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及其社会理想——兼与柏拉图、芝诺的Politeia比较

一、 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及其社会理想——兼与柏拉图、芝诺的Politeia比较

第欧根尼是犬儒派批判现实社会最猛烈的一位,犬儒主义的极端性主要是通过他的行动而展现的。否定的背后意味着肯定,第欧根尼所要肯定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呢?我们首先从他的《共和国》及其思想入手。

(一) 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内容及其思想

《共和国》是个已佚的对话集,写于何时不详。其大致内容可在加德拉的菲洛德莫斯(约公元前110—约前40/35年)留下的“摘要”中发现。这个摘要的真实性得到许多学者的认同, (3) 但遗憾的是,国内无法找到菲洛德莫斯的原作,我们所有的关于第欧根尼的《共和国》的资料,都来自现代学者的转述,因此对其内容知之甚少。

据兰金,第欧根尼《共和国》中提倡:(1)货币用骨币, (4) 不用贵金属;(2)妇女属公社所有,而非某一男子的私产;(3)这样出生的孩子应该视为所有人的后代;(4)男女同服,女子也应像男子一样裸体参加公开的训练。 (5)

据达德利,第欧根尼在其中还讨论了武器的无用,特别讨论了妇女问题,要点与兰金的转述相近。如她们应像男人一样穿同样的衣服,像在斯巴达一样,在公众面前裸体锻炼,她们居住在一起。并指出第欧根尼“承认的唯一的婚姻是求爱的男人与接受求爱的女人之间的结合。为此,他认为,孩子们应共同抚养”。

据纳维亚,《共和国》中似乎还包括了一些令人吃惊的观点:如赞同乱伦、同类相残或吃人肉(cannibalism)。 (6)

除了菲洛德莫斯外,第欧根尼·拉尔修的《第欧根尼传》也是一重要的资料来源。他虽然未表明某些归于传主的观点来自其《共和国》,但从内容看,可以作为他的“共和国”思想来理解。

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第欧根尼认为“唯一的真正的共和国(commonwealth)是像世界(the universe)一样宽广”,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智者(the wise)的财产,因为万物属于神,神是智者的朋友,朋友之间一切共有。在这个世界中,实行公妻制,女人们组成妻子公社。男女相悦才可结合。除此之外,不承认别的婚姻。为此,孩子们应共同抚养。社会成员可以在神庙偷东西,吃动物的生肉没有什么不妥,吃人肉也并非不虔敬。社会成员之间没有高贵的出身、名声和一切这样的区别。但这个社会应该有法律,有城市,否则就不可能存在。 (7)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现代西方学者的转述中包括了来自第欧根尼·拉尔修《第欧根尼传》的相关论述。即使如此,这些间接的、零碎的,甚至重复的资料仍不足以使我们完整重建第欧根尼的“共和国”构想。不过,结合他的其他犬儒言行,还是可以粗略勾勒出它的轮廓。

首先,从其范围上看,它不是指某个城邦或社会,而是指包括全人类、至少全希腊人在内的希腊人当时已知之世界。他的共和国是个广义的概念。在他这样设想的时候,他或许受到了阿那克萨哥拉视宇宙为祖国的思想的影响。第欧根尼也曾自称是“一个世界公民”(a citizen of the world)。 (8) 对于这种说法,可以有两种理解:其一,这是表明犬儒派不属于任何城邦,相对于所有的城邦,他都是一个外邦人。这是对忠诚于一个特殊的政体或国家的反对。其二,犬儒派想建立一个世界那样大的人类国家,他是其中的一员。 (9) 从《共和国》的内容看,后一种理解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第欧根尼本来就认为真正的人类共同体就应像世界一样大,而且武器无用,战争消失,共产公妻,人为之区别取消。如果这样的共和国存在于诸多城邦之中,它怎么可能存在下去呢?除非这样的共和国远离人寰,与世隔绝,或者实现人类大同,组成无阶级、无种族、无民族、无国家之别的世界国家。但这样的世界国家又如何能实现呢?就是希腊民族也分属于诸多城邦,而且城邦间争斗从未停息,何谈与全人类的和谐相处呢?如果第欧根尼真是这样设想或理论推断的,那实在是太幼稚、太浪漫了。我认为,第欧根尼在提出世界国家、世界公民这些理想的时候,他也知道根本无法实现,但可借此表明对彼疆我界、相争不已的现存人类社会的反对。第欧根尼的极端化理想实则是从另一个侧面对现实社会的极端否定。

