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派的政治观

一、 犬儒派的政治观

犬儒派对现实政治法律制度的态度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对其持否定批判态度,认为必须对其进行改造或代之以新的政治形式。这种观点以第欧根尼为代表,反映了犬儒派对现实政治的基本态度,是其主流政治思想。二是在对现行政治不满的同时,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亲身参与政治,这以克拉底为肇始、塞尔西达斯为典型,是后期部分犬儒派在特定环境下采取的政治变通形式,但其反社会的主旨并未改变。

(一) 蔑视政治权威,反对人为统治

这方面第欧根尼表现得最为突出,最为猛烈。

首先,他对现实生活中那些有权有势、不可一世的统治者表现了极大的轻蔑。他对亚历山大的漠视就是典型的一例。第欧根尼时代正是马其顿国王腓力、亚历山大先后大事征伐,臣服中南部希腊城邦,并向东方扩张,建立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大帝国之时。父子二人盛气凌人,以神人自居,自称是宙斯、赫拉克勒斯的后裔。 (1) 亚历山大甚至还自称是埃及阿蒙神之子。 (2) 希腊城邦最后也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一点,派代表戴着花环像拜见神一样,去拜谒亚历山大,给他献上金冠。 (3) 然而,就是对这样一位跺脚也会让大地发抖的伟大征服者,第欧根尼也是不屑一顾,冷眼视之。

关于第欧根尼与亚历山大的见面,材料主要来自普鲁塔克和第欧根尼·拉尔修。关于两人见面的地点说法颇多,有的说在科林斯,有的说在雅典或其他地方, (4) 关于谈话的内容则大致相近。或许这是后人的演绎。故事的核心是二人见过面,谈过话,反映了各自对人生价值的不同看法。

据普鲁塔克,科林斯大会之后,许多政治家和哲学家都前来向亚历山大表示祝贺,他希望第欧根尼也能前来,因这时第欧根尼正好在科林斯逗留。但这位老哲学家对此反应冷淡,继续在科林斯城外享受他的闲暇。亚历山大只好屈尊前去看他,发现第欧根尼正躺着晒太阳。当亚历山大向他致意,并问他想要什么时,第欧根尼回答说:“离我的阳光远一点!”亚历山大颇为吃惊,对这位如此傲慢、如此伟大的哲学家非常羡慕。当他的部下有人对第欧根尼表示不解时,亚历山大却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也会是第欧根尼。” (5) 据第欧根尼·拉尔修,亚历山大在第欧根尼面前高傲地说:“我是亚历山大大帝。”得到的回答是:“我是那只狗——第欧根尼!” (6) 又一次,亚历山大问第欧根尼:“你不怕我吗?”第欧根尼反问道:“你是谁?好人还是坏人?”亚历山大回答道:“好人。”“那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好人呢?” (7) 第欧根尼不失时机地反唇相讥。其实,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早就领略过第欧根尼的厉害了。据说,喀罗尼亚战役后,不知何故第欧根尼被带到了腓力面前。腓力问他是何人,他说:“一个密探,专门监督你的贪得无厌。”他因此受到腓力的敬慕,获得自由。 (8)

对于亚历山大及其父亲尚且如此,对那些驻扎在雅典城邦的马其顿将领们,第欧根尼就更是不客气了。一次,亚历山大给驻守雅典的部将安提帕特(Antipater)送去一封信,第欧根尼正好在场,他当即斥责道:“粗鄙的父亲的粗鄙儿子,通过粗鄙的人送信给了粗鄙的人。”腓力、亚历山大及其部将、随从无一能逃脱他的辱骂。他对当权者的傲慢引起了另一位马其顿大将帕狄卡斯(Perdiccas)的不满,他以处死相威胁,要第欧根尼前来见他。他坦然处之,说:“这样做一点也不好,因为甲虫或蜘蛛总会干这样的事。” (9)

