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关于犬儒派的论述与研究
犬儒既然是一哲学派别,就意味着这一派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属于知识阶层,即受过良好或一定的教育。他们尽管更多的是用行为体现思想,但为宣传自己的伦理思想或道德理想,他们中也不乏人著书立说,他们的长篇演说与简短格言会有人铭记在心,而且予以记载转述。要研究犬儒派,首先应对犬儒派的著述进行深入的、全面的了解与分析。
犬儒既然以反社会的姿态出现,他们必然也会引起同代及其后的古希腊、罗马的思想家、历史家、政治家的注意。这些人或以古喻今,或借题发挥,或触景生情,或偶尔提及,或专题辩论,总之,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留下了一些关于犬儒的论述与评论。这些虽不是第一手资料,但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文艺复兴以来,随着人们对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深入探索,一大批的古代典籍被发现、整理出来。我们今天对包括犬儒派在内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巨人著述及其思想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应归于文艺复兴运动。正是随着古代典籍的发现与整理,犬儒派才重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19世纪以来,以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策勒尔(E. Zeller,1814—1908)为首,西方学者对犬儒派及犬儒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其开始进行研究。20世纪,特别是二战以后,西方社会出现的反社会思潮,更使人们回忆起了希腊古典时代末期出现的犬儒主义。对古希腊、罗马犬儒派的研究开始注入了对当代社会的关切。因此,近代以来西方学者对犬儒派及犬儒主义的研究成果更是我们应了解的内容,也是本文研究的起点与基础。
(一) 知名犬儒的著述
古希腊、罗马时期,到底有多少人被称为犬儒,又有多少是所谓的犬儒派,这大概是个谁也说不清的数字。据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主要哲学家的生平和思想》(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10) 第6卷,他认为值得立传的犬儒派哲学家有9位,但实际上远不止这些。因为此前出现的一些著名犬儒派如博利斯提尼斯(Borysthenes)的彼翁(Bion)、 (11) 麦加洛波里斯(Megalopolis)的塞尔西达斯(Cercidas)、加德拉(Gadera)的梅利格(Meleager)和奥诺莫斯(Oenomaus),特别是公元1世纪活跃于罗马的德米特里(Demetrius)、狄奥(Dio),公元2世纪轰动希腊、罗马世界的柏里格利诺斯(Peregrinus)等均未列入。其原因可能是有些犬儒难以确定其师徒承继关系,有的只是在人生的一段时间过犬儒生活而不予以承认。据当代研究犬儒主义的权威学者纳维亚(Navia)估计,可以称作犬儒典型代表人物的至少有10多位,仅后期犬儒派中知名的就有近100位。 (12) 但在这些犬儒中,有过著述且留存下来的并不多。我们所知的绝大多数著述都或仅留其名,或仅存个别片段,完整的第一手资料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十分罕见。
1. 安提斯泰尼(约公元前455—约前360年)
安提斯泰尼大概是犬儒中著述最丰,涉及面最广的一位。据第欧根尼·拉尔修,他著有作品10卷,其中包括了62部著作。内容涉及神话传说、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学、历史、音乐、生物、解剖学及其他主题。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主要人物,如埃阿斯(Ajax,一作Aias)、俄瑞斯忒斯(Orestes)、俄底修斯(Odyseus)、赫拉克勒斯、雅典娜(Athena)、海伦(Helen)等;有关当代政治、法律、伦理道德这些严肃的论题,如主权、共和国、政治、信仰、勇敢、正义、真理、快乐、善与恶、生与死、自由与奴役等;以及当时希腊人所熟知的各类名人,如盲诗人荷马、波斯开国君主居鲁士大帝(Cyrus)、伯利克利的情妇、女哲学家阿斯帕西娅(Aspasia)、雄辩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苏格拉底的门生阿西比德(Alcibiades)等;还有一些似乎属于纯逻辑思辨与纯自然学科的题目,如关于矛盾、名称、自然、动物的本性,等等,都是他的笔锋所触及的对象,几乎囊括了当时哲人关注的所有范畴。