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楚狂接舆其人——兼与古希腊犬儒第欧根尼比较
一、 关于接舆的早期记载
楚狂接舆是春秋时期大约与孔子同时的著名隐士。 (1) 关于他的记载,最早见于孔子的《论语》。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语。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微子》)
据朱熹《论语章句集注》,此事发生于孔子乘车将要赴楚国时。凤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楚国狂人接舆以凤比喻孔子,认为他生逢无道之世,却还奔走于列国之间,其德之衰何其甚也。并劝他幡然悔悟,弃旧图新,赶快隐去,因为今日的从政者均处于危险中。可能接舆的话对孔子有所刺激,孔子急忙下车,要给接舆表白。但接舆不愿多语,飘然而去,把孔子晾在了路边。
其后对楚狂接舆提及最多的先秦典籍应该是《庄子》。《庄子》是庄子及其后学之作。其特点是借事喻意,借人喻理,“其言洸洋自恣” (2) ,想象力非常丰富。因此,不能将《庄子》中的人事记述当作是信史来读。但择出有关接舆的几则故事,还是可以看出庄子笔下的接舆之狂,本色如一。
其一,是对《论语》中孔子与接舆路遇之事的发挥。这次的场景是接舆找到了孔子的住所,当门讥讽。内容加了这么几句:“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福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庄子·人间世》)
与前相比,接舆讽世之主旨未变,只不过强化了方今之世的危险。他劝孔子珍惜片羽之福,逃避重地之祸,不要再在人前以德施教,还是小心翼翼、择地而行为妙。
其二,是关于肩吾与接舆的一段对话。肩吾告诉接舆,有人告他说:“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君主自己制定法律制度,臣民谁敢违抗而不被感化!这是典型的“朕即国家”,“朕即法律”论,自然遭到接舆的驳斥:“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庄子·应帝王》)这是骗人的鬼话,如此治理天下,绝然行不通。圣人不会如此治国,而且鸟兽尚知凭本能趋利避害,何况人呢?应该说,这仍是接舆愤世思想的再现。
其三,庄子借接舆之口,描述了一位居住于姑射山的神人。他“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收。”(《庄子·逍遥游》)姑射山确有其地,在今山西晋南境内,但神人居此,纯系杜撰。对这段话,可以置而不信。但庄子借与接舆对话的肩吾之口,说接舆之言“大而无当,往而不返。犹河汉而无极”,“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狂而不可信”(《庄子·逍遥游》),则应是对接舆狂言狂语的恰当评价。接舆之狂,庄子看来确信不疑,所以在此基础上大加发挥。
关于接舆记载最多的应是晋人皇甫谧的《高士传》和魏人嵇康的《圣贤高士传》。此二传中关于接舆的小传内容大致相同,且较为详细。按照皇甫泌的说法,接舆名陆通,接舆为其字,喜欢修身养性,以耕作为生。楚昭王时国政混乱无常,遂佯狂不仕,因此有了“楚狂”这个“雅号”。他在孔子赴楚前曾访其家,说过上述那段讥讽孔子与当世的话,并从“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桂可食而伐,漆可用而割”的有用之害得出了“无用之用”的结论。楚王听说他是一位贤良之士,派人“持金百镒。车马二驷”,聘他做官,治理江南。他笑而不应,并接受妻子的建议出走。他们俩“负釜甑”“载纴器”,改变姓名,遍游名山,最后隐于今四川峨眉山,长寿而终。 (3)
从这个记载可知:(1) 接舆(陆通)是佯狂,而非真狂。(2) 他讥讽孔子与当世可能确有其事,魏晋时人仍信其言。(3) 他家境贫困,曾务农为业。(4) 他辞官不仕,归隐终老。
至此,可对接舆其人有个大致的了解。那么,与当世那些隐士、高士相比,接舆有哪些鲜明特点呢?
二、 接舆之“狂”
接舆之出名,大概这个“狂”起了很大作用。那么,在当时的人眼里,他属于什么类型的士人呢?
