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场买卖
史有为临去天津之前,让赵华设法营救23位革命党同志。所谓营救,就是把名单找到后销毁。赵华已知这名单没有送到刑部督捕司,而是落到了喜大人手中。虽然这里的道道儿他看不懂,可鸟枪营毕竟也是官府,名单里的同志仍有危险。哥哥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暗自跟踪喜大人,观其动向,始终怕他往刑部跑。所幸这几日,喜大人白天巡逻,晚上喝酒。看起来没有要去告发邀功的意思,心下稍安。
唯独今天不同。赵华一早赶到护军营,就发现喜大人没穿平日的奇怪铠甲,而是一身武官常服,出门也是骑马,且只带了一个随从,这显然不是去巡逻,更不是喝酒。赵华顿觉事大,悄悄雇了洋车一路尾随他到了西城的泰山楼。
赵华在大堂露头,只看见喜大人的随从在楼梯口桌前与几个随员模样的人喝茶。就径直朝楼上而去,刚出楼梯,正被从雅间出来的伙计拦住。
“哎,哎,干吗?”
“找人。”
伙计看他打扮像个公子哥,可又看着眼生,心里狐疑:“找谁啊?”
赵华也不客气:“管我找谁?”
倒把伙计唬住了,他语气缓和道:“这位少爷,今天二楼被包了。您想找谁,我进去通禀一声?”
正这时,一个佩刀的校尉从回廊走到楼梯口:“什么事?”
伙计赶紧上前耳语了几句,校尉上下打量赵华一番,语气和缓地说:“小兄弟,这里面有刑部的大人,鸟枪营的参领,还有几位城门领。你找谁啊?”
赵华一听“刑部”二字,脑袋顿时大了,一时语塞。
校尉:“说不上来是吧?你现在下楼,我就当你走错地方了,再纠缠,把你当乱党抓了。”
伙计忙道:“他走错了,走错了。”拉住赵华小声说:“赶紧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赵华无奈,只得悻然下楼,与叶广昌撞个照面,二人彼此不认识。
校尉忙抱拳:“叶大人,诸位大人都到了。”
叶广昌嗯了一声,随校尉上楼进到雅间。赵华只得在楼梯口转悠,早被那几个随员察觉异样,不动眼珠地盯着他。赵华一时间没个抓挠,只得迈步离开了。
喜大人和魏大人、钱大人以及阜成门城门领在座。魏大人叫魏闻道,五十岁上下,刑部候补侍郎,与喜大人最为交好。钱大人年岁最小,四十岁开外,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阜成门的城门领姓黄,与叶广昌平级,都是从四品,岁数上也是相仿。
阜成门黄大人笑道:“广昌,就等你了。”
叶广昌一笑,落了座。校尉亲自把茶给他奉上,退出后把门关了,留下一色的官员。大家彼此寒暄着,又是喝茶、又是吃小点。喜大人取出一个景泰蓝的鼻烟壶来,朝两侧让了让,倒了黄豆大一小撮在虎口,缓缓吸了,而后鼻眼挤在一处,憋着气酝酿。忽然打雷般喷出一个嚏喷,众人都笑了,而后静了下来。
喜大人:“两桩事。头一件,是魏大人从上面又弄出几个缺来,是江苏的一个道台,三个藩台,还有一些知府。”
钱大人嗑着瓜子儿直奔主题:“叫价呢?”
魏大人微微一笑:“道台十万,藩台六万,知府两万。”
众人一听,都面有难色。
喜大人:“怎么样?有要入手的吗?”
阜成门黄大人直皱眉头:“怎么又涨了?现如今这买卖不好做。去年经我手的几个缺,到任之后连连喊屈啊!说是地方名目极多,每年单给制台的孝敬,就要几万银子。他花了钱做官,还没学会怎么捞,就把老本儿吐得干干净净。”
众人都笑。叶广昌不说话,眼睛看着脚面。他心里很腻歪这些事,可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些场面上的事,还是要出来应对。
钱大人:“还是京官稳当,我听说在山东,道台以上的,须贡银十万两。名目呢,是给太后的脂粉费。哈哈哈。”
喜大人:“先别扯这些了,魏大人的盘子有人愿接吗?”众人都摇摇头,口里说再看看,再看看。
魏大人不悦,阵阵冷笑道:“真是屈了我一份好心啊!我可指天指地,这是给我们大人办事,我自己,一两银子也不沾的。”
众人依旧不接话,心里也都不信。魏大人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喜大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来,扬了扬:“诸位上眼。山西巡抚掌握的23个革命党名单。我费了大力气才弄来的。我说,谁要是报上去,最起码,官升三级啊!”
