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派的宗教观

二、 犬儒派的宗教观

从犬儒派否定现实社会的根本立场出发,宗教活动作为古希腊罗马社会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自然遭到这一派的一致反对。他们对社会上流行的宗教信仰、宗教仪式、宗教活动,从整体上看,均持批判态度,甚至他们对诸神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然而,他们在反对现实宗教的同时,却在建构着一种新的宗教,他们在否认希腊罗马多神教的同时,却在树立着自己的“一神教”形象,他们在否定神谕、预言的同时,却以一种神意所推动的使命感,去设计未来的“天国”理想。他们生活方式上的禁欲苦行,行为方式上的惊世骇俗,对社会的全然否定,对世态人情的无情讽刺,对乌托邦理想的痴迷追求,以及狂傲自大、目空一切、一意孤行、唯我独清的变态心理,实际上都是某种非理性的宗教情感的流露。“犬儒派结果变成了他们世界内的唯一的真正的宗教人,因为他将自己献身于使其他人成为具有真正的宗教意识的人的事业。” (47)  纳维亚的评价应该说是比较恰当的。

(一) 疑神而非无神

犬儒派提倡一神,引入新神,核心是对社会中人们赋予诸神的信仰价值表示怀疑,而非否定它们的存在。安提斯泰尼是犬儒派一神论(monotheistic)或泛神论(pantheistic)思想的首倡者。流传下来的他的原话是:“根据习惯,世上有许多神,但在自然上,只有一位神。” (48) 这里提出了习惯(custom 或convention)与自然(nature)的区别。习惯是相对的、人为的,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有自己的习惯,也就有自己的神,甚至每个人、每个家庭、家族、村社都会有自己信仰的神。因此,各种各样神的存在是必然的。但从自然的角度看,万物都是大自然的恩赐,诸神之上必定有一个普遍的、具有最高权威的神。一神论的思想的萌芽也是必然的。其实就是在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位人格化的主神——宙斯,只不过他的权威常常受到挑战罢了。在智者时代,相对主义、怀疑主义、感觉主义盛行,对看不见、摸不着的诸神存在与否产生了疑问,但智者派未提出一个更高的实在存在于我们之上的思想。这一思想由苏格拉底提出了。他相信冥冥宇宙之中,有上帝(God)或某种形式的神祇的存在。 (49) 他说,从幼年起就有一种声音降临于他的心中,这个神不时向他发出警告,甚至极小的事如不应做,也阻止他。 (50) 这个神不是通常认为的希腊诸神之一,而是直接达于他心灵的新神。正是受智者派、苏格拉底的影响,安提斯泰尼才提出比较清晰的一神论观点。一神论的影响是深远的,在前引的塞尔西达斯的残篇里,他多次用到God这个单数词,使人感到他心目中有一位最高权威的神,它应该而且能够主宰世间的一切。

但是,这位最高神太令塞尔西达斯失望了,其他的正义之神、太阳神、法律女神,甚至主神宙斯也都不能主持正义、公平,“我们怎么办?”只有引入新的神灵,祈求他们的保护。于是创造出了防灾之神、平分女神、惩罚女神。抱怨旧神,引入新神说明塞尔西达斯承认诸神的存在。

第欧根尼也非无神论者。他说“万物属于诸神,智者是诸神之友” (51) 时,实际上也承认了诸神的存在。一位药剂师问他是否相信诸神的存在,他说:“当我看到一个像你这样被神遗弃的家伙,我怎能不相信他们呢?” (52) 虽是反唇相讥,也反映了他对神扬善弃恶作用的承认。

据第欧根尼·拉尔修,公元前3世纪的犬儒梅涅德姆斯曾假扮复仇女神(Fury),说他从冥界而来,了解人们所犯罪过,然后回去向她们禀报。(6.102)

彼翁曾经告诫人们,不要向上帝(God)和诸神求助,因为他们不存在,但在生命垂危之时却转向了宗教,希望以丰盛的祭品来满足诸神的鼻孔,求得他们的保佑 (53)