但除了《埃阿斯》和《俄底修斯》两篇和其他著作的一些片段外,其余皆未流传下来。从这62部篇目看,其中显然缺乏对世界本质的探讨,反映了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走向——向伦理哲学的过渡。 (13) 由于绝大部分亡佚,我们无法确定其中到底有无犬儒倾向流露。有的学者对其是否为犬儒派创立者产生疑问是有一定原因的。
2. 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3/404—前423年)
第欧根尼也是一位多产的犬儒。第欧根尼·拉尔修在“第欧根尼传”中,列举了他的13个对话集、1部书信集、7个悲剧。但第欧根尼·拉尔修在以下的叙述中马上指出了当时人的怀疑,他说,索斯克拉底(Sosicrates)和萨提鲁斯(Satyrus)声称第欧根尼未留下任何作品。言外之意就是归于他名下的作品都是伪造的。萨提鲁斯甚至明确地说,那些悲剧是由第欧根尼的朋友、厄基那(Aegina)人腓力斯库(Philiscus,犬儒)写的。第欧根尼·拉尔修.还提到索森(Sotion)的观点:只有几部真正是第欧根尼的作品,如《论德》(On Virtue)、《论善》(On Good)、《论爱情》(On Love)、《一个行乞者》(A Mendicant)及8个以人物为题的作品和轶事集、书信集。 (14) 但不论这些作品的归属如何,它们无一尚存,只有个别片段传至今日。加德拉(Gadera)的菲罗德莫斯(Philodemos)是公元前1世纪的哲学家,在他所写的《论斯多亚哲学家》中,有对第欧根尼《共和国》的论述,由此可以得到他关于乌托邦国家的思想。 (15) 可惜国内无从查找。
从以上归于第欧根尼名下的作品来看,他的写作范围与安提斯泰尼大致相似。主要涉及希腊神话中的悲剧性人物,如海伦、赫拉克勒斯、美狄亚(Medea)、阿喀琉斯(Achilles)、俄狄浦斯(Oedipus)等,以及有关政治、伦理、道德方面的主题,如希腊的民主制度、共和国、伦理学、财富、贫困、德、善、爱情、死亡等。还有一些作品的名称不知其意,可能是对某些人物的介绍。从这些几乎仅存篇名的作品,我们同样无法把握第欧根尼的犬儒特征。
3. 克拉底(约公元前365—前285年)
克拉底也是一位多产犬儒。他以诗作为主,还写过几个悲剧和一部书信集,一本类似日记账的作品。这些作品也同样无一完整流传下来。但令人庆幸的是,他的作品有不到100个片段至今仍能见到。从这些片段中可以看出,他把诗文作为他思想的重要宣传工具。他写过一部诗,名为《Pera岛》。pera(the wallet),即犬儒派常背的那种皮袋子,克拉底借此描述了他的乌托邦理想。 (16) 他还写过一个名为《小扁豆颂》(In Praise of the Lentil)的作品,赞美犬儒派的食物。 (17) 在另一篇赞美诗中,他对简朴的生活大加颂扬。 (18) 残存的一个悲剧片段反映了他的世界国家思想。那本称为“日记账”(day⁃work)的作品,讽刺了哲学家在富人眼中的无用、贬值。另外两首作品是关于财富的虚荣和抑制情爱。 (19) 尽管人们对归于他的30封书信集仍持有怀疑,但总的看来,由克拉底的著作片段所显示出的犬儒主义倾向要比从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的著述那里得来的印象清晰得多。对于他的研究,我们可较多地依据第一手资料。
4. 希帕其娅(Hipparchia,活动于约公元前300年)
希帕其娅是唯一知名的女性犬儒。她与克拉底的结合是犬儒史上的一段趣闻。苏达辞书(Suida)说她写过3本书:《哲学假设》(Philosophical Hypotheses)、《逻辑推论》(Epichiremas)和《向提奥多鲁斯(Theodorus)提问》(Questions to Theodorus),然而无一片段留存。 (20)
5. 梅特罗克勒斯(Metrocles,活动于约公元前300年)
他是克拉底的学生,希帕其娅的兄弟,写过一些作品,但在拜克拉底为师后,将以前的作品付之一炬。 (21) 既然是成为犬儒前的作品,不论存在与否,可能都无直接参考价值。
6. 莫尼姆斯(Monimus,活动于公元前4世纪)
莫尼姆斯既是第欧根尼的,也是克拉底的追随者。他写过两本书,其一是《论冲动》(On Impulse),表明真理应从“冲动”中寻求。这与第欧根尼的“根据自然生活”的观点十分相似。其二是《对哲学的劝告》(Exhortation to Philosophy)。此外,他还有一些幽默但不乏严肃之作。但这些都无一传世,仅从其他资料可模糊得知他的一些观点。