其次,这个共和国中仍有生产活动与产品交换。不用金属货币而用骨币,固然表明了其等价交换物本身的贬值,但并不等于其所含价值的减少。正如我们今天所用的纸币并不由于其本身成本低、价值小而否认它所代表的实际价值。而且,既有产品交换,就有专业的分工、生产的剩余。生产者、管理者,又由哪些人担任呢?在这里,是否会产生新的主奴之分、贫富之差、贵贱之别呢?或者说这些差别本来就没有彻底取消,只是降低了程度而已呢?若如此,这样的社会不是与现实无异了吗?第欧根尼绝不会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原点。他提倡用骨币很可能意在对现实社会金钱至上、嗜财如命之风表示抵制和讽刺。用骨这个极普通的东西作为货币,正如在莫尔的乌托邦里人们用金银做便器一样,金钱成为可耻的标志, (10) 那人们还会为它去拼死拼活吗?若此,社会不就少了几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多了几分彼此相爱、安宁相处吗?

再次,《共和国》对妇女问题极为重视,表明犬儒派对人类的另一半的关注。在古希腊,妇女的社会地位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是雅典型,一是斯巴达型。雅典的民主政治堪称一流,但它的最大遗憾是不给妇女与男子同样的参政权。女子无权参加公民大会,担任公职。社会对她们唯一的期望就是待在家里,好好料理家务,抚养小孩。伯里克利在为阵亡将士举行的国葬上发表讲演时,把雅典的民主政治大大宣扬了一番,称其如何民主、开放、平等。但在演讲的结尾处谈到那些以后成为寡妇的妇女时,有一段话却耐人寻味:“如果我要说到女人的品德,我将给你们提出一个简单的忠告:如果你们不失女性应有的风范,你们的光荣是伟大的,同样的光荣也属于那些不论是褒还是贬都极少让男人评论自己的女人们。” (11) 女人有女性的道德行为规范,女人的光荣是让男人们少谈论自己,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当然最好是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不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这就是雅典妇女的地位,实在是雅典民主制度的一大污点。斯巴达的妇女则正好相反,她们是开放的、自由的,可以公开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们必须像男子一样参加军事训练,仅穿着内衣,甚至裸体在男子的围观下跳舞唱歌或参加游行。她们在社会上享有很大的特权。“她们感觉到了在勇敢和志趣的活动范围内,自己也有一席之地。”一位外国妇女向国王李奥尼达(Leonidas)的妻子说:“你们斯巴达妇女是唯一统治男人的女人。”她回答说:“是的,我们是唯一生育男人的女人。” (12) 在斯巴达,男女平等无疑得到了较大程度的实现。当然她们的社会分工主要是生育未来的勇敢健壮的战士,而非自己亲临战场冲锋陷阵。第欧根尼提倡组成妇女公社,男女同服,妇女同男子一样裸体参加训练。其目的就是要实现男女性别上的平等、形式上的统一。性结合已不是一男一女之间的专利,而是集体共有。妇女组成公社,可以与多个男子结合,男子反之亦然。男女裸体锻炼,证明性,尤其是女性已不神秘。在这种情况下,男女之间实现了真正的以相悦为基础的自然结合。乱伦也就不可避免,但也不再成其为问题。这样生出的孩子只能共同抚养,因为孩子的父亲难以辨认,也无必要辨认。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人类似乎倒退到了处于群婚状态的母系氏族时代。

从第欧根尼《共和国》关于妇女的设想,可以深切感受到斯巴达型妇女的影子。此外,斯巴达人崇尚节俭,吃苦耐劳,勇敢善战,组成了平等者公社,实行公餐制,这些都给犬儒派以深刻的启示。安提斯泰尼就曾嘲笑因在琉克特拉战役中打败斯巴达人而得意洋洋的底比斯人就像打败了老师的小学生一样。 (13) 第欧根尼对斯巴达人颇有好感,他从斯巴达人的居住地拉栖第梦(Lacedaemon)返归雅典,路人问他:“从何方来,到何方去?”他回答说:“从男人的地方来,到女人的地方去。” (14) 有人问他,在希腊的何地他可以看到好人,他回答说:“好人,哪儿也没有看到,但好男儿在拉栖第梦。” (15) 可见,他到过斯巴达,对它的情况比较了解,包括男子的勇敢、女性的自由。这些无疑影响了他在《共和国》中对妇女问题的特殊设想。