其次,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国王、总督,第欧根尼也不放过。据琉善,在阴曹地府里,那些国王都不愿与他为伴。因为当他与亚述(Assyria)王萨尔达那帕鲁斯(Sardanapalus,公元前7世纪)、弗里吉亚国王米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的传说人物)和其他一些富人相邻时,那些人为自己失去的往日悲痛不已,他却为此高兴万分,哈哈大笑。他经常躺在那里,尖声怪调地唱着歌,他的歌声吞没了那些人的悲痛之声。这样,惹的那些人非常恼火,感到难以忍受,思谋着搬到别处去住。 (10) 在另一篇作品里,琉善也是以“死人对话”的形式,表达了第欧根尼对试图以精美的陵墓使自己不朽的当权者的讽刺。在阴间,波斯总督、卡里亚(Caria)的统治者摩索鲁斯(Mausolus,公元前337—前353年)仍因为生前的国王气派、广大的征服地、高大美好的外貌、战斗中的勇敢有力、巨大的举世无双的白色大理石陵墓自我炫耀,遭到第欧根尼的尖刻讽刺。第欧根尼说,英俊的摩索鲁斯,你提到的力量和美貌现在已不复存在,如果你想就美貌进行评判,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骷髅应该被认为比我的好。它们现在都是光秃无皮的干骨架,都同样外露着牙齿,都没了眼睛,鼻子都塌陷了下去。也许你的陵墓以及昂贵的大理石会让哈利卡那苏斯(Halicarnassus) (11) 人向世人炫耀,但我看不出它对你还有什么好处,除了你可以说,由于这些压在你身上的大理石,你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承受着更重的负担。摩索鲁斯若有所悟地说,那它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吗?这样咱俩不就处境一致了吗?对此问题,第欧根尼断然否认。他说,咱俩的不同之处在于你为回忆往昔的幸福时光而悲伤不已,而我却对你抛去嘲笑;你可以高谈你的妻子为你建造这一陵墓,而第欧根尼却从未想到死后是否有一座坟茔,因它从未引起我的注意。但我给后人留下了这样的说法:这个人曾过着一个人的生活,而你却是卡里亚人的最大奴隶。我的名声之高超过了你的陵墓,而且建立在一个更加坚实的基础之上。 (12)

类似的讽刺还见于《希腊诗选》,其中一则这样写道:犬儒第欧根尼度过智慧的晚年之后,来到地府,见到克洛伊索斯(Croesus)就哈哈大笑,并把外套铺在靠近这位国王的地方。克洛伊索斯生前曾从一条河(Pactolus)获得了大量黄金。第欧根尼说:“现在我占的地方比你大,因为我把我的全部所有都带来了,而你,克洛伊索斯,却一无所有。” (13) 这就是那个自以为富甲天下而向希腊人梭伦自鸣得意的吕底亚(Lydia)国王 (14) 的死后结局。在第欧根尼看来,这些曾经骄横一时的统治者,不论生前死后都同样卑鄙无耻,都同样不值得尊敬同情,只能以藐视与讽刺对待之。琉善等人的“死者对话”虽然是虚构的,但它们的创作应是以有关第欧根尼的传闻和基本立场为基础。作为对第欧根尼政治态度的反映,这些材料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再次,对于那些奔走于统治者宫廷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也同样冷言相对。柏拉图为了实现哲学家治国的理想,三次渡海到西西里叙拉古城邦,向城邦的统治者建言献策。第欧根尼对此大为不满,曾两次为此讽刺柏拉图。一次是说他为了吃橄榄而去见叙拉古国王狄奥尼修斯(Dionysius),一次是说他为自己谋生而向叙古拉国王献媚。后一次的传闻是这样的。柏拉图看见第欧根尼在洗莴苣,就走上前轻轻地对他说:“如果你向狄奥尼修斯献殷勤,你就不会洗莴苣了。”他平静地说:“如果你在这儿洗莴苣,你就不会到狄奥尼修斯那里献殷勤了。” (15) 这个故事看似好像两位哲学家在斗嘴,实际上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政治态度:柏拉图试图在现实政治中实现政治理想,宁愿与统治者合作;第欧根尼则与现实政治,特别与君主制势不两立,绝无妥协的余地。

