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之末

第一章 青 之末

“请不要把姑娘唤醒。”

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轻悄悄下楼去了。

空空儿没有午睡。她独坐窗前,焚了一炉香,对着镜子涂胭脂。窗外的雪下了两个时辰了,飘棉扯絮一般地落着。空空儿生长在江南,平生第一次见到雪,她看呆了。

会馆楼下的小径,蜿蜒伸出几十丈,被半尺多厚的雪压盖住。路旁一株梅花小放,嫣红几朵,白皑皑中显得格外精神。空空儿生怕这路被过往的人踩脏了,直勾勾地望着。

“如果二哥在,定有好词!”

她想。

天欲晚,风愈满,雪未停。

宗人府左司理事阮中华,被四个打手从“宝局子”拎出来,一路打到了街面上,啃了一口雪泥。围观的百姓对着他露出的官靴,指指点点。

阮中华喘着气告饶:“能说一句吗?”

领头的黑脸汉子一伸手制止了同伴。

“黑三儿兄弟,你记得吗?我还请你吃过早点呢。”

黑三儿一脚蹬在他胸口,阮中华惨叫着滚出老远去,还没爬起身就被打手按住了脑袋。阮中华哀求:“兄弟兄弟,好赖我也是个五品官,给点面子……”

黑三儿猛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去你妈的!你丫也不打听打听,‘亨顺天宝押’是干吗的?别说小小的五品官,就是一品,欠了钱老子照打。”

旁边的打手低声道:“一品咱打不了。”

黑三儿低斥:“滚犊子。”

南城一带吃横粮的打手,属山东和关外最多。黑三儿来自关外。这类混混儿入行之前,俱是贩骆驼、下力气出身。可老实本分人来钱慢,路子窄。渐渐和一群嘎杂子混熟了就起哄架秧子打架,到场就给五十个大子儿。出手打人,敢动家伙,又层层加码。这行就属看场子的最肥,但需要有一定才具和帮衬。黑三儿混到今天,在南城也算半个人物,阮中华这样的小京官他见多了,全不放在眼里。

“再宽我一天,就一天。”阮中华不断地作揖。

“一个时辰也不行。你正赶上了我们赌场清账,撞风头上了。东家让我给你当街放血。动手!”

一声令下,三个打手吵吵着把阮中华按倒在地,有人从腰后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撸起了他的裤管就要挑脚筋。

“慢!”

众人闻声望去,一位黑衣人拨开人群走近。他叫周癫,五十岁上下,黑沉沉一张脸,看不到一丝表情。头戴一顶旧毡帽,辫子在脑后不足一尺长,左眼眇了,用一个鹿皮罩子绷着。脚步又轻又稳,走近时单手扶住腰上的鱼头刀,淡淡地望着黑三儿。

众打手一看是他,全停了手。阮中华抹了一把鼻血爬出五七步,上前紧紧抱住大腿,放声痛哭:“你可来了啊!呜呜呜……”

“欠你多少啊?”周癫淡淡地问。

黑三儿换了一个笑脸:“这位爷,又是您来挡横儿了。今儿个不多,三百两!”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中指却是缺了半截儿。阮中华见了,差点没忍住笑。周癫瞪了他一眼,从袖里取出一沓银票递过去。黑三儿接过,点了点:“还差一百。”周癫就从自己尾指退下一枚翡翠戒圈递过去:“这行吗?满翠的冰种。”

黑三儿看也不看,伸手一推:“夜不观玉!你说是满翠,明天变黄了呢?要么拿钱,要么我跟他回家取。”

阮中华使劲冲周癫摇头。

周癫一笑,把戒指强塞到黑三儿手里:“真是好东西,占便宜去吧!”说罢,扶起阮中华要走。黑三儿声音反倒轻了:“不是驳您面子,我只要现钱。”说完,把戒指递还给了周癫。打手们立即将二人围住。

“又不是头一回了。宽一天不行吗?”周癫说。

黑三儿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戒指先押你这儿,你随便找行家看。明天我补现钱!”

黑三儿摇头:“宝局子新近整顿,改规矩了,不许以物抵押。”

“世道变坏了呀!连赌场都不兴押东西了?你们得多缺钱。是你们不行呢,还是行当不行了?”周癫笑着问向众人。

“是国家不行啦!大清国早就穷得露大腚啦!”阮中华道。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阮中华也低着头嘿嘿地笑。

黑三儿不悦:“别说没用的,你给是不给?”

