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六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福郡王福晋母姓舒穆禄氏,父姓苏完瓜尔佳氏,皆与爱新觉罗氏渊源极厚。福晋十六岁婚配福郡王,伉俪情投意合,极为恩爱。福郡王府没有侧福晋、庶福晋,只有大格格的生母,嫡福晋苏完瓜尔佳氏。福晋三十岁方得一女,取名瑞珠,真真眼珠子一般疼爱。光是候选的乳娘就先后挑了十五人,还须是上三旗的出身。其余更是事无巨细,尽善尽美。之后又得了一位小格格,可惜不足周岁早夭。夫妻二人对大格格更加百依百顺了。待她长到十岁,福晋开始留心她将来的婚配大事,早在皇亲贵胄之中觅了几个可心的人选。好事尚未成,王府坏了事情,婚事自然先压着了。万没想到大格格竟然就看上了苏百川。原想用些闺阁手段把他慢慢捂化,谁知劈空就出现一个妖女,要来横刀夺爱。大格格思索了一日,终于瞅准时机去找了额娘把心事一股脑全说了,还逼着额娘去提亲。

福晋气笑了:“王府向通天拳提亲?”

大格格认真点头。

“简直胡闹!你昏了头了吧?”

“额娘,我是认真的。”

“不行!万万不可。珠儿,你从小到大,任何事,桩桩件件你阿玛和我都依了你。唯独这桩,绝对不行!”

“既然件件依我,那这件也要依!”

福晋正色:“不行!”

大格格:“我知道您有成见,可是三年前满汉就可以通婚了。”

福晋爱惜地拉起她的芊芊玉手:“你是普通的旗人吗?你是皇亲贵胄,琼枝玉叶!你可知道,在你十岁时,额娘就已经留心你将来的婚配大事了!惠端亲王的十五孙,还有容景皇贵妃的甥男几个,都是荣显之极,与咱们门当户对的。后来王府蒙难,咱们衰败了,皇亲国戚有些勉强,可王公大臣的子嗣总配得起吧?他苏百川算什么?凭什么娶我的女儿?”

大格格双目含泪:“苏大哥是同文馆高才生,懂四门外语,品格贵重,坚忍敏达,是人中龙凤!比你说的那些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不知好过多少!”

福晋叹气道:“我也知道他好,可他毕竟是汉人,是白丁庶民。真配了他,你阿玛和我如何向泉下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列祖列宗才不管这些呢!”

“你放肆!”

“说来说去,还不是顾及脸面?可是额娘,既然咱们家已然这样……您就心疼心疼您的女儿吧!”

“正是因为疼你,知道你是高贵的,我才不同意!”

“我不管。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这辈子,我非苏百川不嫁!”

“简直胡闹!你只管心里爱,就把什么都不顾了。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今儿也告诉你点儿私房话,你别跟你阿玛说。额娘当年也曾少女怀春,中意一个郎中的学徒。要不是我的祖母以死相逼,我怕是与你阿玛无缘的了。”

大格格愣住:“额娘,您还有这样的事?”

“后来听说那学徒勾了别家小姐,和他私奔了。不甜不咸地过了一年苦日子,那小姐熬不住了,时常偷跑回娘家去。一次他喝醉了,竟一把火把娘家的房子给点了,好几口子性命,全都烧死在家里……”

“您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门不当户不对,将来你是要吃大亏的!”

“您说的这都是什么啊?那郎中的学徒能和苏大哥比吗?”

“男人都是一回事,有什么不能比的?总之没有门户就是绝对不行!”

见母亲如此决绝,大格格索性狠心道:“顾不上您怎么想了。眼下他说要去留洋呢,我不想他走。况且……他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那就更不行了。这人品行不端啊!”

“额娘,您想哪儿去了。他可不是那样的人。是我,我怕夜长梦多……”

“既然人家有相好的人,咱们也两不耽误!”

“不行!”大格格急了,绯红着脸站了起来:“我今儿把话撂这儿,如果他真的留洋走了或者是娶了别的女人,我就死!”

福晋心口一疼,哀求道:“珠儿!你不要使性子,你阿玛是不会答应的。”

“只要您点了头,我阿玛一定会同意。”

“我不许!”福晋一步不让。

她的坚决令大格格更强硬了:“好!三天之内你们不提亲,我就亲自去!我说到做到!”

福晋大喊:“你敢?!”

“走着瞧!”

福晋连喊“珠儿”,大格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絮才回到了南书苑。得知空空儿一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他知道她在找一个宗人府的人,可周癫说,姑娘从没这么晚过。柳絮才一句话不说,独自上楼了。

香炉里篆香断尽,苏百川灯下读书不进,满脑子皆是空空儿,尤其是点了她云门穴之后,她又羞又恼的样子。苏百川把手边的书放下,走出了房门。时值深夜,他一人去了后院,把棉袍脱了,借着水车的流水声,发全力出拳……

大格格放下笔,于灯下端详自己刚刚写过的句子,那是写在洒金笺纸上的一行瘦金小词:“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随后在压脚处钤上自己的“珠”字篆体印章,把纸仔细地折好,在对角处用蜡烛封了。

天坛,皇穹宇围墙上,坐着孤零零的空空儿。她今天没有去找阮中华,而是去同文馆守了一天,却没见到苏百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去同文馆找苏百川,或许是对那个替他还债的他称“叶小姐”的女子好奇,或许就只是想看到他。真没道理啊!她自嘲一笑。从来没道理的感情才是最致命的。空空儿来天坛,是想等周癫他们都睡下了,自己再回南书苑,明早还去同文馆的。偏这时,远处传过一缕箫声,静夜中点点涌来,如同珠玉跳跃,又似泉水飞溅。她顺墙头而走,闻声西望。

只见南书苑的房顶上,一身白衣的柳絮才头顶弦月,手横玉箫,正吹奏“梅花三弄”,声声断肠。此景此人,好不孤寂悲凉。那箫声瞬时不再是泉水,而是涓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