7. 美尼普斯(Menippus,活动于公元前3世纪上半期)
美尼普斯是犬儒史上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其重要性在于他把犬儒派对人类社会的嘲笑用文学的形式尽情发挥了出来,形成了以他命名的“美尼普斯式讽刺文体”(Menippuean Satire)。第欧根尼·拉尔修说他共著书13卷,并列出其中6部:《向亡灵问事的巫术》(Necromancy)、《愿望》(Wills)、《书信集》(Epistles)、《对物理学家、数学家和语法家的答复》(Replies to the Physicist and Mathematicians and Grammarians),一本关于伊壁鸠鲁出生的书,和《(伊壁鸠鲁)学派对第20天的尊敬》(The School's Reverence for the Twentieth Day)。 (22) 这些作品除极少数残篇外,其余均未传世。
8. 彼翁(约公元前335—约前245年)
彼翁是公元前3世纪犬儒的典范,也是一位多产作家。作品包括诗作与散文,其中有许多回忆录以及启示性的警句 (23) 。虽无一著作完整传世,但有不少残篇尚存,主要保存于另一犬儒、麦加拉的忒勒斯(Teles)(公元前3世纪下半期)的作品中。
9. 塞尔西达斯(约公元前290—约前220年) (24)
塞尔西达斯既是犬儒,也是政治家、诗人。虽然主要活动于公元前3世纪后期,但受第欧根尼和克拉底影响较深。他创作了名为Meliambi的诗作,确立了这种以抒情诗的形式表达讽刺内容的诗体。1906年在埃及发现的名为“Oxyrthynchus纸草文献”中,有7个残篇被归于他名下。他在纸草文献中被明确地称为“那个‘狗’”。这些残篇有的抨击了社会的贫富不均,人类的贪婪自私和沉于淫乐,表现了对现实的失望和个人的不幸以及对诸神的质疑;有的则是对第欧根尼的赞颂和对斯多亚派堕落现象的攻击。它们不仅是研究塞尔西达斯本人思想的珍贵资料,也有助于我们对当时犬儒派得以存在的希腊社会背景的了解。
10. 梅利格(约公元前135—约前50年或约前140—约前70年)
梅利格是犬儒派在经历了公元前2世纪的沉寂,到公元前1世纪初悄然复苏时期的代表人物。属于他的作品已知有两部:一部是《美惠女神》(Charites),创作于早期,是美尼普斯式讽刺文体的模仿之作,明确表现了它的犬儒主义倾向,使他有可能被其他资料称为“狗”(dog)。但仅剩1个残篇,余皆亡佚,只知其中有一个名为“宴饮篇”(Symposium)和一篇介绍犬儒食谱的作品。另一部是《花冠》(Garland,或Wreath,或译为《花环》),这是一部大型诗集,有大量篇目存在,保留于公元10世纪编纂的《希腊诗选》(The Greek Anthology)中。《花冠》编成于公元前1世纪初,除了梅利格本人的诗外,不收当代人的作品,所收诗作的时间范围从公元前7世纪到前3世纪。其中以情诗为主,说明他晚年犬儒倾向的衰退,但其中有些自抒个人身世情怀的诗还是给我们提供了研究他的生平与思想的极好材料。
11. 德米特里(活动于公元1世纪)
德米特里是第一位活跃于罗马城的著名犬儒,与他同时代的著名作家几乎都谈到了他。他有可能写作,但无一流传。散见于斯托拜欧斯(Stobaeus)和马尔库斯·奥勒留(Marcus Aureliues)的某些论述可以看作他的残篇,对他的了解主要依靠第二手资料。
12. 狄奥(约公元40—约120年)
狄奥是活跃于1至2世纪之交的犬儒,绰号“金嘴”(Chrysostom,the golden⁃mouthed),所以通称“金嘴狄奥”(Dio Chrysostom)。 他著作甚丰,主要涉及历史、哲学、政治、道德诸方面。如《盖塔人史》(History of the Getae)、《论亚历山大的美德》(On Alexander's Virtues)、《宇宙是否会消亡》(Whether the Universe is Perishable)、《对赫拉克勒斯和柏拉图的颂扬》(A Eulogy of Heracles and Plato)、《献给柏拉图:为荷马辩护》(To Plato in Defense of Homer)。也许下列两部也是他的作品:《反哲学家》(Against the Philosophers)和《献给姆梭尼乌斯》(To Musonius),这些写于转入哲学之前。以上所列皆未流传下来。现存狄奥的一部作品是他的《演说集》(Discourses),共80篇,其中第37、64篇现被归于他的学生。这些演说词可分为论辩、政治、道德三大类。其中道德性的演说,发表于狄奥人生的最后阶段,被认为是最佳之作,显示了他的思想独创性,其中第6、8、9、10、13篇体现了他的极端犬儒主义观点。
13. 奥诺莫斯(生卒年代不详,可能活动于公元2世纪)