“不通融?”

“我通融您,谁通融我呀?”

周癫一笑:“好吧!差多少?”

黑三儿压住火,正要说,旁边的手下急了:“老东西,你聋了?还差一百两!”

周癫点点头,看了看他们两个。只听“锵”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鱼头短刀,迅步上前,寒光划出一道半弧,还刀入鞘。目不暇接间,黑三儿和这手下腰间系着的钱袋子都被割断了绳套,落在雪地上。众人大骇。

周癫问:“够了吗?”

他一出手众人就知道差距,早吓得面无人色。黑三儿只顾点头,一个字说不出来。

老百姓啧啧叫好。

周癫扶起阮中华:“戒了吧。多害人啊!”

阮中华哭着点头,二人慢慢地走了。这时,忽然赌场里冲出来一个打手挥着棒子就嚷:“谁啊?他妈谁啊?”

周癫停住,上身没动,只回头用那只眼罩子看黑三儿。

黑三儿飞起一脚踹掉同伙的木棒:“他妈你!滚犊子!”

手下无辜:“大哥我……”

黑三儿:“我什么我?有眼无珠的东西!”

他说这话可是眼睛扫着周癫。周癫没听到一样,扶着阮中华,踏雪而去……

天坛西侧一箭之地,有家幽静小院。似会馆却未有匾额招牌,像客栈又未见酒幡幌子,更没有迎来送往的热活气,连灯笼都没有挂出来。

周癫带着阮中华走进前堂,里面的陈设和布置秀静素雅。佛龛、鸟舍、花植、鱼池,见之忘俗。北墙高悬一幅名家字画,写“风引云衣”四字。周癫径直上楼,阮中华不敢停滞,就跟着走,一前一后上楼梯。阮中华谨慎扫探环境,忍不住怯生生地问:“这是哪儿?”周癫没答。

阮中华勉强走几步,停下不动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帮我?”

周癫:“跟上。”

阮中华自知跑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跟他上了二楼。二人走到走廊尽头最里间房门口,周癫掏出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手绢递给他。

“把嘴擦擦,我家姑娘膈应这个。”

阮中华接过来,闻那手绢早馊了,又不敢说什么,强忍着把嘴角的血迹擦净。

周癫轻轻叩门:“姑娘,是我。”

里面嗯了一声,周癫推门而进,说了句“他来了”,让出身位让阮中华进来。阮中华再回头,周癫已经从外面把房门关上了。

未几,阮中华只觉淡香沁脾,气味别致,又见房内陈设,高雅豪奢,秾华朴直。凡榻、橱、几、桌,皆用花梨、紫檀、相思木,做工登峰造极,必是前朝大家手造无疑。所用手使器皿杂物,无一不玲珑妍秀,哪一件都不是寻常俗品。再看木榻上的这位妙龄女子,阮中华不由得呆住。

这女子一身雪白长锦衣,一根玄紫色的腰带紧束腰身,衣领下用丝绒线绣着三瓣飘零的桃花。又见到衣柜外侧正挂着一件同款色的长锦衣,领口下绣着一朵盛开的桃花。阮中华愣住。他是识货的,当即就知她绝非凡人。无须多问,她衣橱里定还有一件白衣,绣工必是含苞待放之桃花。三件衣服同款同色,晨起、过午、傍晚各是一件,差别只在领下的绣工。这叫“一日三开箱”,不是一般有钱人讲究得起的。说到一个“贵”字,这满屋的精致也未见得比得起这三件衣服。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岁,气质平静温婉,头绾简雅,乌丝垂肩,玉簪斜插,双瞳剪水,玉骨冰肌。阮中华是宗人府管理谱牒的主事,断人最是行家。这姑娘的长相,不说国色也称绝伦了。又见她高胸俏肩,方脸尖下巴,口鼻微微上翘,不出苏杭两地。

空空儿打量他一下:“坐吧。”

她一开口,阮中华就听出了她八成是苏州的。苏州有什么达贵望族呢?阮中华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拿捏着在木凳上坐了:“姑娘您是?”

“宗人府左司理事,阮中华阮大人?”

阮中华点头:“是我。您是?”