最后,第欧根尼继承了安提斯泰尼的遗产,对为犬儒派提供了最大容忍、最大活动空间的城邦民主政治也毫无敬意可言。民主选举城邦管理者,不论是抽签,还是投票,都是城邦实行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它是公民参政机会均等与参政权力平等的体现。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曾不无自豪地宣布:“我们的制度之所以称为民主政治,因为政权是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解决私人争执的时候,每个人在法律上是平等的,让一个人担负的公职优先于他人的时候,所考虑的不是某一个特殊阶级的成员,而是他们有的真正才能,任何人,只要他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在政治上湮没无闻。” (16) 伯里克利为了使贫民能平等参政,专门设立了公职津贴。应该说在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民主政治制度达到了发展的巅峰。轮换制、抽签制、投票制、津贴制使每一位公民在有生之年都有可能担任一定的公职。然而就是这样的民主制度,受到了安提斯泰尼、第欧根尼的非议。可能这与公元前4世纪民主制度蜕变、走向极端化有关,他们看到的是病态的民主制度。有两则讽刺民主制度的传闻归于安提斯泰尼。一则是他煞有介事地建议雅典人,去投票赞成驴子是马,有人说这太荒谬了,他却回答说:“那些未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人不是被你们选举来做将军了吗?” (17) 另一则即有名的“狮兔寓言”。群兽召开会议,兔子在会议上发言要求大家享有平等权利,狮子答道:“你可有爪牙吗?” (18) 这是对一般公民要求平等民主权利的无情回答。可见,在安提斯泰尼看来,选举制太荒谬了,平等不可能,民主政体并非理想政体。第欧根尼对雅典的法律、立法者、司法程序往往持排斥态度,认为这些都是人为的错误“货币”,必须加以破坏,直到彻底放弃。他把那些蛊惑人心的群众领袖(the demagogues)称做人民的奴仆,将赐予他们的花冠称作盛开的名声之花, (19) 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名利之徒。甚至对于盗窃他人财物这类行为,他也认为没有什么过错,既然一切属于神,神是智者的朋友,朋友一切公有。 (20) 特别是从神庙偷盗,更是天经地义。一次,他看见神庙的管理者带走了一位盗窃神庙器皿的小偷,他评论道:“大盗正在带走小盗。” (21) 管理者是大盗,这不就是我国古代庄子所说的“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 (22) 吗?城邦的政治家、管理者既然如此,城邦的其它法律也无存在的必要,城邦的公民也无可敬之处,因为极目四望,他竟然找不到一位真正的人。至于那些以非法手段暂时掌握城邦大权的僭主,更是可诛可杀。据说,一位僭主问他,铸一座铜像用什么样的青铜最好?他的回答是:制作哈摩狄阿斯(Harmodius)和阿利斯托斋吞(Aristogiton)雕像那样的铜。 (23) 这二人是雅典著名的刺杀僭主者,他的含义是,可用来制作雕像的最好材料就是用来为僭主刺杀者塑像的材料,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才能配得上用最好的青铜。第欧根尼语言的幽默并不掩饰他对僭主之类统治者的愤恨。

受第欧根尼的影响,自克拉底之后的犬儒派虽然成分有了变化,处世态度有所转变,但藐视政治权威、反对人为统治的传统一直延续了下来,有些言行的极端严厉程度甚至比第欧根尼有过之而无不及。

克拉底是个温和的犬儒,但对于那些狂妄自大的征服者,对于那些被荣誉驱使冲上战场的将军们,他却同样毫不留情。据说,亚历山大用武力摧毁了他的家乡底比斯(Thebes)后曾问他,是否希望重建家园。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它还可能被另外一位亚历山大或其他人用武力摧毁。 (24) 他的斥责表达了对攻城掠地、屠杀生灵的征服者的不满,而不计这样的回答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另一位马其顿将领德米特里赠给他面包和酒,也遭到他的拒绝,他说:“泉水里既有面包也有水。” (25) 这一方面表明他无视统治者的施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生活的简朴。对于城邦推举的将军,他戏称之为“赶驴者”(donkey⁃driver) (26) ,这是对城邦选举制度的讽刺,与安提斯泰尼指责城邦选出的将军未受过军事方面的训练如出一辙。

