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第四展

第二章 春云第四展

苏百川从史有为家出来,本打算从后门回家。可无意间见到接通大道的葫芦巷巷口,有条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似是大师兄叶深。

“天心既已回来了,此刻难道不是大哥在王府坐池子吗?怎么能擅离?”

他心下狐疑,就暗自跟了上去。叶深的脚力实在好,一气走了一个时辰步伐不乱。那苏百川也不落下风,二人隔着一箭之地,一前一后出了西直门,朝城外西北方向的树林而去。苏百川心说:“这是师叔家,大哥在这个时候急着回家?”过了池塘和几树枯柳,叶深来到了自家门前,环顾四下无人,轻轻推门而入。

苏百川耐着性子,弓背蹑足,一点点挪到了外墙。对于这个院子,苏百川很熟悉。三叔向来好静,家里除了一个聋子老仆人就是那个叫庞知的管家周全着。他从墙角抠下一块砖沫来,有指头大小。轻轻向头顶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在院内花丛中,这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声音,如非高手极难察觉。屋内有高手,可是他们将房门闭着,彼此说要紧的话,并没有留意到这独特的声响。

“连你也没说吗?”叶广昌问。

“没有。”

“天心知道吗?”

“师父走前只留下一张纸条,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纸条我见到了,我今天去了菩提巷。你师父行事向来谨慎,忽然失踪,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或者预感到要出大事!”说罢,刀子一样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儿子。

苏百川跳进了院子,隐在大水缸后面,看到书房灯亮着,透出两个剪影,脑袋离得很近,认出是叶广昌和叶深。

“这么晚,那你回来干什么?”叶深沉默了。

“池子有人在吗?”

“我是趁天心回去,王府人都睡下了悄悄出来的。”叶广昌攥住手里的念珠,眼睛不看儿子,他知道叶深一定会说。果然,叶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里翻江倒海。

“父亲,师父去了哪里,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父亲。”

苏百川没有夜听之力,他必须尽量靠近窗户。他犹豫了,是现在离开还是窃听师叔师哥的谈话?

叶深叹了一口气:“二弟苏百川,也会武功。”

叶广昌大惊,身子弹了起来低声喝问:“你说什么?”

“百川会武功,师父秘传了他十年。”

叶广昌眼冒凶光,叶深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扑过来。须臾,叶广昌长叹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成人之后,百川这孩子的眼神和骨骼大有异象,这是练了内家拳才会有的。唉,我早该想到的,原来真是师哥在算计啊。”

“师父传武给百川,或许有他的用心,未必是在算计什么。”

“你懂什么?你先说,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三弟昨天和百川动了手。我亲眼看到。”

“难怪老三今天一直跪着,苏百川也怪怪的。发现这件事之后,马之良怎么说?”

“师父说‘一代不如一代’,罚三弟跪了。”

“‘一代不如一代’?这话好啊!唵?哈!”叶广昌冷笑不迭。

“今儿一早师父就离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事有关!”叶广昌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时而看向叶深一眼,时而低头蹙眉,他的心中盘弄着一个大决定。须臾,忽然转身:“儿啊,事到如今我不瞒你了。我正在筹划一件事,早晚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说。”

“父亲请讲。”

“你想不想得到春云十三展?”叶广昌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啊?!”叶深大惊。

苏百川还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思忖了良久,觉得窃听师哥的家事,有违君子之道。决定返身回去。待他压低身子刚要离开,忽听身后有人轻喝了一声:“谁?”

苏百川心中叫苦,还不及反应就听到了抽刀的声音,庞知已逼近:“转过来。”

苏百川背对庞知,想着脱身的法子。

“朋友,你是‘夜里大’吧?转过来说话。”

“夜里大”是黑话,庞知把他当贼了。苏百川担心一旦师叔他们出来,那误会就大了。况且庞知也认识自己,绝不能回头。庞知见他不动,以为他害怕了。作为一位老江湖,庞知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他只仗着四品京官和武林高手的宅邸不会有人敢闯,推测这孤单一人八成是个误打误撞的小贼。庞知笑着走近,单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一压,想把他按倒,不料苏百川借力发力,猛一抬肩膀,“啪”得将他胳膊弹出,当即脱臼了。庞知不由大惊,单手递刀就扎,苏百川听到刀风,脚下一错,躲过刀尖。拧身就到了他的身后,单掌一拍,将他震飞了出去,庞知就地翻起,再看那“贼”已经出了院墙。非爬,非跳,非轻功,而是从几乎垂直的墙面,跑了出去。这样的功夫,令庞知瞠目结舌。他双腿发软,身体如雕塑般凝固了……

