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确定的犬儒现象
如前所述,关于犬儒现象的研究充满着不确定性。然而,作为一种有诸多著名代表人物,存在时间又如此长久的社会现象,我们还是可以对其有一个大致的概括。
关于“犬儒”(the Cynics)一词的来历,一般有两种解释:一是直接源自希腊语κυνικοs,意即像一只狗(like a dog),the Cynic即像狗的人(dog⁃like people),中文据此意译为“犬儒”。这是因为当时有这么一些哲学家或者有哲学思想和修养的人,其言谈举止、行为方式、生活态度与狗的某些特征有所相似,如旁若无人、放浪形骸、不知羞耻,但却忠诚可靠、感觉灵敏、敌我分明、敢咬敢斗。于是人们就把这些人称之为“像狗的人”。据说,这一派的创始人安提斯泰尼就有一绰号“纯粹的狗”。 (1) 另一代表人物或创立者第欧根尼(Diogenes) 则对此欣然接受,并以狗的方式回敬他人。一次,他从几个正在宴饮的人前面走过,他们把吃剩的骨头扔给他,叫道:“狗,过去!”这位哲学家一声未吭,拾起骨头,然后走近他们,就像狗一样,面朝他们小便。 (2) 这样,犬儒派就为自己长久地获得了这一“雅号”,并以此为荣,因为他们认为这一名称恰恰涵盖了他们基本的哲学取向及生活态度。他们的哲学派别也就以“犬儒派”(Cynics)而成名。到罗马帝国时,有人干脆将他们称为“犬军”(the army of the dog)。 (3)
二是来自雅典的Cynosarges体育场。据说,安提斯泰尼常常在这个体育场与人谈话。因Cynosarges意为“白犬” (4) 、“快犬” (5) ,所以雅典人称他和他的追随者为“犬儒”。不过,这一说法在古代及现代都受到了怀疑。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就明确说这是一些人的看法, (6) 言外之意还有别的说法。而现代对犬儒派进行系统研究的第一人达德利(D.R.Dudley)也对此表示了怀疑,认为Cynic来自Cynosarges的词源学解释是古代关于学派传承的作家们(the writers of διαδοχαι)的创作,很可能从斯多亚学派(Stoic school,亦译“斯多亚学派”)的画廊(stoa)和柏拉图学派的阿卡德米(Academy)学院类推而来。 (7) 实际上古代犬儒派并不存在这样一个聚徒讲学之地。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一体育场与犬儒派还是有一定联系的。第一,它是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les)的一个崇拜中心,此人以勇敢、敢于吃苦、力大无比、除暴安良而著名,是一个以力为德的典范,是犬儒派信奉的英雄和楷模。第二,这个运动场及所属的神庙是专门为那些父母一方非雅典人的人(the bastards)设立的。虽然他们可以到大多数的公共场所去,但按法律,他们是不能到专门为公民设立的运动场去的。因此,“快犬运动场”(Cynosarges)就为这些人提供了一个聚集之地,供他们锻炼身体,崇拜神灵。安提斯泰尼本人就是这样一位地地道道的bastard,因他的母亲是色雷斯人。他经常光临此地,且在此授徒讲学,还是可能的。犬儒一词来自Cynosarges作为一说是可以成立的。
其实,不论这两说各自有多大的合理性与说服力,也不论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在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社会,出现了一些标榜过狗一样生活的哲人——犬儒。他们生活原始简朴,言行惊世骇俗,思想犀利深刻,精神自由满足,人格富有魅力,理想浪漫执着,给当时的希腊人以振聋发聩、耳目一新的感觉。同时由于他们过于虚荣自负、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以极端反社会的姿态出现,因而也招致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攻击非难。“犬儒”的称谓,最初大概很难说是一种赞誉。
然而,犬儒派并没有像与它同时出现的那些小苏格拉底学派,如麦加拉学派、昔列尼学派那样,很快或由于后继无人,或由于融入别的学派而销声匿迹。它不仅在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大陆,特别在雅典、科林斯这样的政治、商业、文化中心城市存在,而且延续于整个希腊化时期,并在公元后的罗马帝国得以复兴。虽然它的成员愈来愈复杂多样,它的实质内容、表达方式也因人因时而异,但它一直存在到西罗马帝国的灭亡才走到自己的尽头。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5世纪,犬儒派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持续时间之久,在古典世界的历史上是罕见的。它对后世的影响也是深远的,中世纪的托钵僧、修道院制度,近代的无政府主义、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无不唤起人们对它的回顾。
但是需要十分注意的是:虽然我们可以使用犬儒、犬儒派和表示他们独特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的犬儒主义(Cynicism)一词,但很难对它们的内涵作出全面、准确的诠释。