奥诺莫斯应是此时的重要犬儒之一。他著述很多,已知的有若干悲剧,一篇关于荷马的专题论文,一部《共和国》,一本论神谕价值的书《被暴露的骗子》(the Charlatants Exposed,或译为《反神谕》,Against the Oracles),一部《一条狗的个人启示》(A Dog's Private Revelation)。这些作品仅存目于《苏达辞书》和朱利安的著作(7.209)中,只有《被暴露的骗子》的一些片段被欧塞比乌斯(Eusebius)引用以支持他对神像的攻击。 (25)
14. 柏里格利诺斯(约80/100—165年)
因自焚于奥林匹亚而名声大噪,是犬儒史上最后一位代表人物。他曾一度皈依基督教,对基督教的一些书作过详细的解释。他也写了不少书,作为一名护教士,他的著作被列举在孟斐斯的属于公元3世纪的一个书目里, (26) 但详情不知。作为犬儒,他发表过不少演讲,也无一完整传世,只有一些转述保留,是否如实记录难以确定。
还有一些犬儒虽然也比较有名,但本人并无任何著述,或者是述而不作,或者没有太大影响连目录也未留下,像希腊化时期的提奥多鲁斯(Theodorus)、梅涅德姆斯(Menedemus),罗马帝国时期的索斯特拉图、 德莫那克斯(Demonax)、特阿真尼(Theagenes)、萨鲁斯提乌斯(Sallustius,最后一位犬儒)等就是如此。
有的名为犬儒,但其著述与犬儒无关,典型的例子是跟随亚历山大远征的所谓“犬儒”奥内西克里特(Onesicritus)。他写过一部关于亚历山大的书,据说是模仿色诺芬(Xenophon)的《居鲁士的教育》而作,其中不乏浪漫故事,但也涉及印度的裸体智者——类似于犬儒派的哲人。个别残篇存留于斯特拉波(Strabo)的著作中或他处。 (27)
有的犬儒思想不具代表性和独创性,虽有著述,但难以引起重视,麦加拉的忒勒斯就是这么一位。他被贬为“四流作家” (28) ,他留下了7个激论残篇,其中4个论述了犬儒派熟悉的主题:流浪、自足、贫穷和财富。一个是对不满命运安排者的警告,另外两个矛头指向快乐主义学说。他的价值在于提到了早期的犬儒派如第欧根尼、克拉底、彼翁等。残篇保留于斯托拜欧斯的著作中。 (29)
从犬儒本人的著述中可以看出,它们绝大部分都未传世,只有一些篇目名称和不完整的片段、残篇、转述保留。其中残篇保留最多的是克拉底,近100个。保留最完整的是狄奥的《演说集》,但其中有多少与犬儒有关仍值得怀疑,因狄奥作为犬儒,也只是人生的一段时间。价值最高的是归于塞尔西达斯的埃及纸草文献。看来,要对希腊、罗马的犬儒派进行全面的、系统的、深入的研究分析,使他们的整体与个体的历史画面清晰起来,我们必须借助于第二手资料——同代人的记述。
(二) 古代作家关于犬儒的记述
这里的古代作家指的是与犬儒同时代的古希腊、罗马作家,他们或用古希腊语,或用拉丁语,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或实录,或追溯,或分析,或总结,或评论,给我们留下了较为丰富的、弥足珍贵的第二手资料。当然,由于他们动机不一,大多非当代人写当代犬儒,即使当代人写当代人,也难免囿于自身或时代的偏见。因此,我们在使用这些资料时,一定要小心谨慎,认真分析,特别要将其置身于作者本人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之中去考虑,这样才能逐步褪去罩在犬儒头上的云雾,使其以较为清晰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纵观涉及犬儒派的古代作家,早到与安提斯泰尼同为苏格拉底学生的色诺芬(约公元前430—约前354年),晚到公元361—363年在位的罗马皇帝朱利安,前后大约不下20位,其中有的是历史家,有的政治家,有的是修辞学家、演说家或诗人。从现在所能掌握的资料来看,对早期犬儒派记述最详细、来源也最可靠的是大约公元3世纪初的希腊语传记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对晚期犬儒派或当代犬儒派提供资料最多的是公元2世纪的修辞学家琉善,他们的著述中都有专章论述犬儒派。没有这些资料,古希腊、罗马犬儒派的研究就难以做起。
1. 第欧根尼·拉尔修
