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潮逐浪
早晨吴妈去马之良房间送热水的时候，没见到人，却发现书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我走几天，池子交给老大和天心，士钧可以起，不许吃。百川不能走。师字。”
没人知道师父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又究竟去了哪里。苏百川自然不敢擅离，出洋的计划行程也只能推后。可整整一天过去了，倔强的陶士钧依然在后院跪着。苏百川已劝过多次，他还是对自己很抵触。早晨叶深回来劝，他不肯起。傍晚时师叔来找师父，也曾唤他起来，士钧竟连三叔的话也听不进。苏百川心急如焚，再这样跪下去，非出事不可。他看着三弟，又无可奈何，心里堵，想出去走走。刚从后院出来，就在门口撞见了天心。
天心劈头就问：“三哥呢？”苏百川朝后院努努嘴。“还跪着？”苏百川无奈地点点头。“你们啊你们，能干点什么？”说罢黑着脸直奔陶士钧而去，老远就厉声呵斥道：“你不要腿了？”陶士钧回头一看是她，心虚地道：“没事。”“给我滚起来！”天心怒斥。对于士钧此番不讲理，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我要等师父回来。”天心伸手就是一个嘴巴：“你胡扯！滚起来。”陶士钧吓得急忙颤巍巍地站起来，忍住疼，被天心扶着去了厨房。苏百川暗赞还是小妹英豪，心下稍宽。
他步入葫芦巷，想去大街上走一走。这时，史有为家的木门“嘎啦”响了，门开了一道缝，史有为就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苏百川礼貌点点头，刚要走，史有为冲他挥手。苏百川笑问：“您叫我吗？”“对啊。苏老弟。”苏百川大惊：“史大哥，您，您怎么，说话了？”史有为笑道：“许你和人比武，就不许我开口说话吗？”
苏百川恍然：“呵呵，对，那天被你看到了。”“苏老弟，可否赏脸，进来喝一杯茶啊？”苏百川略一迟疑，四周看了看，走进了小院。
做了六年的邻居，苏百川第一次进史有为家门。除了有一个放置木料的柴棚之外，其余的陈列并无出奇之处。在史有为的邀请下，苏百川在他家小院的石桌前坐定，不大工夫，史有为从屋里捧了一个托盘来，有新沏好的一壶茶和两个茶盏。他坐定后，为苏百川斟了一盏，递过去。苏百川捧起来在鼻子前嗅了嗅，轻呷一口。“好茶！”史有为笑着点点头。苏百川也算是少爷出身，家境殷实，吃的用的，也都经见过。史有为作为一个穷酸木匠，家里端出来的茶，顶多是高末或是茉莉花，可是这一口下去，苏百川就喝出了武夷山极品岩茶的味道，甚至说，不逊于王府待客的岩茶。再看这一只茶盏，虽然黑乎乎一团，手感也寻常，可他借着油灯仔细看了内壁和圈足，断定这是上等的“建窑兔毫盏”。心中不免惊奇，料定他绝不是木匠那么简单了。
“我们做了六年邻居，鸡犬之声相闻，我却一直不太了解您，只知道您是木匠，还是……”
“是个哑巴？”
苏百川抱歉一笑。
“我装聋作哑是为了省去世俗的交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并不值得多说话。”
苏百川微微点点头，不敢认同，也不便否认。
“苏老弟就不同。你不是这样的人。”
“谢谢史大哥。”
史有为抱歉一笑：“我不姓史，我也不叫史有为。”可是他后面又不说了。苏百川觉得此人真怪，只好说道：“您找我来，有事吗？”
“嗯，有啊。我想还你一个人情。”说完神秘一笑。倒让苏百川一惊：“人情？咱们之间并无来往啊，大哥您……”史有为挥手制止：“苏老弟，你们通天拳几个徒弟是武术高手，只有你是文弱书生，可偏偏你也会武功。我猜这里面必有你师父的曲折用心，不愿示人。可巧被我撞见了，真是过意不去，好像欠了你什么。”苏百川绞尽脑汁琢磨他的话，合情不合理，可能是这位大哥太客气了。只得说：“言重了。咱们是好街坊，只要您不外传，倒也无妨。”
史有为正色道：“这怎么行？我这人原则性很强，从不欠人东西。这个人情我一定要还。”说罢，他站了起来，开始在自己的衣服袖子里掏着什么。
苏百川吃惊笑了：“您不是要给我钱吧？”
史有为叹道：“哎呀，钱我是没有的。我穷啊！这样吧，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怎么样？”
“啊？”苏百川张大了嘴，心说有这个必要吗？史有为很大度地看着他，一副交出最隐私的秘密也在所不惜的样子。苏百川琢磨着怎么才能尽快离开，史有为以为他在想问题。
“你问什么都可以，我一定说实话。不然显得我史有为不仗义。”
“您刚才不是说自己不叫这名字吗？”
“哈哈，对。不过名字不重要，只要你喜欢，叫我爱新觉罗都可以。”
苏百川气笑了，这么荒诞不经的人居然跟自己六年邻居！于是笑着站了起来：“大哥，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客气的人。这不算是人情，自然也不用您还。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苏百川走到门口，史有为立在院中淡淡道：“我是革命党。”苏百川先是一惊，而后笑着向他微微颔首，表示尊重。而后又要走。
“赵华是我的同志。”史有为继续说道。
苏百川又是一惊，勉强又笑了笑：“知道了。我替你们保密。”
说罢单手推开门。
“赵华失踪了。”
史有为刻意把“失踪”二字说得很重。苏百川木然当场……他想了想，伸手把门关上了，重新走了回去：“您有话请直说。”
史有为笑了，卷着袖子要附耳上前，苏百川轻轻一推他：“您站那儿说好了。”
史有为偏要再次附耳上前，苏百川没他脸皮厚，只得煎熬着听完。
“如何？”史有为问道。
苏百川长长吐了一口气：“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原来是想让我帮你拿名单？”
“算是吧。”
“您可真会找人啊。”
“可以吗？”
苏百川摇摇头：“恕难从命。”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能去。”
