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猿
春夜,无风。
明天亮镖之后,叶深会和师父去太原走镖。当晚他决定回家去看父亲,天心一直送他到车马店雇了一匹马,又舍不下分离,二人厮磨一阵,竟一同骑了,信马走着。
“夜深了,你回吧,别再送了。”
天心不舍,贴着他的胸口:“我不,到了阜成门,我再回去。”
叶深看着她:“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你回去还有夜路要走呢。”
“哈,我巴不得来几个嘎杂子呢,我都小半年没怎么动手打架了!”
“什么话?瞧你还是姑娘家的。”
“太原路上,要事事小心,你和爹还有士钧,都必须平安回来。”
“放心,有师父同路呢,万无一失,倒是王府这边让我记挂。百川虽然武功好,可他没有江湖历练,你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天心点了点头,忽然一笑。
叶深疑惑问她:“你笑什么?”
“我有一个感觉,这次太原回来之后,我爹会宣布传人。”
如此讳莫如深的话题即使出自师妹之口,叶深还是一惊。他勒住缰绳,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
“你不要乱说话。”
天心咯咯笑道:“瞧你紧张的,又没外人听了去。你说说,我爹想传给谁呀?”
叶深想了想:“这是门里最大的事,我可不能乱说。”
“跟我也不说吗?你怎么想的就说嘛,快点。”
叶深略一沉吟:“嗯,二弟要出国去的,也许会等他回来。也许会传三弟。或者你。”
绝学不是家学。自己一介女流,更何况论武功也不如三位师哥。父亲如果要包藏私心将绝学传给自己,那他就不配是一代宗师了。天心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只扭头看他:“为什么不是你呢?”
叶深憨厚一笑:“我,我不够格吧。”
天心笑道:“我爹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出八九分的。”
叶深惊诧。
“我爹传二哥武功,或许只是想让他防身。因为大师伯的缘由,我爹和百川把大家都瞒了,才让人浮想联翩。”
叶深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认真想过,我爹为什么要接这趟镖?”
“兹事体大啊,侠义道护送国宝义不容辞嘛!”
“话是不假,可是你能说我爹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什么?师父会有私心?这我不信。”
“你真是笨啊。这么大一趟线镖,多好的一次考验徒弟的机会啊!”
叶深不由大惊。这层意思他还真就没想过,不由得对师妹刮目相看了。
“你接着说。”
“依我看,我爹心定的传人只在你和三哥之间。他若想让二哥继承,这趟太原他必带二哥去啊!”
叶深彻底惊住!马之良要选传人,这趟线镖当然是最好的试金石!如果他要传百川,怎么会让他守池子呢?难道真如师妹所说,师父的考量是在自己与士钧之间?她这番话如拨云见日,令叶深心生快意,竟也笑而不语了,在她的额头上亲了几下。
天心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娇嗔一声:“你说,是我重要还是绝学重要?”
“什么?”
“你听懂了,别装傻。”
“当然,当然是你重要啊。”
天心顿时拉下脸来,推了他一把:“口是心非!”
“我哪有啊?”
“你想了,这句话你过了脑子。”
“想也不可以啊?”
“当然不可以,你应该不假思索!”
叶深苦笑不迭。天心挣扎几下要跳下马去,被他紧紧抱住。
“傻丫头!我向你起誓,春云十三展纵然是天下第一武功,我也不稀罕。让他们争去,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
天心眼泪汪汪看着他,心里热乎乎的。
“真心话?”
“天地可鉴!太原回来,我就向师父坦白心迹。天心,我们成亲吧!”
天心钻入他的怀中,眼泪夺眶而出……
北城,叶广昌府邸。马之良从金银巷出来后,特意借了镖局的马匹来找师弟。为了托付好大事,马之良把秘传苏百川武功以及接镖太原之事一股脑都同师弟讲了。叶广昌特特装出震惊的样子,演得入木三分,让马之良多少有些愧意。叶广昌却大度地对师哥表示出应有的理解与支持,令马之良非常安心。两人说完了话,叶广昌亲自送到门口。
“师哥,你放心。明儿一早我去营房画过卯就会到徐闯府上,参加亮镖大会,也为你们壮行。”
马之良点头,小声叮咛道:“广昌,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你。”
“您讲。”
“嗯,我离开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搬到菩提巷去住?”
叶广昌一愣:“师哥,您?”
“我对池子不很放心。毕竟只有百川他们两个。徐闯那边的镖师难堪大用,如果你在菩提巷照应着他们,那就不同了啊!”
叶广昌不假思索一抱拳:“师哥放心,明晚我就搬到菩提巷去,早晚周全他们。那边一旦有事,我就能火速驰援。”
马之良长舒一口气:“如此最好!哈哈。”
马之良在拴马桩上解了缰绳,跳上了马与叶广昌话别。叶广昌目送师哥催马走出了老远,刚要转身回去,忽然见到马之良又打马而回。叶广昌心惊,猜疑是不是师哥察觉了什么?
“师哥,怎么了?”