德米特里奉行严格的犬儒主义,但承认神意(the will of God),主张无条件顺从它。 (54)

柏里格利诺斯自焚前梦见宙斯,自焚时向父母的亡灵祈祷。 (55)

值得注意的是犬儒派的理想人物和崇拜偶像赫拉克勒斯本人就是一个半人半神的英雄。

凡此种种,都说明犬儒派不是彻底的无神论者,而是对习惯上认可的某些神表示怀疑,且试图以新神取代之,并对他们认可的神深信不疑。

(二) 对现实宗教活动持否定批判态度

这是犬儒派反宗教观的具体体现。凡是有关宗教的种种活动如秘仪、献祭、还愿、请示神谕及对这些活动神秘作用的盲信,都在犬儒派斥责之列。

古希腊的宗教活动从开放角度上看,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属于全希腊人的或各城邦的公共宗教活动,一般在一些重大的宗教节日由城邦或神庙所在地组织举行,它是公开的,向所有公民开放的,奴隶、外邦人也未见被排斥的记载,至少作为一般参与者或旁观者还是可以的。另外一种是由民间某些教派团体秘密组织进行的,只允许入会者加入,而且其仪式活动细节及意义不许外传,因此被称为“秘仪”。这些秘仪的精神实质是满足人们对死后的关心,其中最著名的是雅典的埃琉西斯(Eleusis)秘仪,影响最久远的是奥尔弗斯教。凡秘仪参加者都要举行一定的入会仪式,然后才能成为该组织的正式成员,参加其他活动。能否入会是死后灵魂能否解脱、再生的关键。埃琉西斯秘仪重视入会,认为入会就可确保来生。奥尔弗斯教则认为入会仅是成神得救的第一步,重要的是以后要过一种纯洁的生活,经终生努力,才可减少或避免轮回之苦。 (56) 对于这种排外性的、重表现形式的秘仪,自然难逃犬儒派的讥讽。据说,一位奥尔弗斯教的祭司告诉安提斯泰尼,那些被允许参加秘仪的人死后会在地府得到许多好处。他当即反问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去死呢?” (57) 这是对骗子的致命回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与我国古时西门豹将巫婆扔入河中去见河神之举极为相似,只不过安提斯泰尼只能冷嘲而已。对于秘教入会式,第欧根尼也予以痛斥。有些雅典人劝他入会,告诉他在另一个世界内入会者享有特权。他回答说:“这是荒谬的,如果阿格西劳斯(Agesilaus)和伊帕密南达(Epaminondas)死后居住于泥沼之中,而那些无名之辈仅仅因为入会却生活于福岛(the Isles of the Blest)之上。” (58) 阿格西劳斯是公元前4世纪上半期的斯巴达国王,曾在小亚大败波斯军。伊帕密南达是和阿格西劳斯同时代的底比斯名将,曾于公元前371年琉克特拉战役中大败斯巴达军队。这二人都是希腊人公认的名人、伟人,难道就仅仅因为未入会而死后受罪吗?那些无所作为、默默无闻的人就因为入会而永享清福吗?第欧根尼一语中的,揭露了宗教的虚伪与荒唐。

