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使命人生

二、 使命人生

犬儒派生活上的自然简朴,肉体上的砥砺磨炼,行为上的惊世骇俗,精神上的自我满足,心灵上的无惑清静,其目的绝非仅仅为了博取一时的虚名,引起轰动效应。他们也不是表现主义者或喜欢出风头者,以展示自我的狂傲和玩世不恭为荣。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为一名犬儒,自认为肩负着神圣的历史使命:拯救世人,拯救社会,拯救这个世界。他们的思想前提是这个世界没有几个真正的人,绝大多数都陷入惑海不能得救。唯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智者,真正的自然人,才有资格和能力去伸出救援之手。不论是第欧根尼的猛击一杖,还是克拉底的送“医”上门,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试图达到同样的目的,因此,真正的犬儒派首先是个充满同情和怜悯之心的博爱主义者。如前所述,在这一方面,他们从希腊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那里获取了榜样的力量。

(一) 第欧根尼式的使命感

第欧根尼自成为犬儒之后,以改变社会“货币”为己任,他的使命感主要来自赫拉克勒斯的影响及德尔斐神谕。虽然我们没有第欧根尼直接谈及赫拉克勒斯的有关言论,但从他的极端犬儒行为来看,他是以赫拉克勒斯为楷模的。首先,第欧根尼像赫拉克勒斯一样,能够忍受巨大的痛苦(ponos),忍耐极其简朴的生活。犬儒生活方式某种意义上就是他创立的,而且第欧根尼是第一个折起外套作睡觉之用的。 (23) 他四处流浪,风餐露宿,乞食为生,这些都是安提斯泰尼未能做到的,因为后者是在晚年才成为犬儒的。其次,第欧根尼以极端的方式蔑视一切权威、一切社会制度习俗,无城邦归属,以世界公民自居。这些也与在尘世四处奔走、不屈不挠与险恶的环境抗争的赫拉克勒斯相似。最后,赫拉克勒斯是以力为德(arete)的典范。第欧根尼也把美德作为生活的目标之一,向一切邪恶与贪欲宣战,以拯救人类、抚慰悲苦为己任,尽管他的方式严厉,令人难以接受。在这方面,他可以说继承了安提斯泰尼的教诲。安提斯泰尼在其《赫拉克勒斯》一书中,把依德生活作为犬儒派追求的目的。 (24)

如果说赫拉克勒斯给了第欧根尼人格的力量,德尔斐神谕则给他指明了今后的使命方向。正是在“改变货币”的使命的推动下,他向现实社会发起了雷鸣电闪般的攻击。他对亚历山大的蔑视,与柏拉图的交锋,对奴隶主的反奴为主,对妇女、对运动员、对艺人、对修辞学家、对市井民众的嘲讽,对政治制度、宗教观念、仪式,对教育、知识,对一切世俗人情,总之,对一切世人及一切人为世界的否定批判,都显示出他把自己视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的超人,把拯救世人的使命看得高于一切。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应把第欧根尼看作避世、厌世主义者,而应看作救世者。他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关怀世人,关怀这个世界,在用苏格拉底的牛虻精神来刺激世人,以使他们猛然惊醒。他常说:其他的狗咬他们的敌人,而我却为了朋友的得救而咬他们。 (25) 他的手段不仅有冷嘲热讽,还有迎面挥来的拐杖、随口吐出的痰。第欧根尼为救世人,可谓费尽心机,但收效甚微,实在是他和犬儒派的悲哀。

公元2世纪,犬儒派队伍中出现了另外一位类似赫拉克勒斯的人物——索斯特拉图斯(Sostratus)。他是彼奥提亚人(Boeotian),身体健壮,力量过人。他一生在乡村度过,有时住在山上。他杀掉劫路的强盗,在不便行走通过的地方铺路搭桥,当地人把他看作赫拉克勒斯的化身,以此名作为他的美称。 (26) 这位犬儒看来确实是有赫拉克勒斯的行为特征,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有第欧根尼的使命精神。但却与犬儒派斥世而不入世的特质游离甚远,这反映了此时犬儒派的蜕变.