第欧根尼·拉尔修与犬儒有关的著述是前已提到的《主要哲学家的生平与思想》。这是一部关于古代哲学家的传记,其中第6卷是专门为犬儒立传的。此前,类似的传记也有,但唯有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这一部幸运地流传下来。而且,他的著作中引用了约200处资料来源,其中最主要的来源有3处,一是卡律司托斯(Carystus)的安提柯(Antigonus,约公元前290—前239年),他为其所处时代的一些哲学家立传(The Lives)。二是索斯克拉底(约公元前181—前146年),他写了一部“学派传承”(Διαδοχη),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了12次。三是雅典的阿波罗德鲁斯(Apollodrus),约公元前140年撰写了一部“年代学简编”(Χρονικα),第欧根尼·拉尔修引用了他所确定的哲学家生卒年代。另外像亚历山大里亚的索森(公元前200—前170年),一位名为萨提鲁斯的批评家,曾与犬儒梅利格为友的狄奥克勒斯(Diocles) (30) ,甚至新喜剧大师米南德(Menander,公元前342/310—前291/290年),普鲁塔克(Plutarch,约公元46—120年)的《名人传》(The Parallel Lives)都是他的资料来源。 (31) 因此,虽然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这部传记写于公元3世纪初,但他引用有关犬儒的材料来源还是相当早的,有的可达到公元前4世纪与前3世纪之交,这就增加了它的可信度。
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第6卷中为9位犬儒立传,他们是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莫尼姆斯、奥内西克里特、克拉底、梅特罗克勒斯、希帕其娅、美尼普斯、梅涅德姆斯,还有一位后人认为属于犬儒的彼翁的传,放在了第4卷的学园派之列。这些传记篇幅长短不一,可能是根据材料多少而定。传记内容一般是先简介个人出身,包括城邦、父母、师承或如何成为犬儒;次为个人轶事,这是展示犬儒个人特征、思想、行动、影响的精华部分;最后是临终与著述目录。第6卷结束时还对犬儒派思想原则的共同点作了概述。
2. 琉善
琉善自称是叙利亚人,确切生卒年代不知,可能出生不会早于公元125年,死于180年之后。他正好处于犬儒派的最后活跃时期,他对同时代的犬儒现象应该是耳闻目睹,非常了解。他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先做辩护律师,后到处讲学,传授修辞学,40岁后来到雅典转向哲学,但他并无真正的哲学立场。他为后人留下了82篇作品,许多篇是否归于他仍有争议。 (32) 本编采纳了西方绝大多数研究者,包括罗叶布古典丛书的主编者在内的普遍性意见,仍把它们视为琉善的作品而作为研究犬儒派的重要资料。
琉善的作品中有7篇主要涉及犬儒派。他们是《柏里格利诺斯之死》(The Passing of Peregrinus)、《德莫那克斯传》(Demonax)、《逃亡者》(The Runaways)、《待售的哲学》(Philosophies for Sale)、《死人对话集》(Dialogues of the Dead),《美尼普斯》或《下冥府》(Menippus或the Descent into Hades)、《二次控告》或《陪审团的审判》(The Double Indictment或Trails by Jury)。 (33) 其中前两篇是对同代著名犬儒的记载,是实有其人的。后几篇则是借题发挥,虚构一个场景让早期著名犬儒第欧根尼、克拉底等人,特别是美尼普斯出面来展示他们的犬儒个性和主张。从整体上看,琉善对不同时期的犬儒派持有不同的观点。他对早期的犬儒代表人物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克拉底、美尼普斯持肯定赞誉态度,但对于同时代的犬儒,尤其是柏里格利诺斯,他则大为反感讨厌,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借犬儒之名,攫取名望、钱财、虚荣的骗子、无赖。对于他的后一种观点,近代以来的研究者对此多持异议。 (34) 综合各方面资料,并对琉善笔下的不同犬儒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琉善本人还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他那个阶层的人对犬儒的一般看法,那就是对早期犬儒赞誉、怀念,对当代犬儒贬低、责难。或许他对于前者过于美化,对后者过于丑化,但他的作品还是包含了一定的、可信的事实,而且有的是唯一的历史记载。如他对第欧根尼、克拉底、美尼普斯等的直接或间接的描述与其他相关的资料基本上一致,他对当代犬儒派成分复杂,追随者甚多,犬儒本人多重身份的变迁等方面的反映也与其他资料相吻合,也只有从他这里,我们才能对柏里格利诺斯和德莫那克斯有所了解。
除了上述并非史家而为犬儒留下专门史料的二人之外,与犬儒同时的其他作家也在各自不同主题的表述中留下了一些关于犬儒及其活动的蛛丝马迹。