神人之间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不仅同形同性,而且诸神时刻关注着人间的一切。从荷马史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诸神如何介入人事而引起了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Troy)战争。那么,神人如何相通呢?怎样才能求得神的庇护与帮助呢?向自己所求的神献祭、祈祷、还愿感谢是希腊人从荷马时代就普遍流行的方式。其实,这种通过献祭、祈祷向神求助的方式在各古代文明及宗教中都普遍存在。这种与神相通的途径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个人直接向冥冥诸神求助,得到的是自我安慰和满足。另一种是通过祭司求神指示,神人之间有一中介人,得到的似乎是神的直接答复。在古希腊,这两种方式兼而有之,而且由于希腊信奉多神,所以个人通过贡献祭品向神祈求,就成了与神相通的主要形式。然而,超凡脱俗的犬儒派对此不以为然,表示怀疑。有的父母向神献祭、祈求让他们生一个儿子,第欧根尼说:“那你们怎么不通过献祭祈求神,保证你们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59) 因在他看来,即使神让你生个儿子,也不能保证他将来长大后如你所愿。这里还隐藏着对这些父母的讽刺,只考虑生儿子,而不考虑将其培养成什么人。按照一般人的看法,祭品越多神会越高兴,似乎神的保佑可由祭品等价换来,彼翁临死前不就转回到这个怪圈之中了吗?但在对宗教始终如一大加反对的第欧根尼看来,祭品的多与少都无济于事,都是愚蠢之举。他对那些试图以少许祭品换取神的宽恕的人说:“不幸的人啊,你难道不知道,如同你不能去掉你的语法错误一样,凭一点点祭品怎能消除掉你的行为错误呢?”他总是谴责那些祈祷者,说他们祈求的那些事似乎对他们是好事,但未祈求那些对他们是真正的好事。 (60) 当有人对萨摩色雷斯(Samothrace)神庙的还愿祭品之多表示惊讶时,他冷语相对道:“如果那些没有得到拯救的人也上供还愿,那它将会更多。” (61) 求神时本来就目的不纯,偶尔如愿又愚蠢地向神感谢,却不知所有的祈求都不可能真正灵验,因为诸神的存在本来就令人怀疑。公元1至2世纪之交的犬儒德莫那克斯因拒绝向雅典娜献祭而被控渎神。 (62) 当有人劝德莫那克斯到神庙为他的儿子祈祷时,他拒绝了,理由是那位神是个聋子,不论我们在哪儿,他都听不见我们的祈祷。 (63) 彼翁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坚决的无神论者。他把上帝和诸神看作不正当的虚构,把神庙、祭仪看作无意义的创造。他甚至连神庙也不愿看一眼,经常嘲讽那些向神献祭的人。一般人希望神能惩罚坏人,善恶有报,但这样的报复往往会殃及坏人的家属。希腊神话和悲剧中包括了不少这样的例子。如受命运之神捉弄的俄狄浦斯王,他本人的悲惨命运实属他父亲所请求的神谕所导致。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却成了弑父娶母之命运的牺牲品。对于诸神这类荒唐行为,彼翁严加抨击,他说:“神在惩罚一个坏人的孩子时,比一个医师在给祖父或父亲治病时却向孙子或儿子下药更为荒谬可笑。” (64) 对于如此残忍、如此平庸的神,人们有什么理由要尊敬他们呢?他在一次论辩中证明,人人渎神,但又无一人渎神。万物属于神。人们把属于神的东西据为己有是渎神,但人们盗窃财物,又非渎神,因为这只不过把属于神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同样属于神的地方而已。 (65)

通过祭司中介请求神谕(oracle)是希腊人与神相通的另外一种方式。神谕即神对人事的指示或预言。神谕由神谕所(Oracle)的祭司根据请求者陈述的情况与愿望发出,一般语义含糊、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可作多种解释。每个神谕所敬奉一位神,祭司是神的代言人。所谓神谕,实际是祭司之谕。神谕所的知名度取决于所发神谕的灵验度。古希腊最著名的神谕所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所和多多那(Dodona)的宙斯神谕所。从希罗多德和修希底德与古典作家的记载看,向神请求神谕始于荷马时代,流行于古风、古典时代和希腊化时期,甚至在罗马帝国时期也仍在延续。对于这样把大至邦国内政外交,小至个人生活的指导寄希望于几尊雕塑的神像和几个故作聪明先知的祭司的宗教观念与活动,受到犬儒派的攻击是可以理解的。第欧根尼、彼翁、德莫那克斯等对献祭祈祷的嘲讽,实际上也包含了对神谕的否定。在琉善的《死人对话集》中,美尼普斯向主持神谕所的两个祭司发出责难和辱骂,说他们伪称自己知道未来,能向任何请示的人发出预言,从而骗取了人们对他们的敬之如神。他表示将要到他们的神谕所去告诉人们,这两个祭司正如我们一样已经死去,他们唯一超过我们的就是他们能胡言乱语(false pretences)。 (66)

