自我满足,独立无待。作为一名犬儒,他的人身是独立自主的,他不欠任何人什么,也无需任何人什么,也不在任何人的控制之下。一句话,他或她就是自己的绝对君主。作为一名社会成员,一般都因家庭、村社、部落、城邦、国家、民族等原因而被置于一巨大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个人行为不免受到这些网络的束缚、制约,当然也包括关爱。个人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生存,古今皆然,在城邦至上的古希腊更是如此。一个没有城邦归属的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如果不是一只野兽,那就是一位神。这种人就像一颗棋子,如果孤单地设在那里,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它只有在与其他棋子发生关系时才有意义。个人的作用也只有在作为城邦公民中的一员时才能实现。所以,他说人是政治的动物。远离政治,没有城邦归属,怎么能算一个“人”, (14) 但从安提斯泰尼到克拉底,都言传身教地要退出城邦,以世界公民自居,表明自己不属任何城邦,都割断了与原来的家庭、部族、城邦的关系,成为无城邦归属的流浪者。他们满足于物质的匮乏、精神的富有,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而不受外界的干扰。面对尘世的诱惑,面对生活的困苦,个人的心灵永远保持宁静(απαθειs,apathy,insensibility to suffering)。什么名誉、权力、地位、财富、美色一切世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过眼云烟,什么法律、制度、习俗、价值观念对他们都没有任何约束作用。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真正的犬儒的确是一个自足、自治的独立人。第欧根尼就因为自足而受到后人的赞扬。他的西诺普同胞认为这是他之所以永垂不朽的原因之一。另一位名叫安提帕特的人在给第欧根尼撰写的墓志铭中提到第欧根尼是一只智慧的狗,他随身带的皮袋子、拐杖,披的外套,都是自足节制的武器 (15) ,可见,第欧根尼在世时即以自足著名。
自足是一种精神状态,是否自足或者说是否幸福、快乐取决于个人的主观感受。因此能否自足或自足的程度如何取决于个人对外部环境的反应。第欧根尼从对外部环境对立中得到了自足,克拉底则从与环境的适应中得到了自足,彼翁则把能否适应环境当作能否自足(幸福)的关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殊途同归,犬儒式的自足境界都达到了。
克拉底曾对“成为一个哲学家能得到什么好处”的问题,回答如下:
你将会泰然自若地打开你的钱包,把你的手伸进去,不像现在,你的手在伸入时,摸索着,犹豫着,哆嗦着,就像一个麻风病人那样。如果它是满的,你平静地看着它,如果它是空的,你也无遗憾。当你有很多钱时,你会有准备的去花钱,如果你一文不名,你不会因渴望它而焦虑不安。你的生活将会是一种能适应环境的生活,不会向往你所不拥有的东西,不会被机遇的变迁所干扰。 (16)
满足于当前物质所有,保持心灵宁静,这就是克拉底的自足理想。
彼翁也把没有自足感归于个人不能适应环境,尤其是艰难环境:
如果环境能像我们一样会说话,有权力来表述他们的情况。……贫穷之神(Poverty)难道就不会对辱骂他的人说:“你和我吵什么?我夺取过你什么好东西吗?夺取过你的节制、正义或勇气吗?或者说,你缺什么生活必需品吗?大路上难道不是到处都有香草和泉水吗?难道我没有在任何有土的地方为你准备一张床,在任何有树叶的地方为你铺好床吗?难道你不会因有我与你做伴而感到快乐吗?什么,难道你从未听说一位老妇一边咀嚼着大麦饼一边自吟自唱吗?……”如果贫穷之神用这种语调说话,你将如何回答呢?我想,我无言以对。但我们怨天尤人,抱怨年老、贫穷、我们的对手、日子、时辰和地方,却唯独没有抱怨我们自己的不良训练与素质。 (17)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达到自足的理想境界。根据彼翁的意见,只有那些蔑视贪欲、不怕艰苦、荣辱不惊、视死如归的人才有可能适应环境,明白并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掌握好生命的航船,从而终生无憾,自足快乐。 (18)
然而,不论哪一种自足,都是以心灵的“无惑”为前提的。可以设想,一个欲壑难填的名利之徒,怎能得到心灵的自足与安宁呢?
“无惑”(ατυφια)是相对于“惑”(τυφοs)而言。在犬儒派看来世人皆是有惑之人,他们的目的就是把人从惑海中拯救出来,使他们达到无惑的境界。因此,无惑也是犬儒的自然人生理想之一。“惑”的概念出自克拉底的“Pera”诗作,其中提到他的乌托邦Pera位于“τυφοs”海中央。对于“τυφοs”一词的本意及其引申意义,西方学者作了较为详细的讨论。 (19) 一般认为τυφοs最初的意思是像英语中的“smoke”(烟)、“mist”(薄雾)和“cloud”(云),是使人视线或神志模糊不清的气态。后来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把此词引用为医学术语,指高烧引起的头脑不清、说胡话。最终此词被用来指特殊的病Typhoid(伤寒热)。得此病的人神志昏迷,思维混乱。病人的脑中被认为充满了某种由病产生的气体而失去了思维能力。
那么,克拉底以此词喻世人,其意何在呢?在犬儒派看来,世人自负、愚蠢、贪婪、名利熏心犹如伤寒病患者,头脑中充满了使自己发昏发热的“烟雾”,自以为昭昭,实则昏昏,陷污泥不能自拔,而且执迷不悟,越陷越深。这种人实际比一个完全失去自控能力的醉鬼好不了多少。而犬儒派的使命就是要想方设法帮助世人摆脱这种昏迷状态。
根据上述本意与喻意,笔者把指思想模糊混乱的τυφοs译为“惑”,把与此相反指思想清楚明了的ατυφια译为“无惑”。
“无惑”是犬儒派人生的最高思想境界。若达此境界,心灵的天空清澈无比,个人的行为完全由理性指挥,犬儒派所追求的其他人生理想,如独立自由之人格、自足宁静之心志、直言不讳、无羞无耻之行为、艰苦忍耐之美德、爱人如己之精神都会随之实现。但是,要达此境界,谈何容易,所以才有Pera岛的设想。这是唯一没有惑者生存的地方,因为这些人都在岛外的海面上挣扎。
然而,犬儒派还是为达此境界提出了两条途径:一是采取各种方式,不论是第欧根尼式的严厉,还是克拉底式的温和,帮助世人清醒,排除成见(δοξα,opinion)和虚荣(τιμη,honour),脱离惑海。二是个人的自觉训练。关于第一条途径,我们将在下节“使命人生”中涉及,这里只就第二条途径进行讨论。
第欧根尼显然主张根据自然生活,但他也非常重视个人身心的训练。他把训练的实践看得尤为重要,认为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不经过严格的训练(practice)而成功的,因为唯有训练能够克服一切。 (20) 因此他经常在夏日的热沙中滚爬,在冬雪中拥抱冰冷的雕像,使用一切手段使自己坚强。 (21) 他认为训练包括心灵与肉体,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他总是援引不可争辩的证据,表明体育场的训练如何容易使我们达到德的境界;并说,如果我们把在体力、技艺方面的艰苦训练运用到思想的训练上,那这种辛苦绝不会劳而无功,而是大有收获。 (22) 看来,要达到德的境界,实现无惑的理想,个人的主观努力也是非常必要的,犬儒派的自然人生并非消极无为,而是有理性地、主动地、积极地去面对自然,面对自我,面对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