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争先
在昏暗的厨间,老道支了一盆明火,用木棒穿了一只山鸡,慢慢烤着。火光在老道刀削斧刻般的脸庞上一跳一跳。马之良恭敬坐于下首。
“怎么找到我的?”
“我造访了孙福全先生。是他说的。”
老道用一根吹管把火吹旺,口中淡淡道:“禄堂负我!”
“不怪孙先生,是我以死相逼,他心软了……”
“罢了。是定数!”
苏造时翻动着木棍,悠悠看着火光。
“三年前,孙禄堂在灵山与人比武,赢了,但也受了内伤。是我帮了他。从他口中,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的事,比如你和杨定吾两个。呵呵。”
“师哥,您说,我做得对吗?”
苏造时微微叹气:“乱世不立名,但要立功。这句话,自相矛盾。可老师祖就是这么说的。火候分寸,靠自己拿。你是通天拳当家人,你认为对的,就对。”
“师哥,要说立功,您才是本门第一功臣。这么多年,您降志辱身,还不是为了师门,为了,那个人!”
苏造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马之良小心试探道:“怎么样?他还活着吗?现在何处?”
苏造时眼中迸出精光:“住口。”
马之良吓得低下头:“是。可是通天拳,还有川儿,我……”
苏造时自顾自吃鸡,并无分享之意,甚至不看马之良一眼:“通天拳,已是我身外事。至于川儿,交给你就是交给你了。这点儿事,做不好吗?”
马之良扑通跪下,流下泪来:“师兄。之良对不起你。”
苏造时一动不动,等他开口。
马之良低头道:“师兄,我愧对您。当年您托付我的事,我没做好。请师哥罚我。”
苏造时气息平稳目中暗透锋芒:“你把秘笈丢了?”
马之良吓得冒汗:“我死可以,秘笈不能有失。”
苏造时恢复了平静,继续低头吃鸡。
“想当年,您才是春云十三展真正传人。可您高风亮节,执意把绝学亲授于我,论人才、武功我都担不起。”
苏造时一笑:“还是那句话,春云虽是绝学,但更需良师良材,承前启后。我一个不爱江湖的人,你比我合适。”
他一抬手,马之良这才站起身,继续坐了回去。
“说到传承,如今的局面实在让我为难。”
“选才,你难在了选才上?”
马之良点头。
“这与我何干?”苏造时冷笑。
马之良艰难地道:“我,我想,把春云十三展传给,传给川儿……”
苏造时呵呵一笑:“这又与他何干?”
马之良头冒虚汗:“我传了他武功。已经,十年了。”
苏造时忽然回头低喝:“你大胆!”
苏造时双目如炬,马之良被他照得形神迷散。苏造时的内功登峰造极,近乎“以眼杀人”,马之良站立不稳。
苏造时平静道:“秘笈在身上吗?”
马之良点头,苏造时伸手要。马之良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发黄册子,拉开之后近三尺余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有血迹,有缺角,有多处粘补。
“一部秘笈就是江湖。从北魏的冰机老人传到你,斑斑血迹,杀机处处。这个多沉重啊,其中滋味,你我都清楚。我已然如此,只想让川儿做个平凡的人,远离江湖是非。之良啊,你为何害我?为何?”
说罢,他长身而起走向窗口,目光看向暗黑的夜空。
“我大儿子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小儿百川不能习武,不入江湖,是我当年的唯一所托。你为何背弃?”
马之良拜倒在地流泪道:“师哥,不是我不守诺言,只怪,造化弄人。”
“难道一个小孩子会逼你教他吗?当年绝学我可以传你,今天我也能拿回来,信吗?”苏造时说完一动未动,甚至连头也没回。可马之良已感受到杀意腾腾。
“师哥息怒,容我把实情相告,到那时,任由您处置。”
苏造时慢慢转过身,静静看他。
“不是他逼我,是祖师爷逼我。师兄,川儿这孩子,自幼聪慧无比,上根坚硕,无论形格、心智都出类拔萃,是百年一遇的大才……”
苏造时哈哈大笑,眼里有刀。
“传道之事,一半是缘,一半为私。李逍遥当年也对我说出过同样的话,还不是想把一个烂摊子丢给我。”
马之良再三说不同,完全不同当年。苏造时让他起身,还了秘笈给他。马之良向他抱拳鞠躬,这才道出了实情:
原来,在苏百川少年之时,马之良的确没有传武,而是一心栽培他走仕途大道。那时叶深、陶士钧几个在练武时,百川是在私塾用功的,只是偶尔吴妈忙不过来了,小百川会来给他们送送茶饭。
苏百川十五岁那年夏天,在天坛外的野池塘。
少年叶深、陶士钧、天心在一棵大树下练武。马之良将一根藤条不时挥动指点,身边的少年苏百川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他们。一套拳练下来,苏百川给兄弟们递上了茶碗和毛巾。
马之良说:“来,听听劲儿。”叶深上来和马之良推手,只一下就被送出去,倒在地上。苏百川去扶。
“不许扶,自己起来。”马之良说。
叶深只得自己爬起来。
“深儿,下盘不稳,桩上功夫要加练。”
叶深低头称是。
陶士钧和天心与马之良迈开莲花步,六手连推,马之良毫不费力将二人弹出。苏百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若有所思。
一日夜里,菩提巷老宅的后花园内,趁着月色,少年苏百川有模有样的独自操练习武,腿法和掌法竟与白天师兄弟练得完全一样……
某夜,后墙有一处破损了,马之良提了一瓦罐儿浆子去补,从小门进来,听到声音就问:“谁在那里?”