批判神谕最彻底的是公元2世纪的犬儒奥诺莫斯。他写过一部专门攻击神谕的作品《被暴露的骗子》。仅存的片段包括三部分内容:其一,对著名神谕的分析,说明它们毫无价值;其二,记述他本人在克拉罗斯(Clarius/Claros)阿波罗神谕所的经历;其三,对预言可能性的驳斥。德尔斐神谕所是他讥讽的对象,它的神谕被认为是荒谬的,无价值的。他把神谕分作两类,一类是对未来的预言,如对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的回答, (67) 或对雅典人和斯巴达人在希波战争中的暗示; (68) 另一类是建议性的,如给斯巴达改革家来库古的那种。 (69) 第一类是表明神对未来不可知,只说些机智的话,可以用于任何一种可能性;第二类神的建议“或是老生常谈,或是无所伤害”。对于有些并不平庸的神谕,他却说是有害的,因为他们答应像特阿真尼(Theagenes) (70) 这样愚蠢的运动员的不朽,或者亲近像库普赛洛斯(Cypselus) (71) 这样的僭主。这里也可看出他反僭主、反运动员的犬儒倾向。

奥诺莫斯从反神谕的立场出发,进而对前定论进行了否定,他认为,不论是神还是人都不能预知未来,如果这样,人们就失去了选择的余地。如果神知未来,那将来已被确定,且不可改变,因为神不会犯错。若是这样,那请求神谕还有什么用呢?人类的行为只能由我们自己的愿望和外部环境决定。无论是上帝、诸神,还是占卜者、神谕都不能知道未来,因为未来最难确定。

但在此之前他对神谕抱有希望。据说,当需要学习哲学苦于求师无门时,他就去克拉罗斯阿波罗神庙请求神的指示,结果大失所望,因为神对他和一位商人说了同样的话:苦尽甘来。他认为,这个神谕对抢劫者、士兵、情人、拍马屁者、修辞学家等都同样适用,因为他们人人希望苦尽甘来,大难之后有快乐。 (72) 正是这次失望经历坚定了他反神谕的决心。

在另一部著作《一条狗的个人启示》里,奥诺莫斯进一步否定了祭司、神谕的中介作用。他宣称,他已经从上帝那里直接领受到了指导人类的原则,即由他这个被称为“狗”的人向世界宣布最终真理。占卜者、神谕所女祭司、神庙祭司、圣书在神人沟通上都不需要。不需任何中介,上帝可直接与人相通,正如神与他本人直接相通所证明的那样。 (73) 神人直通,我们似乎听到了路德宗教改革的先声。这是对传统宗教的彻底否定,因为如果按照他的观点,未来不可知,人类愿望可自由选择,个人可与神直接交流,那就会出现诸神统治的结束,整个希腊罗马的宗教大厦就会倾塌。无怪乎朱利安把这个他所认为的“无教养的犬儒”称为“一切人事与神事的嘲笑者”。 (74)

奥诺莫斯是犬儒派中试图从理论思辨的角度对现实宗教活动与观念进行分析批判的第一人,比起其他那些仅以一两句粗暴的讽刺挖苦的语言表示不满的犬儒来,他的批判显得有理有力、有根有据、切中要害。尽管每个犬儒都是同一特质的犬儒,“犬儒主义绝非安提斯泰尼主义(Antisthenism),也非第欧根尼主义(Diogenism)” (75) ,不同时期不同犬儒的宗教观会有所不同,表现方式、程度也会有异,但他们对现实宗教的总体批判倾向是一致的,这是他们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怀疑立场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