美尼普斯这只“笑着咬人的狗”,在琉善的笔下,在阴间也未停息它的吠叫。克洛伊索斯的阴魂向冥界之王普路同(Pluto)抱怨,希望将这个讨厌的家伙移到别处。否则,他们将自行迁走。普路同问道,作为一个阴间伙伴,他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坏事?克洛伊索斯说:“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回忆起生前的生活而伤心悲叹的时候,即米达斯想起他的黄金,萨尔达那帕鲁斯想起了他的奢华,我,克洛伊索斯,想起了我的财宝之时,他就嘲弄辱骂我们,把我们称作奴隶和下贱鬼,有时甚至用歌声打断我们的悲痛。”当普路同向美尼普斯核实时,他承认不讳。他说,这些下等无赖恶棍,生前要过好生活,死后仍对过去念念不忘,这就是我要折磨他们的原因。普路同劝美尼普斯对这些失去生前拥有的人表示同情,被美尼普斯断然拒绝,并说不论这些来自吕底亚、弗里吉亚、亚述的最低贱家伙走到哪里,他都要紧追不舍,永不停止地用歌声和嘲弄来折磨他们。 (27) 这则阴间对话与有关第欧根尼的那则极为相似,说明美尼普斯生前与第欧根尼一样,极力反对君王们的狂妄自大与贪婪卑鄙。就是在阴间,二人还是互通声气,对那些当权者大加讽刺,嘲笑不止。根据琉善的虚构,先到阴间的第欧根尼写信给还在世的美尼普斯说:“如果人间的事你已经讽刺过了,那么就到这里来吧!这里有更多的事情你可以对之大笑,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些富人、王公、总督都默默无名,仅从其悲伤的程度才能有所区分。” (28)

公元1世纪以降,犬儒派复兴,他们中的一些人恢复了第欧根尼的传统,面对罗马帝国的皇帝无所畏惧,常常发出轻蔑的嘲笑或指责辱骂之声,其中以德米特里最为猛烈。在盖乌斯·卡里古拉(Gaius Caligula)(公元37—41年)、尼禄(公元54—68年)和韦伯芗(公元69—79年)统治时期,他住在罗马,属于犬儒派中强烈反对君主制的支派。他曾因拒绝卡里古拉皇帝巨额金钱的赠予而名声大噪,被同代的哲学家塞内卡称为“真理的证明”。 (29) 尼禄皇帝以惨无人性、荒淫无耻而著名,但德米特里参与了反对尼禄的小圈子。当尼禄的主要对手特拉塞亚(Thrasea)被迫自杀时,他在场与他谈话,坦然帮助他迎接死亡的到来。 (30) 同时,他直接向尼禄发出挑战。尼禄在罗马修建了豪华的健身、洗浴设施,并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尼禄、元老院成员、罗马的所有骑士都参加了。这时,德米特里突然闯入现场,发表演说,猛烈抨击那些洗浴的人,宣布他们使自己变得柔弱,受到玷污,并表示这样的设施是个无用的开支。这样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尼禄的反感,只是那天尼禄正高兴地大声吟唱,他才免于一死。但最后他还是因此被逐出了罗马。 (31) 韦伯芗当政时,他返回罗马,仍直言不讳,锋芒不减,一次竟然对这位皇帝破口大骂。后来,有人向提图斯皇帝(Titus,公元79—81年)建议,让德米特里为他作伴,因为他是一条勇敢的狗,具有狗的忠诚与力量,能够明确地、理性地吠叫,不仅为主人吠咬他人,也吠咬主人的过错。提图斯最后竟然愿意接受。 (32) 这个故事虽然不足为凭,但它反映了德米特里的犬儒特征。他像第欧根尼一样,以自己的傲慢行为向世人显示,犬儒派是自己的主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权威。

在第欧根尼和德米特里大无畏精神的鼓舞下,罗马帝国同时期的其他犬儒也向皇帝频频出击。一次,犬儒伊西多鲁斯(Isidorus)当众对尼禄大声嚷嚷,说他知道如何歌颂瑙普里乌斯(Nauplius) (33) 的不幸,却把自己的好东西安排得不好。 (34) 尼禄酷爱演剧,这显然是对他沉湎于淫乐、荒于政事的讽刺。公元75年,某些犬儒派利用民众对提图斯婚姻的反对制造恶作剧。一位也叫第欧根尼的犬儒在座无虚席的剧院发表了长篇辱骂性的演讲,斥责皇帝。他被赶下了台,但另一位犬儒赫拉斯(Heras)又跳出来大骂了一通,结果被砍了头。 (35) 看来当权者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些犬儒派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他们无所畏惧,在所不辞,因为这正是他们的犬儒派政治本色之所在。

