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第二展
陶士钧字雄华,广西柳州人,苗族,家中行三。自幼患瘛病,有女相。父亲陶家清是位名医,悬壶济世,造福一方。他自配“白虎汤”与“三才汤”,治愈瘛病无数,却终究医不自治,对小儿子投剂犹豫,成为痼疾。陶士钧长到七岁时,看上去像个四岁的黄毛丫头。马之良南下护镖,身染瘴疾,被陶家清救活,成为莫逆。曾有个道士跟陶家清说过,你小儿子体弱多灾,皆因其八字自刑多煞,一生吉数很少。若得生肖属兔,且在酉时出生的贵人拜为义父,则能趋避凶灾,转运得活。马之良虽然属兔,但并非酉时生人,他观陶士钧上根坚健,目有神光,断定是个武学良材,就假托说自己正是那吉数贵人,愿意将他带在身旁,悉心调教成才。陶家清大喜,遂将小儿子托付与马之良……十余载过去,悟性极高、勤勉刻苦的陶士钧非但身体痊愈了,在武学上也大有所成。近年来,已全权承担起门墙比武的重任,凡有上门切磋者,与其搭手比试的,必是陶士钧,至今未尝败绩。
之前叶广昌对马之良提到的“开山虎”徐闯之事,就是广顺镖局的亮镖大会。这种场面事,马之良极少参与。但他与徐闯一向不错,更何况早年与徐闯的师父孟老真曾互拜师帖,切磋武学,可以说是两代人的好交情。徐闯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于是就带着师弟和三徒弟,应邀前往了。
所谓亮镖大会,就是镖局的开业典礼。各方面关系不硬,亮不了镖。官场、武林、士农工商,哪一方都不含糊。要挂泥金匾,插双金花,鞭炮三日不断,当家的不但要当众演功夫、露能耐,还要在三日之内经得住任何人登门挑战。倘若输了,牌子就砸了。但广顺镖局是个例外,毕竟早在十年前已经是北京第一大镖局,朋友很多,敌人很弱,早就没有被踢馆的这份担心。今日的亮镖,只是徐闯的广顺镖局分号开业,自是一切从简,不必拘泥过程。邀请的除了叶广昌,也都是几位北京镖行的当家人和武林好友。用徐闯的话说,只是家宴。
一走进金银巷,马之良就心里叫苦。那广顺镖局的高墙外,贴有捉拿杨定吾的告示。告示上撰了公文,押了大印,并附有杨定吾的画像,说他犯了谋逆之罪,朝廷悬赏白银一千两捉拿……叶广昌还特意让陶士钧念出来,马之良只当是没听见。
徐闯的宅院也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刚刚整饬一新。院中有三张八仙桌,分别坐着几位各路镖局的总瓢把子,个个目光炯然,绝然内家拳高手。此时,大家正在围观一人舞刀,正是广顺镖局的当家人徐闯。此人四十岁上下,正处在人生的巅峰。一口金刀在他手里只徐徐挥了十几式,尽显八卦精髓。外行还没看出味道来,他已经收势了。此时,只听门口有人喝了一声“好”,众人看去,正是通天拳三人。
叶广昌笑着走了进来,一边拱手道:“徐总镖头刀法精妙啊!松沉轻灵,顺遂贯通。正所谓:‘乾刚坤柔,阴阳合德。刚柔相济,渗透互寓。柔则茹之,刚则吐之。’这随手十几下,藏着几十年的上乘功力!望云八卦了不起啊!”一番话下来,气氛立刻活跃了。
徐闯大喜:“就等您二位啦!”
二人步入,徐闯带领一众英雄出迎。
“我来引荐,这位是积水潭镇远镖局当家人王功长王总镖头,这位是马甸长兴镖局掌门陈世兴陈老先生。广安门城门领叶广昌叶大人,通天拳传人马之良马先生。”
王功长一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北马南孙’的那个马之良吗?”