“别问我了。你只要知道,你的几次赌债都是我还的。”

阮中华低下了头:“我谢谢姑娘,非亲非故的让我担当不起……”

他嘴上这样说,却并没半点谢心。他知道必是有所求的,反而一笑:“姑娘,这个地方雅静啊!是会馆呢还是客栈?”

空空儿:“我也觉得这地方好呢。一个朋友的,我借住。”

阮中华定神看了看她,真是人间尤物。到底是什么人把宅子借给她住?二人是何关系?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年纪与相貌,多少男人惦记?难再是处子之身了吧?

空空儿见他愣神,哪知道他这样脏心烂肺,笑着问:“您怎么了?”

阮中华忙道:“我……我在想欠您多少钱呢,怪不合适的。您说个数,我一定还。”

“就为了交您这个朋友,提钱就远了。请您帮个小忙。”

阮中华勉力一笑:“我能帮什么呢?我只是个虚职,并无实权。”客套话说着,心里却又思索起来:“如果是江南大户,手臂上应该会有守宫砂,我何不赚她露一露胳膊,看看她守宫砂还在不在?”

想到这里阮中华笑道:“姑娘有茶吗?我口渴了。”

空空儿歉意地一笑,起身走到木几旁,亲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怠慢了。”

阮中华嘴上道谢着,双手接过茶杯,眼睛偷瞄她的玉臂,可是两边的衣袖都压严了,过手不足一寸。他什么也没瞧出来。

空空儿觉得异样:“您怎么了?”

阮中华忙大口把茶喝了,擦了嘴掩饰笑道:“我瞧这杯子讲究呢!”

空空儿笑着示意他坐回去。

“您在宗人府,掌管着皇家的宗室谱牒,还有养给优恤诸事。对吧?”

阮中华唯有点头。

“跟您打听一个人。”

“谁呀?”阮中华随口一说。

“叶赫那拉·福忻。”

阮中华顿时脸色大变,胸口如同挨了一棍,方才的胡思乱想立时化为一片空白。

空空儿:“怎么了?”

阮中华摇头:“没……没什么!”

“认得吗?”

“谁啊?”

“叶赫那拉·福忻。”

“不认得。”

“就是从前的户部侍郎,福郡王。”

阮中华干笑:“不认得。真不认得。”

空空儿换了一副表情,轻蔑一笑:“赫赫有名的福郡王,太后的宗亲,兵部尚书月王的亲弟弟,你宗人府的人能不认得?”

阮中华尽力平静:“不瞒姑娘说,从前的福郡王,我知道。可我只是个小小的五品主事,还是汉堂的主事。旗人、皇宗两支,我无权管辖。故而他的事,我不清楚。”

空空儿长身而起,目光如刀,吓得阮中华不敢逼视。

“不对吧,月王和福郡王获罪之后,月王被斩,福郡王被流放伊犁。这二王的后事被分拨到了汉堂料理,你敢说不知道?”

一句话如寒风刮面,阮中华本能一哆嗦,忙不迭站起身,使劲摆手,哀求道:“死了,他家人都死了。”

空空儿冷冷道:“你不说实话是不行的。”

阮中华:“死绝了。两府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真的。”

空空儿嘴角上翘,眼里有刀。

阮中华:“你……你到底是谁啊?”

空空儿:“我叫空空儿。我只想知道福郡王的下落。”

阮中华大声道:“我真的不知道。”

空空儿冷笑:“不说,你可走不了。”

这时,周癫推门而进,冷冷地站在门口看他。

阮中华把心一横,猛地大喝一声,扑向了窗口欲破窗而下,可惜身笨窗牢,竟把他弹了回来,一脑袋磕在木几上。

空空儿看着想笑:“你干什么?”

阮中华的鼻子又出血了:“我想回家。”

周癫插口道:“说出来,我送你回去,体面地回家。”

阮中华大喝一声:“你弄死我吧!”

说罢竟扑向了周癫,周癫一愣之际,阮中华忽然回身,疾跑几步借着惯力使劲撞向了木窗,终于破窗而出,从二楼上翻下去了。

空空儿一愣,周癫黑蝙蝠一般从窗口直飞了下去。空空儿走到窗前,探头一看,阮中华趴在雪地上正哼哼还没起来,而周癫的眼罩弹飞了,正满雪地里摸找。空空儿不紧不慢地把盆火拢了盖住,又走到衣橱边上把雪貂披风取了,将头发束紧,这才从豁烂了的窗口一纵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