首先,犬儒派的存在经历了三个大的历史阶段:希腊古典末期、希腊化时期、罗马帝国时期。不同的历史环境会滋生出不同的“犬儒”,表现方式、行为目的也肯定会因时而异。从犬儒派本身的发展变迁来看,它大致经历了创立期(公元前4世纪到前3世纪初)、转型期(公元前3世纪中期到前1世纪)、复兴期(公元1至2世纪)、衰亡期(公元3至5世纪)四个阶段。创立期是它的辉煌期,堪称犬儒典范并确立了犬儒价值取向与行为生活方式的重要人物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克拉底(Crates)均出现于这一时期。此后,犬儒派趋于缓和,有的犬儒甚至与世俗合流,最后还有一部分蜕变为追名逐利的骗子、众所不齿的无赖。公元2世纪琉善(Lucian)对它的贬评,公元4世纪朱利安(Julian)皇帝的惊呼“河水正在倒流” (8) 都折射了这一现实。因此,对于如此变迁不定的犬儒现象作一恰当的、全面的评价绝非易事。
其次,犬儒派的成分在发生变化。后来的犬儒派不再是清一色的希腊人,还包括希腊化世界操希腊语的外地人,甚至包括罗马人。而且,后来那些自称或被称为犬儒派的人,经历都比较复杂,他可能在接受犬儒学说及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受到斯多亚学派(Stoics)、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s)的影响,或者受到柏拉图(Plato)、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思想的感染,有的甚至与东方的犹太教、基督教有所接触,所以有的时而是犬儒,时而是个基督徒,有的有过流浪乞讨的犬儒生活经历却不是纯粹的犬儒。加入“犬军”行列的也动机不一,有的是为环境所迫,借“犬儒”来掩饰,有的为不劳而乞致富,一旦目的达到,就扔掉犬儒的外衣。与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克拉底相比,这些人既无思想上的创新,也无执着的追求和神圣的使命感。对于这么一个良莠难辨、斑驳陆离的群体,一个简单的概念确实难以“一言以蔽之”。
然而,既然古代作家们将他们归于犬儒派这个群体,现代的研究者将他们的行为思想概括为犬儒主义,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具体看一般,异中求同,我们还是可以看出犬儒派的一些基本特征,还是能给犬儒主义以较为适当的概括。
从外部特征上看,犬儒派是希腊、罗马城市中的一道醒目的风景线。犬儒派奉行苦行主义,长发、赤足、身穿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肩背一个破皮袋子,手里拿根象征权杖的木棍或拐杖。他们以乞食为生,随遇而安,渴了喝点清水即可。白天在大街上、市场里、体育场,一切有人群的地方游荡,与人交谈或辩论,不时把严厉的斥责、不失幽默的嘲笑、尖刻的讽刺无情地抛向路人。晚上则睡在神庙、大街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像第欧根尼就以木桶为家,有时大白天也钻在里面不愿出来。
从行为方式上看,无拘无束、我行我素、无所顾忌、不知羞耻、无动于衷、粗俗无礼、虚荣自负、傲视一切是其主要特征。他们不要家庭,不要儿女,即使结婚,则夫妻同为犬儒,而且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交合之事。他们藐视一切权威,不论是城邦官员,甚至伟大如亚历山大式的人物,还是城邦制度,如公民大会,都敢嘲讽对抗。他们敢于当面斥责他人的“无知”“愚蠢”“虚荣”,却不知自己也在享用“虚荣”。他们不要财富,视金钱为粪土,为过犬儒生活,宁愿抛弃所有。他们不要国家(城邦),在亚里士多德大谈“人是政治的动物”离开了城邦即无法生存时,他们却自称“世界公民”,表明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他们酷爱生活,关注人生,关怀社会,但不苟且偷生,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当到年老力衰或情势需要时,他们会自动地、愉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上来看,他们对社会不满,对其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但不背对社会,不避世,不出世,而是用另外一种极端的方式入世。这从他们苦苦寻求真正的人,充满激情地渴望“无惑之地”——乌托邦的实现,以神圣的使命感试图“改变货币”,改变现行社会的一切价值观念来看,犬儒派,特别像第欧根尼这样的人物绝非悲观厌世者,而是超越时空的理想主义者。
由此可见,由古希腊、罗马犬儒现象所体现的犬儒主义,从整体上看,是一种积极的但以极端方式来表示对社会的抗议,并试图改造社会的思想运动。它的出发点无可非议,但方式不一定可取。然而,存在就是合理的, (9) 它长期存在且影响深远,说明任何社会都难免完美无缺,任何社会成员都不可能以同一种方式关注社会。温和的、激进的、极端的或许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但前提是要真正地关注人生,关注社会,关注世界,是社会的完善者、建设者,而非破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