关于春秋战国时的士人,《庄子·刻意》篇中有一个分类: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兼并者之所好也。就菽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士,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依此分类,接舆大概应属山谷之士,并兼有江海之士、导引之士的某些特点。
山谷之士,即非世之人。他们严格自律,追求高尚,愤世嫉俗,一副傲骨,愿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奋斗献身。楚狂接舆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
面对春秋时期周天子式微、诸侯并起、列国争霸、礼崩乐坏的巨大变局,士人的分化是必然的。有的抓住机遇,四处奔走,积极为当政者出谋划策,以求一官半职,建功立业。像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帮助越王勾践报仇灭吴的范蠡、文种之流当属此种朝廷之士。孔子曾在鲁国担任过司寇之职,后来周游列国,不遗余力宣传他的政治主张。这些说明孔子也具有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的某些特点。此外,也有些士人修身律己,讲求仁义道德,并收徒授学,感化世人,用另外一种方式入世。应该说,晚年的孔子是这类“平世之士”的典型。
对于这后两类人,尤其是第一类朝廷之士,接舆给予了严厉的讽刺。在这样一个世风日下、荆棘遍地、险象环生的社会里,你们还要到处投机钻营,不知保全自己,不知无用之用的妙处,真是不可救药,自找苦吃。
面对“仅免刑焉”的当世之世,不少士人采取了忘情于山水之间的避世生活,他们追求的是悠闲、静心、高寿、回归自然。有的士人躬耕南亩,自食其力,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他们身居乡野,但世事洞明,因此,常常对那些汲汲于名利的士人不以为然。孔子就碰到了好几位这样的隐者。如斥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荷蓧丈人(《论语·微子》);自称“辟世之士”,孔子使人问路而不答,“耰而不辍”的耦耕者长沮、桀溺(《论语·微子》);以及批评孔子“何为是栖栖者舆,无乃为佞乎”的微生亩,讥讽孔子不谙世事,不知变通,“莫己知也”的荷蒉者,傲慢蹲踞以待孔子的原壤(《论语·宪问》),都属于这样凛然傲世但又隐身自保之人。这些人显然是隐者。接舆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人生的相当一段时间,他并非避世之人,而是主动地、积极地向现实社会发起进攻,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只是他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难以容许他这样的非世之人的存在,所以只好假做狂人,遮人耳目。接舆之“狂”名,大率来源于此。
三、 与古希腊犬儒第欧根尼之比较
第欧根尼(Diogenes)主要生活于公元前4世纪,与接舆相比,晚了一个多世纪。但从二人所处时代来看,却大致相当。因都属于各自社会的转型时期,第欧根尼处于城邦制度衰落、帝国即将建立之时,接舆处于周王朝式微,列国称雄争霸之时。时代的剧变必然对当世人以强烈的震撼,具有忧患意识,一向对时政反应敏感的两地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在古希腊的公元前4世纪,就先后出现了愤世嫉俗的犬儒派,主张快乐主义的昔列尼派和随后以心灵宁静求快乐的伊壁鸠鲁派,以及怀疑一切的皮浪学派,还有与犬儒派有渊源关系,主张入世但又提倡顺从命运、自然的斯多亚学派。在这些派别中,对现实社会持严厉批评态度的则非犬儒派莫属,而犬儒人士中最堪称勇猛斗士的莫过于第欧根尼。不论从其思想主张还是行为方式,生活态度,他都是犬儒派的典型代表。作为犬儒派的主要创始人,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发疯了的苏格拉底”。 (4)
从第欧根尼身上,可以看出与接舆有几点相似之处。
(1) 都是现实社会的主动批判者。接舆不是有道则显、无道则隐的士人,第欧根尼则不安于总是大白天睡在木桶里晒太阳,而是在一切公共场所,如街道、市场、剧场、神庙甚至运动会上,对一切他所认为的世人的愚蠢行为发起抨击。尽管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我行我素。对慕名前来拜访他的亚历山大这样的伟人,他也以“不要挡了我的阳光”为由将其赶走; (5) 他在大白天打着灯笼在雅典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真正的人。 (6) 在他眼里,这些世人都不是真正的“人”。接舆不像长沮、桀溺那样,隐归田野,而是自动寻上门去,对孔丘及当世大加讥讽。在主动出击这一点上,二人可谓是志同道合,说明他们都自认为具有使世人振聋发聩的使命。
(2) 二人都甘愿清贫,视金钱为粪土。第欧根尼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 (7) ,认为那些终生算计、积攒金钱的人都是些浑浑噩噩的傻瓜。 (8) 他自成为犬儒后,一个破袋子,一件破外套,一根拐杖足矣。他四处流浪,四处为家,靠乞讨为生,但乐在其中。接舆曾以耕作为生,见重金而不受,似也有第欧根尼之风。
(3) 二人都是现实社会的对立者,特立独行。第欧根尼终生过着犬儒生活,对现实社会的一切统统说不,自然不会融入或屈从于这个社会。接舆对当世完全失望,以髡首表示抗议。他认为世间荆棘遍地,人何堪行,所以最终隐去。虽然方式不一,但殊途同归,都表明对现实社会的背离。
然而,二者毕竟是两个文明,两种社会政治环境之下出现的特殊人物。接舆之狂,是佯狂,环境所使然。第欧根尼确实是个“像狗的人”(Cynic, like a dog,犬儒),一有机会,就向世人吠咬不止。那个城邦社会容忍了这条“疯狗”的存在。接舆虽曾以农为生,家境贫寒,但夫耕妻织,伴有天伦之乐。即使后来隐去,也是夫妻同行,相依为命。而第欧根尼为代表的犬儒,则是不要家庭,不事生产,不要金钱,独身一人,无所牵挂,惟以拯救世人心灵为己任。因此,如果说二者有区别,那第欧根尼是个至死未改初衷的犬儒斗士,楚狂接舆则是一位始则佯狂刺世、终而隐居山水的高士。但无论如何,从他们追求的目标上看,二者都是悲剧性人物,因为现实并未因他们的个人愤世行为而改变。
(本文原载王敦书主编:《雷海宗与二十世纪中国史学——
雷海宗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05年)
(1) 接舆确有其人,也可以从屈原的《九章·涉江》中得到证明。《涉江》有“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句。接舆愤世,把头发都剃掉了,另一个隐士桑扈则裸体行走。屈原是楚国人,大约生活于公元前340—前278年间,接舆生活于楚昭王之时(公元前515年—前489年),两者相距约200年。屈原的《九章》虽是文学作品,但提到的接舆应是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楚狂接舆”。
(2)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
(3) 但据嵇康的《圣贤高士传》,接舆隐居后“更姓陆通”。说法不一,但接舆、陆通实为一人可证。
(4) 语出第欧根尼本人。一次,有人问第欧根尼:“你认为第欧根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回答道:“一个发了疯的苏格拉底。”Diog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6.54.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R. D. Hick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
(5) Plutarch,Alexander,14,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Frank Cole Babbitt et al,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9;Arrian,History of Alexander and Indica. 7.2,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E.I. Robs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
(6) Diog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6.41.
(7) Diognes Laertius,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6.5.
(8) Lucian,The Dialogues of the Dead,333,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M. Harm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