最后,关于这个共和国的成员构成和生活来源。第欧根尼谈得不多,也不明确。从前面的材料看,这个社会似乎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女人组成妇女公社生儿育女,男人的职责是什么呢?既然武器无用,一片安宁,男子过去作为城邦战士的职责已不复存在。但这个社会要生存,谁来从事生产劳动呢?是男子吗?还是男女共同参与呢?还是除了这些男女之外,另有一个像斯巴达希洛人(Helots)那样的国有奴隶集体在支撑着这个社会呢?若如此,与无出身、名声等人为之区别这样的设想岂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显然也不符合犬儒派一贯的以全体“人”而非个别人为拯救对象的思维模式,很可能第欧根尼设计的共和国生产者就是这些男人和女人。她们可能有社会分工,也可能通过骨币互通有无,但无阶级、主奴之分,也无民族、城邦的界限,财产上的严重不均肯定不会存在。在一定的范围里,人们共同劳动、集体生活。至于这个社会有无法律,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因为依据第欧根尼的说法,没有法律,社会就不可能存在。社会成员中应包括一些管理者。但他们由何种人担任呢?根据第欧根尼世界万物归于智者、朋友之间平分一切的主张,他的共和国应该是个智者共和国。 (16) 不论男女,均是智者,这样的社会当然不会有奴隶制存在了。在这样的智者社会里,它的男女成员应该既是生产者,又是管理者,也是消费者。

至于共和国的智者们以什么作为生活资料来源,也无从查考。但这些智者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我们所唯一明确知道的是,第欧根尼认为可吃任何动物的生肉,包括吃人肉。吃其他动物的肉可以理解,但吃人肉让人听之毛骨悚然。但依其理论,倒也似乎有据。他说:“根据正确的理由,一切因素都包含于一切事物之中,渗入于其中。既然不仅肉是面包的一个构成部分,而且面包也是蔬菜的一个构成部分。所有其他的物件也通过某些看不见的通道和颗粒(particles,也可译“分子”——笔者注)以气体的形式在所有的物体中找到它们的通道,并与这些物体结合为一体。” (17) 既然如此,那人肉的组成部分也同样包含在面包和蔬菜之中。如果吃面包与蔬菜无妨,那吃人肉也是可以的,因为它包含了其他物体的因素。吃人肉与吃其他东西无异,这似乎是对阿那克萨哥拉“种子论”的回应,或许受到它的启示。

从以上对第欧根尼《共和国》内容及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出他的设想本身并不完美,缺乏起码的社会经济基础,是个根本不可能实现也无必要实现的空想。

(二) 第欧根尼“共和国”思想的来源及其与柏拉图、芝诺(Zeno) 类似思想的比较

第欧根尼的“共和国”思想除了受前已提到的斯巴达城邦制度和阿那克萨哥拉哲学思想影响之外,最主要的来源是他的“改变现行货币”的思想与实践。

第欧根尼“改变货币”的思想据说来自阿波罗神的指示。他请求神谕的时间说法不一,有的说在他涉嫌参与本城邦货币的被毁事件之前, (18) 有的说在此之后。他请求神谕的地点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去德尔斐,一是去提洛岛 (19) 。但不管怎样,第欧根尼与其父参与了本城邦的货币被毁事件,此前或此后曾到神谕所请求神谕,得到的回答是:Paracharattein to nomisma,即“改变货币”, (20) 或改变货币上的印记,但一般意义是指改坏,而非改好。那么第欧根尼又是如何对待这个神谕呢?如果此事发生在毁币事件之前,他有可能错误理解了神谕的含义,将其意指当作实指。第欧根尼·拉尔修提供的一说就持如此看法。 (21) 如果发生在出走西诺普之后,那又该如何理解呢?他的犬儒生活肯定始于毁币事件之后,因此,这次神谕对他一生影响太大了,可以说决定了他的犬儒方向。“nomisma”这个通常指货币的词与指法律或一般社会行为规范、习俗的词“nomos”意义相近。因此,他很可能将神谕的隐意理解为:去改变或破坏现行社会的一切秩序、规范、习俗、观念,并以新的一套“货币”取而代之。这套新的“货币”必然与现行社会相对立,于是他在对现实社会否定的同时,自然要提出一种新的社会构想。他的《共和国》应该是这种构想的产物,从前面二章提到的他的种种极端反社会行为可以看作是他为实现这一构想所做的积极而又无效的努力。

在论及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及其思想时,我们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现实,即在公元前4世纪,对希腊城邦制度的弊端表示关注、担忧,并试图对其进行救治的哲学家还大有人在。苏格拉底的著名弟子柏拉图就是其中一位。他的《理想国》(Politeia,也可译为《共和国》)是一部可与第欧根尼的《共和国》相类比的同名著作。第欧根尼一贯对柏拉图没有好感,曾对他的“理念论”、投靠国王、谋求虚荣大加讽刺抨击。那么,他的《共和国》是否也有意与柏拉图针锋相对呢?