(二) 克拉底式的使命感

比之于第欧根尼,我们对克拉底的使命感体会尤切。他的使命感的核心是“博爱”(φιλανθρωπια,philanthropy)。此词可能是他首创,因前未发现该词。 (27) 它的字面意思是“对人之爱”(the love of people),即爱人,包括个人和人类。不管此词源于何处,犬儒派的“博爱”观的首次提出和实践则非克拉底莫属。其实,第欧根尼也并非无此博爱观,只是他爱之深,所以才恨之切,或者感到茫茫人海,爱之无人而已。

克拉底以“博爱”为使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第欧根尼的严厉。他满腔热忱地为世人送去爱心,送去笑声和欢乐。他以上帝的侦探(scout)、使者(emissary)及医生的身份活动于人群中间,发现并治疗他们的“疾病”。不论是家庭纠纷,还是朋友间不和,他都主动前往调解抚慰,结果总是皆大欢喜,和好如初,所以他在雅典被奉为神灵,以“开门者”(the door⁃opener)、好精灵(the good spirit)和“可爱的驼背人” (28) 著称。古代作家则把他称为一切关系争端的分析者和仲裁者,并将他与赫拉克勒斯相联系,说他就像后者一样,向愤怒、嫉妒、贪婪、肉欲以及其他人类灵魂的瘟疫和邪恶开战,把人们的思想从这些害虫中解放出来。 (29) 联想到他把家产变卖,所得金钱分给同胞之举,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克拉底的博爱思想是一贯的,他晚年应雅典人之邀去与马其顿国王谈判,解雅典之围,也可看作他富有爱心的证明。

不论第欧根尼式的咬人,还是克拉底式的爱人,他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他们所要完成的都是犬儒派的神圣使命,这种使命精神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犬儒。公元2世纪的德莫那克斯就是一位克拉底式的犬儒,他放弃了流浪与行乞,不再与社会对立,但他保持了克拉底关爱世人的传统。有人走运时,他提醒他们注意生命的短促、幸福的稍纵即逝。对那些抱怨命运者,他笑言相劝:烦恼很快就会过去,好运厄运都将被遗忘。他经常调停兄弟争吵,夫妻不和,经常向愤怒的乌合之众发表演说,劝导他们以适当的方式报效国家。他的名言是:“我们痛恨罪恶,但爱作了恶的人。” (30) 这是犬儒派博爱思想的典型体现。

关于犬儒派的使命感,近代德国学者策勒尔有一段话分析得极为透彻。他认为,犬儒派的确“把拯救道德败坏看作自己特有的天职。作为志愿的道德的拯救者和灵魂的医生,他们无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他们无情地谴责人类的愚昧。他们以一种粗鲁的、平民百姓的普通常识去对抗矫揉造作,相对于他们时代脂粉气的柔丽之风,他们表现出一种坚强到近乎粗暴的意志力,并以一种正当的轻蔑精神对待他们的同胞。然而,所有这种粗暴只不过是外在的,而其根子还是扎在对他们的同胞所受苦难的同情之中,植根于心灵的自由。第欧根尼和克拉底成功地获得了这种心灵的自由,而没有牺牲自己快活或愉悦的心情” (31) 。从对同胞苦难的同情出发,进而把拯救道德败坏作为自己的天职,并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这确实是第欧根尼、克拉底等犬儒派使命人生的发展轨道。但所说粗鲁的方式大概只能归之于第欧根尼而与克拉底无缘,如此不加区别的概说似乎失之偏颇。

然而,不论以何种方式,正是在他们的带动下,以神圣的近乎宗教般的使命感去同情世人、关爱世人、拯救世人并为之付出终生的努力,成了犬儒派人生理想的主要目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