(1) 色诺芬(约公元前430—约前354年),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的同代人。他在《回忆苏格拉底》(Memorabilia)、《宴饮篇》(Symposium)中记载了安提斯泰尼与其师苏格拉底的深厚情谊及他们关于友谊、爱情、德、财富、幸福等方面的讨论,由此可知安提斯泰尼受苏格拉底的影响之深以及犬儒派与苏格拉底学说的潜在关系。
(2) 柏拉图(约公元前429—前347年),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的同代人。柏拉图在《斐多篇》(Phaedo,596)明确提到了安提斯泰尼在苏格拉底临终时在场,说明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还有一些著作可能暗含了对安提斯泰尼的评论和攻击。如有的学者认为柏拉图《理想国》(372d—373a)中提到的“一个猪的城邦”是对安提斯泰尼的“理想国”的攻击。柏拉图在书中把卫国者视为“狗”,说他们对熟悉的、认识的人和善,对陌生人乱咬(375c⁃e),似乎也有暗指安提斯泰尼之嫌,但也有学者对这些说法持不同意见。此外,还有学者在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斐德罗篇》(Phaedrus)、《拉凯斯篇》(Laches)、《大希庇亚篇》(Hippias Major)中发现了对安提斯泰尼的直接评论。 (35) 因此不论学者们对柏拉图的有关内容如何解释,我们在研究犬儒派的起源及其思想演变时,不能不回到曾与安提斯泰尼与第欧根尼有过多次交往或交锋的柏拉图那里。
(3)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年),比安提斯泰尼稍晚,与第欧根尼同代。他与二人是否有过交往,史无记载,不得而知,但显然对他们是熟悉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有5处明确涉及安提斯泰尼,这对研究犬儒派的起源、形成是非常重要的。
(4) 波里比乌斯(Polybius,约公元前203—约前120年),堪与希罗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齐名的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历史》40卷,记述了罗马从公元前3世纪后期到公元前2世纪中期的征服扩张史。其中涉及犬儒塞尔西达斯的活动。他是犬儒派在新环境下演化转变、个体独立存在的典型范例。
(5) 塔西陀(Tacitus,约公元55—115年),罗马著名的历史家。著有《历史》和《编年史》,记述了公元14年至96年间罗马帝国的历史。其中对当时有名的犬儒德米特里有所提及。此外,这两部历史也可作为我们考察公元1世纪犬儒在罗马帝国再度兴起的社会背景资料。
(6) 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约公元60—约140年),罗马帝国早期著名的传记作家,著有《罗马十二帝王传》(De Vita Caesarum)。其中的《尼禄传》(Nero)与《神圣的韦伯芗传》(The Deified Vespasian)中有关于犬儒个人活动,特别是德米特里的记载。
(7) 普鲁塔克(约公元46—120年),希腊语传记作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传》,其中的《亚历山大传》(Alexander)和《德米特里传》(Demetrius)对早期的犬儒第欧根尼、克拉底均有所记载。据说他还为犬儒克拉底作传,但未流传下来。 (36)
(8) 塞内卡(Seneca,约公元前5或4—公元65年),罗马斯多亚学派哲学家。他与犬儒德米特里是同代人,在著作中对其人品、操守、勇气、智慧极为钦佩。因是同代人记同代人,德米特里又未留下任何作品,所以这些材料对于研究德米特里极为重要。这些材料主要包含在《论利益》(On Benefits)、《论心平气和》(On Tranquillity of Mind)和《书信集》(Epistles)中。
(9) 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约公元55—约135年),罗马著名斯多亚派人士,先为奴隶,后获自由成为哲学家。此后收徒讲学,影响颇大。死后一位学生将他的演讲稿收集整理了8卷,现存4卷。其中“论一个犬儒的天职”(On the Calling of a Cynic)集中反映了他的犬儒观,即作为一名真正的犬儒所应担任的社会角色及应具备的基本条件和神圣理想。这种犬儒在他所处的时代肯定是难以寻觅的,所以只好寄希望于“理想化”的人物出现。这篇材料不仅表现了犬儒的一般特征(尽管是理想化的特征),而且反映了作者对当代犬儒派的“不理想化”的失望,也折射出此时斯多亚派与犬儒派在哲学价值取向上的接近与回归。