从表面上看,二者似乎有不少相似之处,如都提倡取消或淡化私有财产,一切共有;男女平等,女人应参加裸体锻炼;共妻共子,取消家庭。但深入研究,就会发现二者的思路构想大相径庭。

首先,柏拉图的理想国成员非清一色的智者,而是由三种人组成:统治者(治国者),即最完全涵义上的“护卫者”;军人或武士(辅助者或助手),即“护卫者”中的年轻人; (22) 工农业生产者。 (23) 这些人又可分为两大阶级: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前两种人专司统治管理与守护国家职责。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没有家庭,实行共产公餐,共妻共子,男女平等,可以担任同样的职责。第三等级包括农夫、商人、佣工等,他们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者,为前两个等级提供生活保证。《理想国》中未要求他们像前两个等级那样过集体生活,可能仍以家庭为单位生产生活。这样的社会成员划分实则是现实社会的翻版,并无多少新意。

其次,柏拉图所提倡的“共产主义式”生活,只限于第一、二等级,即统治阶级之间而非全体社会成员,或许在他看来,第三等级都是由“废铜烂铁”材料铸成的,无资格享受身上加入黄金、白银材料的第一、二等级 (24) 的共产共妻生活。但在第欧根尼的“共和国”中,却无这样泾渭分明的等级之分,只有男女两大性别的人。同样都是倡导共产主义式生活,但被允许加入这一生活方式的人员范围不同,柏拉图允许的是社会的“一部分”,第欧根尼允许的是社会的全体(虽则他的社会只是由智者组成)。

即使这样的生活,二者也有不同。根据柏拉图,这些优秀的护卫者“除了绝对的必需品之外,他们任何人不得有任何财产”,一切共有。他们的食粮由其他公民供应,作为担任护卫者的报酬,但定量分配,“既不让多余,亦不使短缺。他们必须同吃同住”。他们“不需要人世间的金银”,因为“金银是罪恶之源”,他们高尚的灵魂不应受到污染。 (25) 可是在第欧根尼的智者国度里,却可使用骨币,说明仍有交换的必要。柏拉图的护卫者则绝对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因他无任何可以自己处置的东西。而且第欧根尼的《共和国》中,没有公餐制的明确设想。或许妇女公社、儿童公社实行同吃同住,但其余的男子们如何,不得而知。

关于妇女问题,二人的观点比较接近。二人在承认男女平等的大原则之下,都认为妇女应该像男子一样参加裸体训练, (26) 女人归男人公有,男女应共夫共妻,生育的后代由集体抚养。 (27) 但柏拉图明确提出,女性可与男性一样,参与国家的管理,只要有可能,都可作护卫者,“同男人一起参加战争,以及履行其他护卫者的义务”,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职责”。当然,“在这些工作中她们承担比较轻松些的,因为女性的体质比较文弱” (28) 。同时他还提倡优生优育,“最好的男人必须与最好的女人尽可能结合在一起,反之,最坏与最坏的要尽少结合在一起。最好者的下一代必须培养成长,最坏的下一代则不予养育”。目的是保护护卫者的“最高质量”。 (29) 甚至还为男女的育龄提出了较为明确的规定:女子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男子从过了跑步最快的年龄以后到五十五岁。总之,“儿女应该出生在父母年轻力壮的时候” (30) ,这些或许都是第欧根尼未曾涉及的方面。

此外,由于男女结合问题,引发了另一个问题——乱伦,第欧根尼对此不以为然,采取允诺态度。柏拉图似乎对育龄男女无此严格限制,但对过了生育之年的女人和男人,则是严加禁止的。男人不能与女儿、母亲、祖母结合,女人不能与儿子、父亲、祖父、孙子结合。这样的结合产生的胎儿或婴儿要处理掉,因为这样的后代是不应该抚养的。 (31)

