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理想的破灭

结语: 理想的破灭

一场由安提斯泰尼发起,第欧根尼狂飙突进,克拉底温和转向的犬儒派思想运动随着西罗马帝国的衰落在古典世界沉寂了,消失了。此后,虽有与其类似的现象或思想、宗教派别出现于人类历史的舞台,但场景转换,演员已今非昔比,观众也成了陌生的面孔。但犬儒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幽灵仍在人类的思想上空游荡,从中世纪的托钵僧制度到20世纪后期出现的现代犬儒主义,都让人感到了它的影响的存在。但作为一种思想抗议运动,作为一种以独特的方式对社会进行批判,并提出瑰丽但犹如梦幻的社会理想的哲学派别,作为一种特色鲜明、独立于世、延续长达800年之久的极端反社会、反文明现象,古典犬儒主义、犬儒派、犬儒现象已经成了历史的过去,成了人类文明遗产中的组成部分。

犬儒派的结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它是希腊、罗马世界的产儿。当这个给它提供容身立足之地的环境不存在时,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自生也自灭。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野蛮粗朴的日耳曼人更不需要这样对他人妄加评论、对现实横加指责的所谓哲学家。

犬儒派的社会批判思想是深刻的,对现世的否定是彻底的,改造或重建社会的使命感是强烈的。这样的哲学派别在古希腊、罗马,乃至古代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们提出了自己的理想社会蓝图,不论是第欧根尼式的“共和国”,还是克拉底式的“Pera岛”,它们都是对现实社会的超越,虽然我们对这些蓝图的详细设计已不可能知晓,但它们的基本特征还是比较清楚的。空间上超越现实,或远离现实,成员都是纯洁无邪的智者或无惑者。这里没有阶级,没有贪欲,没有争斗,人人平等互助,依据自然共同生活,和谐相处。这里或有管理,但无阶级之别,这里或有分工,但无职业地位高下,或有约定俗成的“法律”“规定”,但那不是限制人们的行动,而是为了保证更大的自由、更好的生活,或有交换,但不是利益的赚取,而是互通有无,即使使用货币,它也是手段而非目的。

对于个人,犬儒派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和崇高的理想人格。赫拉克勒斯是他们崇拜的英雄。乐于贫穷,生活简朴,一无所有,别无所求,勇敢地向世俗挑战,用极端或温和的方式关爱世人,坚持自然人生,使命人生,从而达到“超人”的理想境界,是犬儒派人生理想的三部曲。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直在努力走向自己的理想王国,实际上却没有几人真正抵达,但精神可敬可嘉。

如果说犬儒派的人生理想还有可能通过自身砥砺部分达到,那他们的社会理想则绝无实现的希望。主要原因在于它们都脱离了现实的社会基础,听起来令人神往,但却是空中楼阁。

首先,空间上不可能。哪里能有与世隔绝的“Pera岛”,哪里能有世界一样大的国家?即使如此,其中的成员又怎能人为或自主地纯洁到无私无欲的地步?而且这些智者社会又能如何不与由愚者、惑者组成的周边国家或社会有染呢?

其次,现实上不可能。私有制、阶级、国家、公民、家庭、城市、社会、文明都是人类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都植根并立足于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历史不会倒退,也不能倒退。在阶级社会里,甚至犬儒派最想压抑的人类“恶劣的情欲”也不可能被彻底赶出历史舞台,因为贪欲和权势欲本身就是“历史发展的杠杆” (1) 之一。如果柏拉图的城邦改进方案都难以行通,那犬儒派否定城邦制、建立智者社会的理想也就只能成为泡影。

最后,犬儒派本质上是思想者,而非行动者,是设计师,而非工程师,是哲学家,而非政治家。因此,这样的理想也只能停留在思想层面,不可能对现实社会的基石有什么触动。犬儒派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社会理想根本行不通,所以才会有对个人生活的严厉自制,才会有后来个别人的转向、参政。

犬儒派理想的破灭与他们个人的自负、清高、傲慢和他们缺乏理论体系的支撑也有关系。

犬儒派在否定社会、否定个人的同时,也显示了自己傲视一切、目中无人的致命缺点。第欧根尼认为世人没有几个真正的人,难道像他们那样不事生产,流浪乞讨,粗鲁无耻,像狗一样生活、吠咬就是真正的人吗?如果世人都是如此,这个世界何以存在,就是犬儒派也失去了最基本生存的基础。此外,难道他们就是十全十美的“理想完人”吗?克拉底就承认个人的不完美,他说要找到一个无缺点的人是不可能的,就像一颗石榴,其中的一个种子总是要变坏的。 (2) 对于犬儒派的傲慢,柏拉图曾给予有力地回敬。一次,第欧根尼在柏拉图家里猛踏地毯,边跺脚边说:“我践踏柏拉图的虚荣。”后者则巧妙地回答:“你用你的似乎不傲慢显示了多大的傲气啊!” (3)  安提斯泰尼也因故意把破外套翻在外边让人看而遭到了苏格拉底的讽刺:“透过你的外套我窥探到了你的爱慕虚荣。” (4) 他没成为犬儒之前尚且如此,其后可想而知。他们蔑视权威,辱骂皇帝,嘲弄世人,拒绝馈赠,固然反映了对世俗的对立,但也显示了自己狂傲不羁。这种傲气既是自信心的体现,但也是极端主义的源头。所以,这样的傲气产生了双重效果,既使自己独立于世,也使自己孤立于世,因而失去了社会的普遍支持。统治当局有时对他们也不客气,尤其是在罗马帝国时期。他们因之成了社会的边缘人——犬儒。

犬儒派的反知识、反文化、反文明倾向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有意识不去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虽然犬儒派以具有表现主义倾向的行为哲学为特征,但由于没有像其他学派那样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结果深深陷入了虚无主义、怀疑主义的泥沼,从而也无法形成自己的学派。本文之所以未称它为学派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而不是仅仅因为它没有固定的授课地或不绝如缕的传承。犬儒派也有所著述,尤其是早期犬儒派的几位代表人物,但我们不知其详。按照第欧根尼·拉尔修的《主要哲学家的生平和思想》一书的基本结构,一般在介绍生平时,都要介绍传主的哲学思想。但在关于犬儒派的传记中,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记述。只在有关犬儒派的第六章最后一节(6. 104)中简略归纳了犬儒派的基本主张。可见,犬儒派确实缺乏系统的理论探索,至少第欧根尼·拉尔修对此并不知晓。这从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对定义、概念等抽象思维、逻辑推理结果的否定也可以看出来,犬儒派讨厌这样的“智力游戏”。但后果却是严重的。它不仅使自己失去了理论的支撑,而且人亡派息,给后人留下的只是一些零散的传闻、轶事、格言和警语,其真实性也令人怀疑。所以本文引用的“事实”并非历史的事实,而是反映思想的事实。这是要特别说明的。

犬儒派的理想虽然同柏拉图、芝诺、优赫莫鲁斯、亚姆布鲁斯以及我国庄子学派的各种理想一样,都不可避免地破灭了,但它留给后人的启示是深刻的:只有立足于现实的理想才有可能变为现实。否则,它们只能成为美丽的梦幻,等待这些理想者的只能是永久的失望和无限的遗憾。

定稿:2001年5月

初版:2002年8月

修订:2021年10月

(1)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33页。

(2)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y,6.89.

(3)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y,6.26.

(4) 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y,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