(10) 菲罗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约公元170—244/249年),生于希腊列姆诺斯(Lemnos)岛,哲学家。年轻时曾在雅典学修辞学,后到罗马加入了由皇后朱利娅·多姆娜(Julia Domna)组织的文学和哲学沙龙。皇后把有关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地方泰安那(Tyana)城的圣者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的一些回忆录交给他,希望他为这个有争议的先哲写一部传记。阿波罗尼乌斯是公元1世纪人,出现于基督教诞生之初,活到了涅尔瓦(Nerva)统治之时(公元96—98年)。他奉行禁欲主义,到处漫游,远到印度。在尼禄(Nero)和图密善(Domitian)在位时都险遭迫害。菲罗斯特拉图斯受命而作《泰安那人阿波罗尼乌斯传》(The 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此书渗透着神秘的、东方化的倾向,他对我们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与阿波罗尼乌斯同时代,且为挚友的犬儒德米特里的有关情况,如德米特里的犬儒特征,皇帝提图斯(Titus)对他的欣赏,及他对尼禄的猛烈抨击等。
此外,像罗马共和国末期著名的哲学家、演讲家西塞罗(Cicero,公元前106—前43年),帝国时期的著名哲学家皇帝马尔库斯·奥勒留(公元121—180年)和朱里安(公元332—363年)在其著述中都留下了关于犬儒的记载,也可作参考。
《希腊诗选》(The Greek Anthology)也保存了一些有关犬儒的资料。它又称《帕拉丁诗选》(Palatine Anthology),因其是德国海德堡的帕拉丁(Palatine)图书馆唯一保存的手稿而名,由康斯坦丁·塞法拉斯(Constantine Cephalas)在公元10世纪编纂而成。其来源主要有三处:一是梅利格的《花冠》,二是菲力浦(Philippus)的《花冠》,他可能是奥古斯都(Augustus)时代人,三是查士丁尼(Justinus)时代阿加替亚斯(Agathias)的《组诗》(Cycle);此外还包括来自若干名人的讽刺短诗(epigrams)和墓志铭。像早期犬儒派的著名人物第欧根尼、克拉底及梅利格等人在一些诗中都有所反映。虽是诗体,也透露出了历史的真实,尤其是那些墓志铭性质的诗文。
还有一位希腊新喜剧诗人米南德(公元前342/341—前291/290年)也值得注意。他在《双生姐妹》(the Twin Sisters)中,首次把犬儒(Cynic)和克拉底连称。他与克拉底同时,说明此时犬儒现象已相当普遍,犬儒人物已为人所熟悉,所以,米南德在戏剧中把他和希帕其娅作为取笑的对象扯了进去。 (37)
古代作家中涉及犬儒派的还不止这些,但由于资料有限,这里只能择要述之,其余将在以后的引文中予以说明。
(三) 近代以来关于犬儒的研究
作为一名中国研究者,要对近代以来西方学者关于犬儒派的研究做一番了解、分析,在国外资料严重匮乏的现实条件下,显然是一件难以做到或做好的事情。然而,这确实是研究犬儒派现象最起码的一步,不了解犬儒研究的学术史,对犬儒现象的再研究就无从谈起。正当笔者为国内多方查询而几乎一无所获时,1998年初有幸在国家图书馆发现了1995年刚刚出版的关于近代犬儒研究的综合性介绍著作:《犬儒主义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ynicism),副标题是:《一个注释性的书目》(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作者是美国纽约技术学院(New York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研究所所长、哲学教授纳维亚(Luis E. Navia)。此书尽其所能地收录了自文艺复兴以来在西方(包括东欧)出现的所有有关犬儒的著述与作品。据作者说,为了准备这个注释性目录,他查阅了600部著作和论文,但他认为这还不完全,只是时间与空间有限制只好如此罢了。 (38) 此书以“综合性研究”“安提斯泰尼”“西诺普(Sinope)的第欧根尼”“克拉底和其他犬儒派”四个方面为分类,以704个书目(其中有的因涉及多人而重复列出)为线索,较为全面地展示了近代犬儒研究的基本概况,并有重点地对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及重要著述作了介绍。作者称,他只介绍而不加评论,而且也不是对原著原作作概述,甚至也不是摘要,而是突出它们的最有特色之处和它们的主要观点和争论及对犬儒哲学的评价。 (39) 依据此书,并结合国内所能找的有关专著、论文、节译,我们对近代国外、主要是西方学者关于古代犬儒主义的研究概况和基本趋向还是可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近代对犬儒派的兴趣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现存最早的涉及犬儒派人物的壁画是拉斐尔的“雅典学园”(“School of Athens”),作于1508—1511年间,现存罗马梵蒂冈博物馆。壁画描绘了许多古希腊的哲学家在一起散步、交谈。一般认为,其中稍稍偏右,位于亚里士多德之下,斜倚在台阶上那个人即是犬儒第欧根尼。 (40) 此外,波斯奇尔(V. Poeschl)在其《克拉底,贺拉西和平图里乔》一文中,提到了意大利画家平图里乔(Pinturicchio)1505年在西恩那(Siena)大教堂所做的一幅油画,画面描绘了苏格拉底和克拉底正往海内扔钱,这说明当时的人对犬儒派的生活态度还是熟悉的。 (41) 现存最早的关于犬儒派言论的资料汇编是伊拉斯莫斯(D. Erasmus)的《箴言集》(The Apophthegmes of Erasmus),1542年出版于伦敦,其中包含了与犬儒派,特别是与第欧根尼有关的轶事与言论,共231条。 (42) 这也是已知的近代第一本与犬儒派有关的文献资料。
到17—18世纪时,已有关于犬儒个人的专著出现,如斯塔福德(K.Stafford)1615年在伦敦出版的《伟大犬儒第欧根尼的生与死》(The Life and Death of That Great Cynicke Diogenes)。这是近代最早的关于第欧根尼的传记之一,叙述了许多有关第欧根尼的奇闻轶事,也介绍了第欧根尼的哲学思想,流露出了对传主的敬慕之情。古代犬儒派在18世纪也受到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Diderot)的注意,在其主编的长达35卷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技艺详解辞典》(1754年出版)中专门为犬儒派列了一个条目(Cynique),对从安提斯泰尼到柏里格利诺斯和萨拉斯提乌斯的犬儒主义的发展及思想进行了全面的回顾,对主要的犬儒派代表人物都予以评论,在近代首次提出安提斯泰尼是犬儒运动的创始人,特别提出了犬儒是生来如此而非后天选择的观点,颇具新意。 (43)
19世纪以后,随着各类哲学史著作、辞典、讲座、杂志、百科全书的出现,古代犬儒派和犬儒主义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成了哲学史、思想史、社会史、政治史研究者不可回避或忽视的主题之一。不论是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还是策勒尔的《古希腊哲学史纲》,都为其列出了专门的篇目。围绕着犬儒派的研究也愈来愈深入,大到整个犬儒史,小到犬儒人物,横到犬儒派与远到印度、西亚的当时各种学派、宗教的关系,纵到有关犬儒派的具体史源的真伪辨别、稽玄钩沉以及古今犬儒现象的对比,都是这两个世纪的研究范围。
近代犬儒研究,实际上主要集中于19—20世纪,而且尤以20世纪成果最丰。其中有两部系统研究古代犬儒的专著值得一提。一部是美国学者达德利1937年出版的《犬儒主义史》(A History of Cynicism)。这是第一部为古代犬儒主义撰史的著作,时间范围从公元前4世纪到西罗马帝国灭亡的最后岁月,基本上以犬儒主义的兴衰、发展为主线,对各个时期的犬儒派代表人物作了详细介绍。另一部著作也是美国学者写的,即前已提过的纳维亚,他在对近代犬儒研究成果分析研究的基础上写出了《古典犬儒主义》(Classical Cynicism)一书,1996年出版。此书特别吸收了自达德利之后,尤其是近20年的研究成果,因而不论从资料来源上,还是内容层面上都比达德利更为翔实、丰富、广阔。特别是他在第一章中将古代犬儒(the Cynics)与现代犬儒(the cynics)作了比较,揭示出了古代犬儒研究所具有的现实意义。这两部著作可以说是犬儒史研究的划时代之作,虽然都以人物为主,但前者是以分期叙人物,后者却是以人物划分期。前者否定安提斯泰尼的创始人地位,而后者恰恰坚持这一点。两书虽各有侧重,但各自作为对以前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还是极具参考价值。也正是从它们这里,笔者找到了本文的切入点,即从古代犬儒现象入手,把它作为一个思想运动来研究,并试图与中国先秦类似学派进行比较,从而对我们认识现代犬儒主义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