(二) 反对奴隶制,抨击人间不平

奴隶制在希腊罗马时代普遍存在,可以说,没有奴隶制,就没有希腊罗马古典文明的昌盛与繁荣。 (36) 奴隶是主要的物质生产者,正是他们的劳作给奴隶主和自由民提供了从事政治、文化活动的经济基础和闲暇。在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奴隶制,即使是靠乞食为生的犬儒也会失去生活的依附。这里我们要看看犬儒派如何对待奴隶制的。

从前述材料可知,有些犬儒派成员在成为犬儒之前本人可能就是奴隶主,或者家庭雇有仆人,如第欧根尼、克拉底、美尼普斯、柏里格利诺斯等。有的犬儒本人就曾作过奴隶,如莫尼姆斯、彼翁等。即使成为犬儒后,有的可能还曾在短时间内有过奴隶随从,如第欧根尼。到罗马帝国时,按依琉善的说法,更有许多奴隶不堪终日劳作之苦,转而加入犬儒行列。这样既可不劳而食,也可以哲学家自居。 (37) 不管这些奴隶加入犬儒行列的动机到底如何,大量的奴隶转入犬儒派则是事实。这和当时许多奴隶加入基督教社团的社会背景相同,都是罗马帝国高压统治和加强阶级剥削、民族压迫,社会下层,尤其是奴隶不堪忍受的结果。

关于犬儒派对奴隶制度的评述,我们缺乏直接的材料。但从他们能吸引奴隶参加,抨击社会不平,特别是从他们对现实社会的根本否定态度,可以推定,他们对奴隶制度绝无好感,在第欧根尼和克拉底的理想国内就没有主奴之分,没有奴隶的存在。犬儒派对奴隶制度从整体上持反对态度,这是可以肯定的。

第欧根尼反奴为主的轶事表达了犬儒派对奴隶主的蔑视,说明犬儒才是真正的主人。

此事应该发生在他因毁币事件而出走西诺普之后。一次,他在去厄基那的航行中被海盗抓获,然后被作为奴隶送到克利特岛出卖。当拍卖者问他有什么特长时,他回答说:“统治人。”当时科林斯奴隶主色尼亚德在场,第欧根尼自我推荐说:“把我卖给这个人,他需要一位主人。”色尼亚德于是买了他,把他带回科林斯,让他全权负责教育自己的孩子和管理家务。第欧根尼把交付的各项工作都完成得很好。色尼亚德非常高兴,逢人就讲:“一位天才进入了我的家。”据说,第欧根尼在拍卖现场还对色尼亚德说:“你必须服从我,虽然我是一个奴隶。因为如果一个医生或舵手是奴隶,也应该服从他。”他甚至当场叫那位奴隶主过来听他吩咐,色尼亚德感到主奴颠倒,脱口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诗:“泉水正向源头倒流!”第欧根尼反问道:“如果你病了花钱请一位医生,你会对他的治疗说什么‘泉水正向源头倒流’吗?” (38) 在第欧根尼的眼里,这些奴隶主,实际上所有自以为是“主人”的统治者,都不过是身患绝症而不知自救的“病夫奴隶”。犬儒派的使命就是要拯救包括这些奴隶主在内的世人脱离名利的迷惑,依据自然生活,成为自己的主人。

有关第欧根尼的另一则轶事反映了他“失去奴隶则获得自由”的观点。他的唯一的奴隶马涅斯(Manes)逃跑了,有人劝他去追,他坦然相告:“如果马涅斯没有第欧根尼可以活下去,而第欧根尼没有马涅斯就活不下去,这真是太荒唐了!” (39) 塞内卡笔下的第欧根尼就此事对命运之神说:“考虑你自己的事吧,第欧根尼这里不用你担心。我的奴隶已经逃跑,正是这样,我才获得了自由。” (40) 失去奴隶,获得自由,在第欧根尼看来,奴隶制从某种意义上对奴隶主的心灵也是一种奴役,因为他要为管理这些奴隶,防止他们反抗、逃跑而劳心,还不如失去奴隶来获得身心的解脱。指望奴隶主这样放弃奴隶制,当然是痴人梦语,但从犬儒派对它的反对态度与实践上看,也还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

