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器
叶广昌府中堂的自鸣钟响了,正是夜里十点。叶深被钟声唤醒,他疲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在太师椅上,绳索已经解开了。不知何时,父亲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幽灵一般看着他。叶深动了动脖子和手脚,他看父亲的眼神不再恭顺,而是充满了不解与愤恨。
“吃点东西吧。”叶广昌用眼神示意,茶几上有一碗粥。
叶深愤愤盯住他:“我师父呢?”
“走了。”
叶深挣扎着站起身,舒缓了关节肌肉。他捧起粥碗,看了父亲一眼,“咕咚咕咚”一扬脖子喝了,抹了嘴就往外走。
“来不及了。”叶广昌淡淡道。
叶深一愣,回头看他一眼,抬腿就走。
叶广昌笑道:“早出北京城了,你撵不上的。”
“镖车走不快,我顺大道……”
“庞知已经替了你,放心吧。”叶广昌制止道。
“庞知?他凭什么替我?我怎么能放心?”
叶广昌一笑,没有回答。
“爹,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想方设法不让我去太原,不会只是为了培养你的管家吧?”
“哈哈哈……”叶广昌忍不住一笑。
“你要害师父?至少是,是要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站在他的角度,或许是。可对你来说,不是。”
叶深冷笑:“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早晚会懂。”
叶深不再搭话,决心离开。
叶广昌提高声调:“深儿,我提醒过你,我们是父子。”
叶深回头看着他,一句很重的话已到嘴边,被他艰难地吞了,回身走出了门。
“敢走出这个院子,你就不再是我儿子!”叶广昌威胁道。
叶深停了,但没有回头。父亲这样说,他大概也猜到了他的用心,预感到太原路上要出大事,必须先找到师弟苏百川商议。想到这里,他极速走到院中,朝大门而去,忽然叶广昌出现在他身后,出手如闪电,点中他的“井肩”与“天宗”二穴。叶深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这是父亲第二次封他的穴道,且这一次,有钻心的疼痛。
“你师父一定教过你打穴,六十四穴位口诀你也谙熟,爹也传你一手。过了亥时,要打‘天宗’穴。”
“师父从不教我从背后点穴。通天拳是光明正大的武功。”
叶广昌笑了笑:“你说得对,本门确实没有这路功夫。这手是庞知教我的,很实用。”说罢,诡异一笑,叶深不寒而栗。庞知?庞知教了父亲如此阴毒的手法,此人现在替自己在镖路上……
“父亲,你让庞知去太原,是要害师父?”
叶广昌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叶广昌,你敢做出任何对不起师门的事情,我绝不饶你!”
“你放肆!”
“放肆的是你!”
父子二人怒目相视,谁也不肯相让。正僵持不下,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师哥,师哥!”
这是天心的声音,叶氏父子都是一惊,叶深张嘴正要大喊,叶广昌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而后点住了他后脑的“哑门穴”,叶深顿时觉得头重、舌缓,不能出声。
叶广昌前院有一处假山景观,是当年他建造此处宅院时,根据“二十四山砂水吉凶”营造的一处灵璧石小景。此时,正可将叶深藏于假山之后,自己也和他一起躲了。叶深对父亲怒目而视,却无能为力。
天心叫了半晌无人,就自己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有人吗?有人在吗?”
天心毫无戒心地向里面走。叶广昌把外衣脱了,取出了背弩,搭好箭拉满弦对准了她。叶深大惊,眼珠突兀欲出,尽平生之力向父亲摇头。叶广昌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天心,随时准备击发这一箭。
天心站在院中大声喊:“师兄!师叔!我是天心啊!”
她见北房灯亮着,就快步走了进去。屋内有捆绑叶深时所用的绳索,不能让她见到。叶广昌迅速迈出了草丛,来不及将弓弩扔掉,只得背于身后,快速几步来到厅外阶前。
“谁在那里?”
天心闻声从中厅走出:“师叔。”
“哦,是天心啊,你怎么来了?”
“三叔,您在家啊,我以为没人呢!”
叶广昌淡淡道:“你不在池子里,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师兄。他好点儿没有?”
叶广昌慈爱一笑:“你说深儿啊?他走啦!”
想象着父亲道貌岸然的样子,叶深气得浑身颤抖。
“走了?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他爬起来追你爹他们去了。”
“那他病好了没有?”
“应该没大碍吧。我也是刚回来,没见到他,是听下人说的。”
“奇怪,回来的路上我们怎么没遇到?”