魏大人忙对众人说:“好东西,这是好东西。”
众人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什么价?”魏大人问道。
喜大人拿眼睛扫了众人一圈:“白银,十五万。”
众人纷纷咋舌,都喊贵了。
喜大人笑了:“你们也太不识货了!也不懂太后的心思。这东西在朝廷里,可是少有的鲜货。如果我报,起码能捞个制台当当。可惜我们旗人恋家,我呀,一天都离不开北京城。这才拿出来,给诸位一个方便。发财的机会来啦。”
众人面面相觑,揣摩着他话里的诚意。
钱大人笑道:“喜大人句句真心。可是话呢,得两说着。这虽然是个讨喜的机会,却也是烫手山芋啊。”
喜大人面有不快:“你这什么话?”
钱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谁不知道这革命党人大多都是亡命徒?诸位想想,拿这个去邀官,即便朝廷给了你位子,你坐得安稳吗?”
众人都笑说一针见血。
喜大人红着脸:“老钱,你什么意思啊?”
“压价压价。十五万也太贵了。你黑不黑啊?”钱大人笑道。
喜大人冷笑:“我黑?23个逆党名单,拢共才管你要十五万,也就是说一个逆党才卖几千两。大家说,算不算公道?”
众人喝茶的喝茶,玩儿手的玩儿手,就是不抻茬儿。魏大人在桌下用脚尖踩了踩喜大人的脚:“挑毛病的是买主,钱大人,那您开个价。”
喜大人警醒:“对,你说多少?”
钱大人余光早看见他二人的脚碰来碰去的,心里膈应。于是不急不躁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只给这个数!”
老喜愠色道:“十万?太少啦。”
“一千!多一两也没有。”
喜大人拍案而起:“我真想操个谁!老钱,你他妈也太黑了。我进价十万,你丫的给一千?成心恶心我是不是?”
钱大人不怒反喜,哈哈大笑,那神态一点翰林院的底蕴都没有。
魏大人打圆场:“哎呀老喜,你头一天认识他吗?老钱是谁?鸡贼山庄的庄主啊。你想从他那儿讨便宜,门儿也没有啊。”
众人哈哈大笑。
魏大人话锋一转:“不过,他人虽刻薄,比起翰林院的同僚来也算是真性情啦!”
众人又连连称是,都说老钱的好话。
魏大人左右手分别拉住二人:“既然能谈。要不,你们各让一步?”
钱大人想了想:“三千,三千我要了。够朋友吧?”
喜大人吹胡子瞪眼:“八万,再不能少。”
众人还是面面相觑。
魏大人:“我说二位门神大人,你们也不要吗?”
叶广昌与阜成门黄大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喜大人气愤一拍桌子:“我真想操个谁!好心当了驴肝肺。算我今儿没来!还当是好朋友呢,原来个个拿我当戏瞧。”
说罢收了信封,起身要走。众人赶紧拉劝。
阜成门黄大人:“广昌,老喜是够朋友的,同朝为官,咱们也不能总驳人家面子。这么着,要不咱俩凑点钱,买了吧?”
叶广昌面有为难之色。一来他实在不愿沆瀣一气,再者,他心里清楚,八万的水分实在太大。
魏大人道:“我做主了,喜大人,你也别说八万,钱大人也别说三千。今天这么办,二位凑出两万银子来,名单拿走。行不行?”
喜大人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说:“不行,不行,我赔大了。”
魏大人连连劝道:“哎呀,交朋友嘛,不要处处只想着本钱。你听我一回,行不行?”
俩人在墙角铆足了劲演戏。果然黄大人有些心动,也对叶广昌劝道:“广昌,你看两万可好?咱们各出一半,我只占十个,另外十三个归你,你看行不行?”
叶广昌看着众人,挤出一个干笑:“也好!”
喜大人把名单收了起来连说赔死了,魏大人忙去抢,二人绕着桌子演了一阵双簧,把名单争夺一番,最终落在了叶广昌的桌前。
魏大人:“广昌,快把宝贝收起来。这东西,一天一个价。”
叶广昌与黄大人私下勾兑着凑钱,说好了明天晚饭前把数凑够了给喜大人送到府上。
喜大人心里跟吃了蜜蜂屎一样甜,却还叹气道:“真是赔个底儿掉,我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为了这么好的两位朋友,我,唉……”
众人忙去敬酒,大家称兄道弟喝了起来,彼此说着肝胆相照的话,实在是真情流露,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