马之良抱拳:“江湖朋友过誉了,不才正是马之良。”
陈世兴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黄河以北,一人而已。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啊!”
叶广昌与马之良连忙与众人抱拳,双方互说久仰。陶士钧自师父身后慢慢走过来,眼睛冷冷盯住陈世兴,觉得他阴阳怪气,话里有刀,知道此人不是善类。
徐闯笑道:“快请上座。”
毕竟叶广昌是京官四品大员,江湖上的礼数必是上座,马之良在门内是他师兄,但此刻只能坐他下首。早有小徒弟为二人奉了茶。陶士钧立于师父身后,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王功长与陈世兴各带着五六位徒弟,大家都各自行点头礼,唯独陶士钧一脸孤傲,目不斜视。众人怏怏不快。
徐闯看了看大家,徐徐说道:“诸位英雄,今儿个请大家来,一是老哥们儿弟兄多日不见,难得凑在一起,亲近亲近。再一桩,小弟有意把广顺镖局再立一处分局,选址就在此处。如此,咱们老弟兄们又多了一个喝茶的地方,不知大家意下如何啊?哈哈哈。”
陈世兴:“好事,大好事。徐总镖头原本在东、南、北城已有三处镖局,现在西城也有了,这才叫功德圆满,四方来财。”众人点头称是。
徐闯连连摆手:“承蒙江湖弟兄错爱,我接下了师祖的家业。几十张嘴要吃饭,江湖上的朋友来往又多,这也是不得已啊!没有朋友的照应,我是开不下去的。就拿这位叶大人来说,广安门城门领,金刀押绿林。给咱们京城镖行行过多少方便啊!”
王功长:“那是,金刀押绿林,恩义叶三郎。绝错不了啊!”众人一齐喝彩。叶广昌容光焕发,从衣袖里取出一纸官文:“徐兄,你想要官文就直说嘛,何必挑动他们一起在这儿肉麻。呵呵。”
徐闯接过官文“指引”,相当于镖行的营业执照,连忙起身向叶广昌抱拳行礼:“叶大人,叶老哥,小弟我就愧领了。我一定上不负朝廷,下不忘百姓,当间对得起江湖道。”众人齐齐叫好。
今天的亮镖会,房脊上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原来,揭心早已得到确切消息,今日徐闯亮镖,要请马之良,他要带师妹认一认通天拳的仇家。昨夜三更天,二人趁夜来到金银巷,在徐闯家的花园耳房忍到快天光。揭心摸到厨房偷了蒸鱼、花卷,给师妹充饥。鸡鸣头声,二人出花园;鸡鸣二声,纵身上院墙;鸡鸣第三响,二人已经藏身于西房房脊处……
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空空儿颇为不屑:“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家伙。全是场面话,一句真的没有。”
“真真假假嘛。镖局总要指着官府才有活路!”揭心劝道。
“哪个是通天门的?”
“穿官服的还有那个穿蓝棉袍的便是。他身后站着的,也应该是。”
空空儿暗自从怀中掏出一支洋枪来,开始充填子弹。揭心大惊:“师妹,你干什么?”
“给师父报仇。”
“不行,得讲江湖道义啊。”
空空儿瞪大眼睛一笑:“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揭心说江湖道义?你是认真的吗?”
“师妹,这里全是高手,枪响了,咱们脱不了身。”
“笑话,你让开。”
二人的手纠缠在一起,他们的动静稍稍有些大,院子里的马之良下意识抬头朝这边看过来,二人吓得连忙低下头。
徐闯:“说来惭愧,我这几下子连我师祖的衣角都摸不上。他老人家叫‘望云手’,我叫‘开山虎’,全然没了一点风范。”
叶广昌:“徐兄,你太过谦了。你的八卦掌十年前就名震江湖,一招‘燕山雪花飘’,半个武林为之倾倒啊。望云老前辈有您这样的徒弟,可谓后继有人。”
“惭愧惭愧。要论武功,我说句心里话,除了当世第一人孙禄堂孙圣人,我开山虎最服的,就是你们通天拳的二位传人。诸位,你们兴许不知,通天拳从北魏开宗,一直秘传至今,代代都有登峰造极的高手。都说通天拳绝学春云十三展,可在十步之内,摄人魂魄!”