再次,在实现理想国的途径上,二者也截然不同。第欧根尼是从对现实的全然否定立场出发,试图提出一个全新的理想蓝图,它与现实社会没有什么太大的相似之处。而柏拉图是以现实社会为基础,试图对其加以改造。因此,在如何实现理想的途径上,自然出现分歧。第欧根尼寄希望于像他这样的赫拉克勒斯式的人物,即犬儒派的努力,柏拉图则寄希望于“哲学王”的出现:“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的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利与聪明才智合而为一;……否则的话,……对国家甚至我想对全人类都将贻害无穷,永无宁日。我们前面描述的那种法律体制,都只能是海客谈瀛,永远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已。” (32) 柏拉图把哲学家视为实现理想国的唯一关键,所以才会有三赴西西里培养和寻求“哲学王”的努力。然而,历史证明,不论是务虚的第欧根尼,还是务实的柏拉图,都同样徒劳无功。

最后,二者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区别,即关于共和国或理想国的范围和规模。第欧根尼的共和国是全人类的世界国家,无地域、民族、国家的限制,而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一个既不能太大又不能太小的城邦,最佳的规模是“大到还能保持统一” (33) 。说到底,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一个希腊式的城邦。它内部有阶级之分、等级差别,外部有虎视眈眈之邻,否则要护卫者何用?第欧根尼的《共和国》中不就认为武器无用了吗?

总之,一个是世界主义的理想,一个是城邦主义的理想,二者的差异是明显的。

那么,这个一贯与柏拉图作对的第欧根尼在构想《共和国》时,是不是有感而发、有意而为之呢?这就牵连到二人著作出现时间前后的问题。一般认为,柏拉图的《理想国》成于壮年,约公元前375年前后。 (34) 柏拉图生于约公元前429年,卒于公元前347年。写作时应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了。但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写于何时,却难以确知。我们能够推断的是在他出走西诺普成为一名犬儒之后。关于这一时间也说法不一,这取决于西诺普毁币事件发生的时间。根据塞尔特曼等钱币学家的研究与推测,此事可能发生于公元前350年或公元前370年。 (35) 但无论哪一年,都晚于或同时于柏拉图写作《理想国》的时间。因此,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应创作于柏拉图的《理想国》之后。结合两者内容的差异,可以推论,第欧根尼或许是针对柏拉图而构思自己的《共和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站在反社会、反城邦、“改变货币”的基础上来设计的。一个是城邦制度的否定者,一个是它的改造者,二者的共和国理想出现差异,甚至对立是可以理解的。

与第欧根尼《共和国》思想相类似,而且有亲缘关系的是斯多亚学派创始人芝诺的《共和国》(Politeia)。芝诺原是著名犬儒克拉底的学生,后来转向别的哲学流派。他虽然创立了新的学派,但他的思想中已深深打上了犬儒派的印记。他的《共和国》中就有明显的犬儒派痕迹,与第欧根尼的《共和国》有颇多相似之处。据说,他是在追随克拉底期间写出了《共和国》一书,以致有人开玩笑说他的书是在狗尾巴(cynosura)上写出来的。 (36) 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芝诺的《共和国》也可看作是第欧根尼《共和国》的续篇了。近代有些学者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达德利估计此书写于他离开克拉底后不久,不过他并不否认第欧根尼的直接影响。 (37) 厄斯金(Erskine)认为可能写作于芝诺拜柏拉图学园首领波勒摩(Polemo)为师之后,并指出芝诺的《共和国》显示了与柏拉图的紧密关系,该书的犬儒派因素要比通常认为的要少。 (38) 但不管怎样,该书中含有与第欧根尼《共和国》相类似的思想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首先,我们考察芝诺《共和国》的基本内容。关于此书,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芝诺传》是我们现在所能依据的唯一资料来源。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1. 普通教育无用(7.32)。

2. 无德的人是对手、敌人、奴隶和外邦人,不论是父子、弟兄还是朋友之间皆如此(7.32)。唯有好人(the good)才是真正的公民,或朋友,或亲属或自由人(7. 33)。

3. 智者社会中,妇女组成妻子公社(community of wives)(7.33),智者男女可自由选择性伙伴(7.131)。在这样的环境下,男人对所有的孩子都应怀有父亲般感情。因此,这里不会有因通奸而引起的嫉妒(7.131)。除此之外,男性智者还可对外表显示出自然德行的青年人产生恋情(7.129)。

