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裂变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逐渐走向了对外扩张的军国主义道路,确立了“开疆拓土”的侵略总方针。公元1874年日本侵略中国台湾,制造摩擦,大清赔付五十万两白银,草草了事。1875年,日本武装侵入朝鲜,1876年2月签订《江华条约》。1879年,日本吞并了琉球。
当时的大清,尚在两次鸦片战争以及平定太平军叛乱后恢复元气之中,并积极开展洋务运动,实现“中兴”之梦。孰料,日本已悄悄地对中国露出了牙齿。公元1886年,日本在华的最大间谍机构“乐善堂”在汉口成立。经过多年的经营,相继在北京、长沙、重庆、天津、福州等地遍地开花。间谍们多以外交官、商人、药店老板、书店老板、学生等身份为掩护,搜集与中国相关的一切情报。
在日本占领朝鲜之后,清廷在战与和之间举棋不定,因为对日本的了解几乎为零。而日本,对中国的渤海湾航道、山东半岛、辽东半岛、天津、塘沽等地的设防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地理与水利勘察基本囊括整个海岸线,对各个口岸水域的水深、海底是泥沙还是岩石、民船数目、运输情况,等等,都有极为详尽的侦查与记录。对辽东半岛和威海内陆的绘图已经精确到了村、路、炮台、营房、粮田面积、人口情况甚至是水井和牲口的数目……单从情报方面看,大清已经败了。
甲午海战后的第二年,浘川介就已来到了汉口,并加入乐善堂。同年秋天,他来到了北京。叶广昌认识他的时候,浘川介已在中国整整八年了,是个实实在在的中国通。他对外的身份是瓷器商人以及桐川道场的馆主。叶广昌听说他还是日本“镜月向心流”一派的宗家,号称大日本第一人。当然,浘川介最重要最神秘的身份是在华间谍。他与叶广昌媾和,为他获取春云十三展提供必要帮助。作为条件,身为广安门城门领的叶广昌给他画了一张图,这是北京城“外七内九”十六座城门的驻军防务图。可是,日本已经在十年前的那场海战中取得了巨大胜利,为什么浘川介还要北京城的防务图呢?他是成长在后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武士,身上流淌着对日本天皇绝对忠义的所谓“大和魂”的血液。在浘川介看来,只要中国没亡,日本早晚还要动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在燃烧自己,照亮日本的未来……
经过一夜的推心置腹,叶广昌仍旧没有说服叶深。
叶广昌的练功房就是后罩院的北房。在建造此宅时,他就按照八卦阵位精心布局过了。乾、坤两位铺设毡毯,练习拳脚软硬功。巽位头顶开天窗,下设蒲团,利于静坐。兑位设水池,净手、聚气。而震位,则是专门用来练习弓弩的。此刻,这里变成了牢房。
屋内四角都扎着火把,叶深被绳索绑在木桩上,叶广昌失去了耐心。天亮离开前,他必须彻底说服儿子,说服不了就要征服他。
叶广昌亲自用鞭子抽打叶深,一边打,一边嘴里恶狠狠地喊着:
“马之良,马之良,马之良。”
叶深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乎晕厥过去,嘴里却一声不吭。叶广昌打累了,扔掉了鞭子,坐到椅子上大口地喝酒。他近乎疯癫,口里喃喃道:“马之良,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叶深艰难道:“爹,我是你的儿子。”
叶广昌瞪着血红的眼睛:“你不是,你被马之良害了,被通天拳害了。你眼里只有师门,没有父子!人伦何在?纲常何在?”
叶深惨笑:“那么爹你呢?你背叛师门,背叛你的国家。为了得到绝学不择手段,竟然跟日本人合作。你把北京城的防务地图给浘川介,会酿成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笑话!大清国积重难返,奄奄一息了,还差我这一张图?”
叶深失望地摇了摇头,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想,这国家还能成国吗?
“为了得到绝学,你竟然如此没有底线!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当年的传人不是你吗?”
叶深一语中的,叶广昌垂下了头。
叶深失望至极:“通天拳门槛这么高,想不到会有你这样的人!”
叶广昌黑着脸缓缓起身,踉跄来到他的身前,直勾勾看着他,看得叶深浑身发毛。叶广昌伸出单掌,抠住了他的肋骨,暗一用力,叶深登时疼得大喊一声,一串冷汗渗到了鼻尖。
叶广昌冷笑道:“轻轻地碰你一下,你就受不了。”他掀开衣服,扯去里面的中衣,露出凹陷的腹部。“我当年,却被师父断了两根肋骨!逍遥子,他要我断了心念。没有绝学,就没有恶毒的人心。孩子,我不服啊,不服啊!”
“你一定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才让师尊下了狠手。”
“我没有。我只是提了一个问题,就被他废了。”
“什么问题?”
“春云十三展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传人?”
叶深一愣,这问题他从来没敢设想过。
“就凭这一句话?”
“就凭这一句话。”
叶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仅凭一句话就可以废掉一个人一生,这是不是太过于狠毒了?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父亲今日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自己的谅解和宽恕?