奴隶制的存在反映了社会不平等的存在,奴隶制的阶级压迫本身就是最大的社会不平等。但对于大多数自食其力的自由民来说,社会,特别是自由民内部不平等也同样使他们不能忍受,归于公元前3世纪的犬儒派政治家塞尔西达斯名下的一些残篇,充分揭露了严重的贫富分化,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社会的不满。

有一个残篇的矛头首先指向希腊人认为能够主持正义、扬善抑恶的诸神,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去偏袒富人。原文如下:

(为什么主神[God]不)让塞农(Xenon)这个只希望钱袋鼓鼓囊囊的贪婪家伙成为贫穷之子,而把现在哗哗挥霍掉的银子给予值得接受的我们?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个一掷千金、倾其所有的人,或那个遍身污点的高利贷者不要挥霍掉他们的猪一样肮脏的财富,而把这些浪费掉的金钱给予那些现在每日只能以面包糊口,在公共餐锅里捞几口残汤的人呢?(这是向主神提出的疑问,既然对于他来说,实现他的决定实为易事。)正义之神(Jutice)还有田鼠的视力吗?太阳神(Phaethon,太阳神Helios之子,也是太阳神——作者注)用一个瞳孔斜视吗?光明者法律女神(Themis the bright)的视线暗淡模糊了吗?人们该如何看待这些无眼去看、无耳去听的神呢?然而,人们说,那个令人敬畏的国王,光明之主神(lord of the lighting)坐在奥林帕斯山中间,手持正义的天平从未打盹。荷马在《伊里亚特》(Iliad)中这样说道:“他确实把天平倾斜于伟大的勇士,当死亡的日子在即之时。”那么,为什么公正的天平从未向我倾斜呢?“但人类的渣滓布利基亚人(Brygian)(然而我怕说到他),却知道如何使宙斯的天平向他们倾斜,那么人们还会发现什么主神、什么乌拉诺斯(Ouranos)之子会有正义吗?因为宙斯这位我们大家的父亲,只是一些人的父亲,对于其他人,他只是个继父。最好把问题留给占星学家吧,我认为对于他们这是个容易解决的任务。但我们怎么办?让我们去敬奉防灾之神派安(Paen)、平分之神(Sharing)——她实际是位女神——和行走于大地上的惩罚女神(Retribution)吧!主神(the godhead)从后面吹过一股垂爱之风,向人类表示敬意。虽然凡人生活美满,但突然来临的一股狂飙会把自夸的财富和骄傲的好运一扫而光。到那时,谁又能将这些从地下深处吐回于你呢?” (41)

关于这首诗,学界有两种解释。塔恩(W.W.Tarn)认为这首诗出现于斯巴达国王克利奥蒙尼(Cleomenes)的改革在伯罗奔尼撒引起连锁反应之时,塞尔西达斯正在劝告他的同胞(统治阶级)向穷人施舍,否则社会革命将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财富也会被夺去。 (42) 但达德利不同意他的观点,认为塞尔西达斯不是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而是作为财富不均等的受害者一员来说话。因为其中两次提到要把那些浪费的财富给我们,要求公平的天平向我倾斜。这里的“我们”和“我”,指的是包括塞尔西达斯在内的受压迫一方。因此,这首诗反映了社会下层阶级的呼声,说明犬儒派是他们的代言人。这首诗不仅诅咒了为富不仁的富人、高利贷者,抨击了不主持正义的、令人失望的奥林帕斯山诸神,还特别提到了“人类的渣滓布利基亚人”,这或许是指当时正插手伯罗奔尼撒政治事务的马其顿人。 (43) 如果如此,则塞尔西达斯的政治指向更为明确。他寄希望于三位新神,特别是平等女神与惩罚之神,显然表达了犬儒派对社会公平的追求和对社会不平的怨恨。最后一句则是对那些自以为受到命运之神偏爱的人们的警告:荣华富贵,瞬间即逝;高官厚禄,转眼易手;“幸运”之子们,不要高兴得太早!