此时,叶广昌和叶深也闻声而出了。“什么人?”叶广昌急问。庞知面如死灰:“没看清。”

叶深拔腿就追,快速来到门口,又向院外两头张望,亦没有人迹。当即慌了,唯恐父亲遭遇歹人偷袭,只得再度返回院中。就在他刚才站立的屋檐下,头顶三尺之处,苏百川手扶栌枓,脚勾阑额,像吸盘一样牢牢吸住。见他走了,飘然而落,低头急速离去。

叶深黑着脸走回书房,见父亲正在给庞知接断臂,吃了一惊。“膀子断了?”叶深问。“脱臼了。”庞知低头小声道。

叶深狐疑:“那人蒙着面?”庞知摇头:“没有。”“哼,什么人能进到我的院中,三两下把你打倒了,连个正脸儿都不给你瞧?真是奇闻呐!”叶广昌十分不悦。庞知满面羞愧:“老爷,我……”

“我知道你岁数大了,拳脚不比当年,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老成了这样。”此话如同万箭穿心,庞知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老爷这样说,我无地自容。可是这人的武功真的太诡异,我见都没见过!”

叶广昌哀怜地看着他:“好了。你回屋去,缓缓神儿吧。”庞知扶着膀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叶广昌看着叶深那错愕的样子,心里又是一惊:“难道你也没见到人影?”叶深低下了头。叶广昌目光深邃可怖。叶家人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父亲,江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

“也许是庞知大意了。”他心里真的希望如此。

“时辰不早了,我要走了。离开池子太久,我怕出事。”

“刚才给你说的事,你还没表态。”

“父亲,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你难道不想要绝学?”叶广昌十分不解。叶深定了定神:“想。如果师父传给我。”

这样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又在情理之中。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决定今夜不再深谈,只淡淡说:“深儿,你太憨厚老实。你不了解通天拳,更不明白一个父亲的用心。”

“爹,孩儿劝您一句,门里有门里的规矩,绝学给谁都是定数。您都这个岁数了,难道还要和我师父争什么?”

叶广昌惨笑一声:“争?我还能争什么呀?”叶深发现父亲笑得很古怪。果然叶广昌平伸出手掌:“把你的手给我。”叶深一愣,把手递给叶广昌,叶广昌拿住他的腕子,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胸部左下,只一摸,叶深的脸色顷刻变了。

“父亲?!你的肋骨?”

叶广昌惨笑:“两根,两根都没了。那年我十四岁。”叶深大为震惊:“究竟怎么回事?”

叶广昌停了许久,缓缓道:“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父亲?”

“走吧。”

叶深拗不过,只得深深一揖,转身而去。他心如刀绞,艰难而缓慢地离开了院子,寒风吹干了他涌出的眼泪,很快又流了下来。他的身后,是一位孤独的老人和黑冷的夜……

叶广昌走进了耳房小屋,见庞知独自在喝闷酒,也坐了下来。二人并不答话,你倒了我喝,我倒了你喝,将心事消磨。许久。

“你有儿子吗?”

“有个闺女,在乡下老家。”

“闺女好啊。贴心。”

“我离家太久了,恐怕她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儿了。”

“将来她会理解的。你一身本事,放在乡下,糟蹋了。”

“我有什么本事啊?”庞知惨然一笑。

“不是你没有,而是刚才那个人,杀掉了你的信心。习武之人,追求的无非‘不败’二字。这让我想起通天拳,很奇特。通天拳要的,并不是打败对手,而是在简单的招式中,瓦解敌人的信心,斩杀他们的才华。都说春云十三展厉害,十步之内,摄人魂魄。我猜,不是杀人,而是诛心。”

庞知愣住,细细揣摩他的话。叶广昌忽然瞪大了眼睛:“我有不好的感觉,刚才的不速之客,是通天拳的人!”

庞知惊得胳膊一疼:“老爷,这,为什么?”

“一定不是贼,最厉害的贼我们都见过。揭心嘛,武术平平。可这人,不简单啊,能在几招之内打败你,还不让你见到脸。为什么?关键是,能伤你就能杀你,但他没这么做。”

庞知倒吸一口凉气:“有道理。难道会是马之良?”

“哈哈哈哈……”叶广昌仰天长啸,打破了郊野的寂静,惊飞了院外的一群宿鸟。庞知只觉毛骨悚然,内心惊惧不已。

“老爷,您……”

“不会是马之良的。”

“那,能是谁?”

叶广昌没有回答。而是抄起了白瓷酒瓶,奋力砸到墙上,登时粉碎,留下一块湿润而丑陋的“疤痕”。庞知正错愕间,叶广昌已起身颤巍巍地走了出去。那失神且扭曲的样子,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