众人震惊,眼光齐齐看向马、叶二人。
叶广昌面有愧色,马之良平静一笑:“我们哪有什么绝学?误传,都是误传。”
王功长的徒弟中忽然有人哈哈一笑。武林人相聚,是分长幼尊卑,讲究礼数的,徒弟们在这种场合无故发笑,就算极不恭敬了。
陶士钧冷冷道:“你哪儿不自在了?”
马之良低斥:“士钧。”
谁想方才发笑的人也不含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上前一抱拳:“二位前辈,在下吴恒,带艺投师王功长先生。我会点形意拳、通背拳还有武当掌。都说通天拳很霸道,今日有幸,请前辈搭手赐教。”
“对,让我们开开眼,见识一下绝学啊!”陈世兴的徒弟们也开始起哄了。
马之良和叶广昌面有难色,陶士钧上前一步,瞪着吴恒:“你学得够杂的。跟我师父搭手,你差着辈分呢!”
“士钧,休得无礼!”马之良说道。
徐闯起身笑道:“士钧所言不差,要说搭手,断不可是二位老师傅。不过,既然大家这么热心,马兄,您就让徒弟跟吴老弟热闹热闹?”
这下不光是王功长和陈世兴的人起哄,就连徐闯自己的徒弟们也都好奇起来。马之良被拘住面子,只好道:“也好。吴老弟,我徒弟学艺不深,还请您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说这话眼睛却去看着陶士钧,他明白了师父其实是在交代自己。
吴恒哈哈一笑:“马师傅放心,我有分寸。小兄弟,未请教。”
陶士钧微微一笑,走向前一抱拳:“通天拳,陶士钧。请。”
“请。”
二人各自摆开一个架势,伸出右臂,轻轻地碰在一起。这是最友好的一种比试方式,叫“听劲儿”。时常两个胳膊一撞上,各自一发力,就知高下了。二人的胳膊游动试探几下,只听陶士钧喊了一声:“哆!”吴恒立刻被弹了出去,几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众人不由大惊。吴恒知道不敌,却强打精神,暗运一口气,全力打出一拳,被陶士钧巧妙隔开。左手一拉,右手送出一掌,吴恒再次飞出,倒在师兄弟的身前。众人大惊,纷纷摩拳擦掌。
“别看了,一起上吧。”陶士钧提醒道。
众人大怒,叫喊着全都冲了上去。
屋脊上,空空儿和揭心看得明白,四五个人一起涌来,陶士钧步法不乱,左右腾挪几下,几个人全部四散倒开。
揭心啧啧称赞:“瞧见没,这就是‘跨打’,手上和腿上的功夫几乎没用。这也能叫搭手?差得太远了。想不到年轻一辈竟还有这样的高手,通天拳真是深不可测啊!”
“那就让他们断了香火。”说罢指枪就打,不料,她的枪哑火了。空空儿大惊,连扣几下枪都没响。揭心笑嘻嘻地从右手捧出几粒子弹:“师妹,你瞧。在这儿呢!”
之前二人纠缠中,揭心早把她的子弹卸下了。
空空儿愠怒:“好你个揭老三。你连我都偷?找死!”
“师妹,不能打。你听我说。”说罢附耳上前去跟空空儿说话,不料话未说出几句,手里的一粒子弹滑落,揭心赶紧去捞,可惜抓空,子弹在房瓦上弹了两下,嗖的一声滑向了院中……
房上的子弹徐徐滚来,正好滚到叶广昌的脚下。叶广昌先是一惊,抬头望去,揭心和空空儿连忙低头。叶广昌似乎看见了他们,又似乎没有,伸脚将子弹轻轻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