“幼年在天津时,我常混迹于码头与洋人有交道。别看我小小年纪,已学会说些英文和日文。故而,来到北京后,除了日常随师父习武,我还受雇于洋教士和洋医生。不是我说大话,早前的几年,是我在挣钱养活着师父啊!关于武学,我承认自己不是最好的,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只能是一个人继承绝学?这就成了异类?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凭你怎么努力也休想把它搬走。”
叶深看着父亲,心中酸楚。
“通天拳,并没你想得那么磊落。我索性都告诉你吧,其实逍遥子当年是把春云十三展传给我大师兄苏造时的。”
叶深极度震惊:“什么?传人不是我师父?”
叶广昌点头:“你大师伯苏造时是苏百川的父亲,这你知道。可当年,李逍遥击败诸葛盾不久也病逝了。弥留之际,他召集了我们三个,亲手将绝学传给了苏造时……再后来,偷盗门的大弟子在江湖上放出话,要我们通天拳去蓟门桥破阵!这个大徒弟名叫嬴岱山,据说是带艺投师的,比他师父还要厉害。苏造时和马之良一道去了蓟门桥。当晚,只有马之良回来了。他说,敌阵已破,可大师兄死了,死前,把秘笈传给了他。”
“有这样的事?父亲,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
“我说的句句是真。我始终怀疑,所谓偷盗门的大弟子以及破阵之事,是马之良为大师兄做的局。是他对大师兄下了手,夺了绝学。”
“不可能,我师父绝不是那样的人。”
“江湖上从没听说过有嬴岱山这个人,除了那次从马之良口里说出来。我大师兄怎么死的?葬在何处?这么多年马之良为什么一直不说?他心里要是没鬼,怕什么?又在防谁?”
“这说不通,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传给百川武功?一旦事情败露,这不是给自己树敌吗?”
叶广昌呵呵一笑:“人都死了,真相自然也随之消散。他这么做的目的,也许,是在报复我大师兄,也报复我。”
叶深更加不解:“为什么?”
“大师兄是门内百年不遇的大才。马之良自小就嫉妒他的武功。而且,大师兄始终都不许川儿学武的。可在他死后,马之良偏要传武苏百川,人家明明是要留洋的,他偏不让走,还要他沾染江湖是非,命他去守池子。这一切,不就是要让大师兄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嘛?至于说对我,不是报复也是排挤啊,他是用苏百川挡住你啊,让叶家彻底没机会。”
叶广昌癫狂地笑了起来,似乎一切都被他看透看穿。
“挡我,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他心定的传人是老三。秘传了苏百川武功,除了刚才说的那一层,还有就是,能对你构成威胁。毕竟,你要想继承绝学本来只有一个竞争者,陶士钧而已。”
“我不信。师父绝不会这样险恶。”
“孩子,你太善良了。为什么偏偏陶士钧和苏百川动手让你看到了,想过没有?”
“巧合,那只是巧合。我们已经说开了。”
“那么,你和天心的事呢?马之良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我和天心?”
“这次临行前,马之良故意问我,陶士钧和天心是否般配?”
这句话,如剜心掏肺一般,叶深瞪圆了眼睛。之前父亲说的一切他都可以不信,但是关于天心的事,他动摇了。
“师父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他还不知道我和天心……”
“假如他知道呢?”
叶深六神无主了,无言以对。
“再想想我的推测,是否全成立了?孩子啊,如果真是那样,咱们叶家,什么也得不到,落得个两代失落的下场啊。这,或许就是他想看到的。”
“师父真的说过,要把天心许配给三弟?”
“当然。他说走镖回来就成亲,是特意告诉我的。”
叶深彻底迷失了,他动了感情,理智在一点点消亡……
“这次去太原,是杀死马之良的绝好机会。儿啊,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爹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咱爷俩的命,不能握在他马之良手里。我这次的计划很周密,马之良、陶士钧、苏百川,一个也活不成。”
“不,不……”
“至于天心,就看你的造化了。我告诉你,王府那边,苏百川已经被关了,天心下落不明。你不要分心,在这儿等爹回来,就在家等!男人,别被儿女私情害了前途,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值得男人不顾一切。”
“父亲……”
“傻儿子,只要我拿到了绝学,你就是唯一传人。爹帮你灭了通天拳,有了春云十三展,你早晚重新开宗立派。不出十年,谁还记得马之良?谁还在意通天拳?到那时,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姓叶,叫叶深。一代宗师叶深!”
叶深瞪大了眼睛,他看着父亲的眼睛,知道这最要紧的一句话才是父亲的真实用心。
叶广昌说完这句话,似乎老了十岁,他解开了叶深手脚上的绳索,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次日清晨,叶广昌没有再见儿子,只留书一封,自己早早骑马出门。他在达官门外汇合了浘川,带领二十位黑衣人策马出城去了。
叶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手脚上没有绳索,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椅子上,身边一个看守也没有。泛青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手里拿着父亲的留书。
“深儿,爹走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这一次,爹全押上了,为了给你拼一个将来!你怎么想,我顾不上了。如果我错了,就让我死在陷马台。”
叶深站了起来,徐徐向院子走去。
“深儿,爹把该说的都说了。如何做,全在你自己。无论你选择去王府救人,还是留下来等我,爹,都很欣慰。”
叶深来到了大门口,彳亍不前。最终,他伸手把大门从里面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