“大概是抄近道了吧。”
天心想了想:“哦,那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回池子去了,叔。”
“你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我走了叔。”
叶广昌点点头。天心转身的时候看见师叔的影子映在地砖上,似乎看到了他反剪的双手上有东西,越看越像是一张弓弩。天心狐疑起来,因她知道,师叔的绝活就是紧背低头花装弩,轻易不会露,此时怎么拿在手里?她定睛又看了看叶广昌,叶广昌笑着侧了侧身子,把弩又藏了藏,一动没动。天心没有多说,冲叶广昌笑了笑,快速离去了。
叶广昌走到门口,看见她确实离开了,才将大门关上。笑着走回假山后面,在儿子的身边蹲了下来。
“这孩子多好啊,是吧?”
他竟然想对天心下手?叶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至少他非常防范她!他在怕什么?父亲的陌生与可怕,令叶深又羞又气。太原这趟镖,一定是阴谋,无论父亲是主谋还是帮凶,都是不能原谅的。师父一定中了什么圈套,他们利用了师父的侠义与无私,这,真的可耻!
疼痛还在继续,庞知的手段果然毒辣!叶深不记得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难道是庞知来了之后?古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庞知什么时候进府听差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对他的过去也几乎一无所知。背后点穴这种阴毒的手法绝不是侠义所为。这人替了自己去太原,难道是要对师父下黑手?凭师父的武功,十个庞知也不惧,但如果是亲近之人从背后忽然偷袭?叶深不敢往下想了……
镖车队伍已经走了二十余里地,来到了京郊大具镇。马之良一行人走到了一处客栈前,车队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客栈没有设招牌,门口也没“望子”,却在门里门外隐隐站着几个妖媚的女人,也不搭话,只拿眼神扫看诸位镖师。一位店伙计打着灯笼迎到车前。
“诸位达官,到小店歇脚吧?”
徐闯回头看了马之良一眼:“马师傅,再往前五里,有泰康客栈。咱们今晚在那里歇脚吧?”
马之良点点头。队伍继续向前。那店伙计也不阻拦,撇撇嘴走回去了。
陶士钧十分不解:“师父,人困马乏走这么久了,好容易遇到一家店,怎么不歇啊?”
马之良笑道:“坐池子和线镖,虽然都是保镖,但隔行如隔山。就拿住店来说,就有‘三不住,两提防’。”
陶士钧来了兴致:“怎么讲?”
庞知笑着插话道:“新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店也不住。提防店家,提防客人。老爷子,我说得对吗?”
陶士钧一愣,马之良点点头。
“庞大哥,这里有什么门道?为什么要‘三不住,两提防’?”
庞知笑道:“常年走镖的镖师对沿途的客店都很熟悉,与店家也多半相识。新开的店,不知道底细,不会贸然进驻。易主之店也不能住,老店忽然易主,必有缘由,在没弄清楚之前,镖师对这种店也是敬而远之。以上两点就是镖师要提防店家。至于娼店,就更容易理解了。娼店的客人正经人少,歹人多,难免有明为嫖娼,实则盗窃之人。这就是第二个防,防客人。”
陶士钧若有所思,马之良却对庞知另眼相看:“你走过镖?你师父是哪位高人?”
庞知笑道:“前辈,我师父是直隶的‘眼镜儿冯’,不知道您有没有过耳闻?”
马之良略一思忖,而后点头:“有这个人,听说腿功很好。怎么你们也是镖局子出身?”
庞知谦逊道:“高看了!无论是能耐、门路、还是财力,我们都干不了镖局子。这些个江湖趣谈,我都是听朋友说的,或者是茶馆听来的。”
马之良并不知道,为了今天这趟镖,叶广昌已经提前将自己的江湖经验倾囊相授与庞知了,连“春典”也教了他许多,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不失时机地赢得马之良的好感,使他放松警惕。
马之良点点头:“你刚才说得很对。士钧啊,你看这家店,连招牌都没挂上,门口已经有女人,十有八九是家娼店。咱们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好。”
陶士钧不以为然:“师父,我虽然涉世未深,但也知道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道理。咱们什么人?个顶个儿的英雄豪杰,就算有贼,咱们怕吗?”
马之良拉下脸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记住了,走镖在外,安全第一。待人接物,礼让三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和人动手。”
陶士钧恭顺抱拳:“是。师父。”
马之良快步撵徐闯去了,庞知见陶士钧心有不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一入江湖深似海。光凭武功好,是保不了镖的。咱俩都该跟着老爷子好好学呢。”
陶士钧点了点头,心中很惭愧。堂堂马之良的弟子,竟然不如一个外人对此事用心,于是虚心向他请教。二人一边走着,庞知假装半会不会地,又把镖师住店的门道给他说了。不光有“三不住两提防”,还有“进店三不要”,“睡觉三不离”,如果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还有“三会一不”等,陶士钧一一记在心间,越发对师叔府上的这个管家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