(三) 特殊情况下可以对现实政治适度妥协与参与

犬儒派抨击现实政治,但并不排除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参与城邦政治事务。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其实,如前所述,犬儒派主要反对现行的政治法律制度、现存的社会不平。他们并不是不要社会,不要城邦,他们追求的是更高层次上的社会、国家、政治、法律。第欧根尼这位现行政治的彻底反对者就曾谈到社会、城邦、法律三者之间的关系:没有法律,社会不可能存在。没有城邦,人们就不会从文明社会中得到好处。但城邦是文明的产物,没有城邦,法律就无任何益处可言。因此,法律也是某种文明化的社会存在。 (44) 这段话虽然在译时语义有碍,但意思还是清楚的,即三者缺一不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都有存在的必要。从第欧根尼所设计的共和国理想来看,它也不是无政府、无制度、无秩序的自为混沌世界(详见第三章)。而且,犬儒派可以标榜无祖国,不参与城邦政治,但实际上他们对现实政治的批判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只不过以破坏代替建设、以评论代替实践、以理想代替现实罢了。

正是由于犬儒派反对现行政治又不脱离现实社会,所以在特殊的环境下,有的犬儒派改变了对待现实政治的方式,即从根本上否定它,但从现实上改造它、参与它,以实际行动为城邦服务,与统治者周旋,他们是实践的犬儒。这一方面的转化是从克拉底开始的。克拉底晚年接受雅典人邀请去会见马其顿国王以解除雅典之围,是与他的犬儒派方式向温和方向转化趋势一致的。自他之后,犬儒参与政治事务已不罕见。彼翁与马其顿国王私交甚笃,关系密切,多次到马其顿的都城培拉(Pella)拜访国王。国王对他也礼遇有加。临死前,彼翁需要人伺候,国王送了两个仆人供他使用。 (45) 死后,国王还亲自参加了这位老顾问的葬礼。 (46) 二人的朋友关系使人不得不把彼翁划入宫廷哲学家之列。相对于前面的几位,塞尔西达斯倒是个真正为城邦服务的犬儒。一方面他对现实社会不平极为不满,大加抨击,另一方面又积极投身城邦政治,集使者、将军、立法者于一身。由于塞尔西达斯的从政,引起了关于他是否犬儒的怀疑。从思想特征上看,塞尔西达斯是犬儒,但从行为方式上看,又似乎与犬儒无缘,与其说他是一位第欧根尼式的犬儒,倒不如说他是一位伯里克利式的爱国者。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与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不可同日而语,犬儒也不可能都是第欧根尼的模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表现自然不同。当一个有责任心的犬儒的祖国陷入危机之时,是袖手旁观、横加指责,还是从道义上去拯救它,恐怕还是后一种选择更理智吧!罗马帝国时期,城邦不复存在,但某些犬儒的热情不减,他们介入宫廷政治,有的得意于一时,有的则成了牺牲品。活动于公元1世纪后期到2世纪初的狄奥因参与宫廷斗争受迫害成为犬儒派,但在流放的十四年间并未放弃对政治的关心。当他的宿敌图密善皇帝被谋杀、新皇帝涅尔瓦继位的消息传出后,他正逗留在一座远在边地的罗马军营中。士兵们闻讯哗变,因前者在军队中颇得人心。在这关键时刻,狄奥扔掉他的犬儒伪装,站在士兵面前,不是以一位乞讨者,而是以一位哲学家的身份,发表了一通演说,斥责了被谋杀的皇帝,以个人的经历赞扬了继位者,最后成功地平息了这场骚乱。从此他结束了犬儒生涯,成为涅尔瓦和图拉真(Trajanus)两位皇帝的座上客。

如此看来,犬儒面对现实政治必然作出自己的反应,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第欧根尼式的坚决反对体现了犬儒本色,令人敬仰,但难以长久保持,塞尔西达斯式的适时参与有悖于犬儒原则,可以理解,但长此以往,势必使犬儒运动蜕化变质,最后有名无实,甚至名实俱亡。古希腊罗马的犬儒史就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