“这不像你呀苏百川。我知道你和赵华的交情不浅，对革命也十分热忱。”
苏百川笑而不语。
“难道是你怕了？”
“谈不上怕不怕的。”
“你是中国人吗？你是知识人才吗？”
苏百川笑了笑：“我还不算是。所以要出去学。”
“路有很多种，留洋未必适合你。你知道史坚如吧？他可是与你相仿的年纪啊，却能以血肉之躯，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作为同龄人，和他比，不觉得自己少点什么？”
“没觉得。”
“不！窃以为，你少了血性和胆气。”
苏百川唯有苦笑：“是吗？那太遗憾了！”说完要走，史有为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口中滔滔不绝。
“孙文的书读过吗？章太炎的报纸你看过吗？陈天华的弹词唱本你听过没有？自古国家大运不造，杀机深潜而将发，则必有忠勇志士适逢其会，刀轮飞空，热铁在颈，虽九死而无悔！”
苏百川绕着几次没走成，只好轻轻推开他。史有为上前拦腰抱住，闭着眼睛又是一串儿连珠炮：“一个知识青年，如果不识救国，那么他有失人格。一个知识青年，并且还是一个身怀绝技的知识青年，仍然不思救国，那么他有失道德。”苏百川回头看着他：“撒手！撒手！”
史有为只好松开。苏百川一脸可怜地看着他：“难为您了，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儿话。感觉不像是第一次说出来的。”
“你别管，有没有道理？”
“首先，救国的方式有很多种，未见得你的就是最好。再者，我借钱给赵华是出于个人的交情，不为其他。第三，真正的武者，是不会做杀手的，偷盗就更无从谈起了。”
史有为大力鼓掌叫好：“你说得好！句句在理！可那是二十三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忍心置之不理吗？明明有能力营救却不去，你不是等同于帮凶吗？”
苏百川心说你也太不讲理了，压住火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四点，以我对官府的了解，那份名单不会被上奏朝廷的。”
史有为不由大惊：“你说什么？不会上奏？”
“对。照您刚才说，二十三位革命党人的名单由山西巡抚带进北京城，交给了喜大人。”
“没错。千真万确。”
“问题就在这儿。我问你，山西巡抚几品官？”
“嗯，二品？”
“鸟枪参领呢？”
史有为咂摸一下嘴，想了想：“至多是个五品吧？”
苏百川笑着补充道：“是从五品。”
史有为恍然，“哦”了一声。苏百川继续道：“设想一下，堂堂山西巡抚手握如此重要的名单，为什么不交付刑部、总理衙门，或者直接禀奏太后，却偏偏给了鸟枪参领？这说明什么？”
史有为摇头：“不知道。”
苏百川呵呵一笑：“说明这东西压根儿就不是用来奏呈上报的……”
史有为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上报那干吗？”
苏百川想了想：“不好说。也许牵扯到案情，但可能性极小。因为鸟枪参领并无权督查此类案子。一个二品官把名单给了从五品，如果没有极为特殊的缘由，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同僚之间拿着这份名单用以买卖，从中牟利。”
史有为惊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假如真是这样，那名单转手的次数越多，你的那些同志就越安全。因为他们总觉得会有人出更高的价钱去找太后邀功的。”
史有为心领神会：“最终，因为出价太高，再无人接手。那么这份名单只会砸在自己手里，反倒保全了诸位同志的性命。”
苏百川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史有为手舞足蹈：“哈哈，妙哉，妙哉！”苏百川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扭头道：“还有赵华失踪的事，我想问，您有没有派赵华去偷这份名单？”
“没有。”
“到底有没有？”
“我，我忘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可能忘了？”苏百川厉声道。
“我又想起来了，有。我让他想办法去偷。”
“你也太盲目莽撞了！万一名单是安全的，反而他出了事，你想过没有？”
“想过，但革命就是盲目的。错了也要干。不试怎么知道对啊？”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却要让他去冒险？”
“我，我去外地了，也有重要的事。”
“赵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你告诉我，他怎么偷名单？万一他被抓，万一他死了呢？”苏百川少见地动怒道。
“他死了，我会去。”史有为平静地说。
“值得吗？”
“值得。”
“这二十三个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未曾谋面却志同道合的同志。革命非常艰难，在烈火中方能见到真金。为此，我们拼死也要救。”
“假如你也牺牲了呢？又当如何？”
“还有后来人。”
“谁？”
“不知道。”
“不知道？”
史有为想了想，对苏百川坚定一笑：“不知道，但一定有。壮志常随云浪起，雄躯争与山河裂，好头颅换取九州同，心如铁！”
苏百川看了看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回头道：“我家里也出事了，很难分身。赵华家住在水洼胡同七号，你有时间去看看。”
“好。”
苏百川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如果赵华真的出事了，我会帮你。”
史有为感激地点点头：“我先谢谢你，谢谢你对革命的支持。”
“别误会，我只为朋友！”苏百川说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