苏百川慌神儿,连忙藏到了树后,马之良轻轻走了过来,苏百川额头冒汗。
“是深儿吗?”
苏百川吓得不敢出声。马之良笑着来到树旁出手抓他,居然三下落空,不由大惊……
苏百川拔腿就跑,跑出五七步,马之良纵身一跃挡住他。
马之良惊道:“川儿,怎么是你?”
苏百川吓得不敢说话。
“我以为是你大师哥在练功,没想到是你在偷练!”
苏百川委屈地低下头。
“我说过,不许你学武,永远不许,不然就把你赶出去。你竟然这样大胆,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百川默默地擦眼泪:“师父,我不是有意的。”
“你何时偷练的?不说立刻赶你出门。”
苏百川委屈道:“就,半年前。师父,我只要看到他们练,我就浑身发热,好不难受。只有动起来,才好受些。”
“胡说八道。”
“是真的,师父。小时候还好些,不是经常。最近越发难受了,几乎每天如此,无时无刻不燥热难过。”
马之良一惊,认真看向他:“把手伸出来,伸出来。”
苏百川伸出双手,马之良拿过来反复观看,忍不住弯腰下去,掀起他的裤腿,看他的小腿,又不断查看他的肩膀、头骨。马之良眼里冒出精光。
马之良单掌伸出:“川儿,推我。”
苏百川一愣。
“推我,发全力推。”
苏百川无师自通一般,半蹲双腿,前弓后箭,腰部一发力,双手推向马之良,第一下纹丝不动,苏百川大喊了一声,再次发力,马之良竟被他撼动,倒退三步……
马之良大惊,似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任凭苏百川怎么喊他,马之良就是不动。
……
苏造时听完这些,眉毛紧蹙,一言不发。
马之良掠过一丝微笑:“不是我自夸,慢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成名的侠客,想把我推开几步,也非易事。师兄,难道这不是造化吗?”
苏造时沉默了,神思去了远方……
马之良激动起来:“自那之后,我日夜倍受煎熬。要么愧对师兄,要么愧对师门,两害相权,取不得已。”
苏造时冷笑。
马之良颤抖着:“川儿虽然不算自幼习武,可在我看来,仅他自己偷学偷练的,已不输精学十年的大师兄叶深了。您说奇不奇?”
苏造时长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真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啊!只需稍加雕琢,必成大器。我只好违背嘱托,暗自教他武功,不出几年,他果然突飞猛进,远非师兄弟们可比了。而且,这孩子悟性奇高,学什么像什么,读书更是过目成诵,后来在同文馆也成绩斐然。如今他学业有成,想出国深造。可是,川儿是天选的本门良材,我是真舍不得他走啊。为了通天拳,为了咱老祖传下来的这样好东西,真玩意儿,我思前想后,想直接用春云十三展留他。这么大的事,我不敢擅专!特意来找师哥您,希望师哥您,能够成全!”
苏造时心绪难平,凝视着师弟良久。缓缓说道:“二弟,你是通天拳的掌门,对川儿又有养育之恩。你能来问我,就说明你心里还有师哥……”
马之良再次跪倒:“师哥……”
苏造时闭上眼睛,入定般没有表情了。
马之良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我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只做成了两件事。输的已经输了,赢的未必算赢,担不起你这般礼遇。”
“师哥,您这样说,之良无地自容。师哥之才,师哥之德,都在天地人心之中。我不敢多言,也不敢清扰,只求您,首肯。”
苏造时叹了一口气:“什么绝学,一个烂摊子罢了。这些年,最难、最委屈的人,是你呀,二弟。”
“师哥。”马之良泪流满面。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
“师哥,您还没有回答我。”
“之良,在这山上,你是我师弟。下了山,你是一代宗师。山下的事,你比我强……回吧。”
马之良觉得一无所获,又似乎得到了全部,再不敢多言,毕恭毕敬给苏造时磕了三个头,退了出去。
他跨出院子的时候,苏造时已经盘腿在蒲团上,眼睛始终没再睁开。
马之良走出大殿时,遇见了巽儿。
“你家师祖还未出定吗?”
巽儿摇了摇头。
马之良思忖再三,抱拳道:“替我谢过你家师祖,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会。”
巽儿稽首:“施主自便。”
皓月当空,一代宗师马之良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