马之良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他的身边,笑呵呵地看他,表情十分奇特。叶广昌更加狐疑。
“我上年纪了,脑子钝了。来前定好的哪几件事与你说,哪几件要和你商议,说来说去,还是漏了一件。刚才上马一颠,我倒想起来。”
叶广昌笑着:“师哥您快说,何事?”
他虽表面轻松,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国宝或者王府哪里露了马脚。
没想到马之良却笑着问:“你觉得,天心和老三如何?”
叶广昌不解:“您是说?”
马之良和蔼一笑:“你觉得,他们般配吗?”
叶广昌心中一凛,之后一酸,再是一疼。他当然知道儿子与天心的事,叶深早在一年前就同他讲了。对这门亲他非常地满意,甚至还暗自高兴了一阵子呢。可马之良偏偏问天心和老三?他究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情,还是他故意在试探自己什么?叶广昌品不出来。
“广昌,你觉得天心和士钧般配吗?”马之良又问。
叶广昌好可怜,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自然是郎才女貌。”
马之良点点头:“你这个当叔叔的都说好,那我就有底了。等我从太原回来,就张罗他们的事。眼见一天天大了,毕竟男女有别,总这么下去,外面有闲话。”
叶广昌黯然:“师兄说的是。”
马之良点点头,一身轻快跳上了鞍。刚拉转马头,就见到叶深飞马驰来。见二位长辈都在,叶深老远跳下马,疾跑几步上前作揖拜道:“原来师父也在啊。明天远行,我想陪陪家父。”
马之良点头:“哦,也好!路上用的行头都备下了?”
叶深一指马背上的褡裢:“都在这里了。”
“好,今天晚上陪陪你爹。明儿一早你们爷俩一起去镖局子,等亮完了镖,我们就上路。”
“是,师父。您回去也早点歇着。”
叶广昌父子拜送马之良远去。
叶深刚想开口,叶广昌阴沉着脸说了句:“你回来得很好,天意!”说罢一把拉住他的手,直奔书房而去。叶深很意外,连叫几声父亲,叶广昌全不理会。路过庞知耳房时,使劲砸了两下门,仍带着叶深去书房。
进房后,叶深还在错愕间,叶广昌已经快速地从书架中抽了一本线装书来,自书盒里拿出了一封写好的书信。此时,庞知也到了。
“老爷,少爷。”
“你马上走,去达官营的营房,找小马,把信交给他。”
庞知一愣,上前接过信:“您,下决心了?”
叶广昌点点头:“让小马连夜动身,两天之内,这封信务必要递到金枪太岁葛宁的手里。出一点岔子,我要他的命!”
庞知抱拳:“是。”说罢,转身而去。
叶深不由大惊:“爹,你要干什么?金枪太岁葛宁?我,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叶广昌慢慢走过来,看了看儿子,扶住他的双肩,让他坐下。自己则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瘫倒了,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爹,您怎么了?”
叶广昌身体微微有些抖。叶深起身找了一条毯子过来给他盖上,又把火盆搬到他的脚下,从火盆上边的小铜壶里倒了杯热酒给他。叶广昌徐徐喝了,这才略略回了神。
“等过了惊蛰,”他轻轻喘了一口气,又说,“过了惊蛰,我就五十七岁了。”
叶深一愣,不明白父亲要说什么。
“你祖父,也只活到了五十五岁。”
“爹,您要说什么?”
“你,是爹的儿子吗?”
“当然,我是您唯一的儿子,爹。”
“我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今儿个,我不想和你费口舌,我很累,特别累。”
“好的,爹,我回房去,您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还要……”
“我没说完!”叶广昌用沙哑而严厉的声音喝止了他。
“我现在很累,非常累。我不想和你费口舌,我只要你听话。可以吗?”
“可以。我听话,我听您的。您说。”
“好!深儿,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一些日子吧。”
“啊?”
“哪也别去。”
“这怎么行啊?我明天要去参加亮镖,然后动身去太原的。”
叶广昌摇摇头:“不,你不能去。就在家。”
“为什么?”
“你不是答应我了,会听话的吗?别问。”
“不行啊父亲!门里有大事啊,我不能……”
叶广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叶深只好起身,给他捶了几下后背,又顺了顺前胸的气。叶广昌这才徐徐又道:
“原来,我只想把他骗出去,离开北京城。我,我毕竟是三爷,是可以看家的人,他临行前,东西一定会交我保管。我或是看看,或是抄一本,没有想好。可是现在,我的想法,有点变化!”
说到这儿,他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后面说了几串话,完全含糊不清。接着,他又仰着头笑了!是夹杂在哭声里的那种笑,令叶深不禁悚然!本来线镖这件事,在叶深心里就疑点重重,如今看着这半人半鬼的父亲,他大有不祥之感。他稳了稳心神,慢慢站起来,想连夜回去找师父。
“您歇着,今天先不说了。”叶深恭敬道。
而后,他佯装无事一般,走出几步去开房门。忽然叶广昌飞身而至,在他身后雷霆出手,“噗噗噗”三下,点中“神道”“神堂”“心俞”三穴。叶深只觉后心被铁爪猛然锢住了一样,腰身以上全都僵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