4. 男女同服,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必遮掩(7.33)。

5. 禁止在城市中建立神庙、法庭和体育馆(7.33)。

6. 不需要,也不应因交换或国外旅行的目的而引入货币(7.33)。

从以上的内容可以看出,芝诺《共和国》的基本思想与设计和第欧根尼相类似,所不同的只是细节或程度。 (39)

第一,二人设想的社会都由智者组成。他们是这个共和国的真正主人,大家不分男女,彼此平等,无阶级、地位、贫富之分,像朋友、亲属一样自由相处。这里没有武器、军队、战争,只有男女智者的和谐生活。

第二,智者男女平等,妇女组成妻子公社,男女自由择偶,共夫共妻,可以设想男子公社的存在。孩子共养,共父共子。由于实现了自由为基础的性爱,“通奸”已属正常,自然不会有任何性嫉妒的产生。

第三,男女同服,裸露身体,既体现了男女平等的原则,又打消了性别间的神秘,这实际上是对一切人为区别、限制之心理防线的最后突破。

第四,鄙视普通教育是犬儒派的一贯态度。虽然我们不知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原作是否包括这方面的论述,但从此可以看出,芝诺对待普通教育的态度与犬儒派基本一致。 (40)

二者的不同主要在于:

第一,关于共和国的范围,第欧根尼的比较明确,即像世界一样大,是世界上唯一的理想国家。芝诺的共和国似乎是诸多国家中的一个,因为他提到不能因到国外旅行或交换引入货币,可见,他在设计他的共和国时,把它看作诸多国家中的一个。

第二,芝诺的城市中不要神庙、体育馆、法庭,而这些在第欧根尼的“共和国”中似乎都存在。首先,第欧根尼的共和国中有神,有智者。万物属于神,人可以从神庙“偷”东西。当然,按照犬儒派的说法,这只不过是把属于神的东西转移了一个地方而已。不论我们对此如何理解,第欧根尼的设想中是有神庙存在的。其次,第欧根尼鼓励女子裸体参加训练,应该设想体育馆的存在。最后,第欧根尼主张社会应有法律,法庭的存在也是有可能的。从这个角度上看,第欧根尼的共和国理想似乎比芝诺的较为贴近实际。

第三,第欧根尼提倡用骨币,芝诺完全取消货币。或许在这一方面芝诺受到柏拉图的影响较深。但柏拉图只是禁止护卫者拥有货币,并不否认货币存在的必要。 (41)

第四,第欧根尼的“同类相残”、可吃人肉在芝诺的《共和国》中未提及,估计是与犬儒派的公开性交、行乞等无羞耻生活方式一道被芝诺放弃。 (42)

总体上看,芝诺的《共和国》受第欧根尼的影响较深,带有强烈的犬儒色彩,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第欧根尼显得更为理想化。但同时也不可否认他受到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响。他的“共和国非唯一存在的国家”“智者不需要货币”等思想观点应该与柏拉图的某些设想极为相似。然而,芝诺的理想社会毕竟不是柏拉图的等级社会。如果说柏拉图的等级社会实际上是对现实社会的规范、改造,那芝诺的智者社会则是完全超然于现实社会的空中楼阁,与第欧根尼的“共和国”同样遥不可及。因此,它的犬儒派思想因素应该大大超过它的柏拉图因素。甚至有的学者认为,芝诺的乌托邦实则是对柏拉图“理想国”的直接攻击。 (43)

关于第欧根尼、柏拉图与芝诺三人的“共和国”理想为什么会有一定程度上相似,普鲁塔克早就对此作出了说明,即三人都从斯巴达人那里接受了“和谐”的观念,都把来库古的内政计划作为自己理想蓝图的模式。据普鲁塔克,来库古改革的“主要目的并非要使自己的城市统治很多其他城市。他认为整个国家的幸福也和一个私人的幸福一样,它依赖于道德修养和内部和谐。因此,他的一切措施和调度的方针都是要使人民胸襟不拘、自足、中道,并使他们尽可能地长期保持着这些习性。柏拉图、第欧根尼、芝诺以及其他一切在政治方面的著述获得称许的人都采用了来库古的内政计划,虽然他们遗留下来的只是一些作品和文字” (44) 。犬儒派从安提斯泰尼到第欧根尼一向对斯巴达人有好感,曾经追随犬儒派的芝诺也不例外,普鲁塔克的评述指出了三人的思想来源,但并未从深层次上看到第欧根尼、芝诺的“共和国”与柏拉图的明显不同:前者是对现实的否定,后者是对现实的改造。当然就其本质而言,三者都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