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第三展

第十一章 春云第三展

后花园水车下,苏百川读着词。他眉毛轻蹙着,心事深重。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两处钤印,一个是压脚的“珠”字,一个是抬头处的芙蓉花。一方字章,一枚闲章。苏百川完全没有看出有何异样。

叶深微笑着,悄然来到他的身后:“舍不得,放不下吧?”

苏百川苦笑道:“大哥又取笑我。”

叶深在他身边坐下:“二弟,你送的玉很好,我们都很喜欢。”

苏百川不敢直视叶深的眼睛:“一点心意。”

叶深叹气道:“天心昨晚哭了,她舍不得你。”

苏百川强忍着伤感:“长不过五六年,短不过三两年,我就回来了。请大哥一定照顾好师父,还有师弟师妹。”

叶深坚毅点头:“放心,分内事。”

二人正说话,陶士钧提了一桶水走过来,旁若无人一般,抄起葫芦瓢,低头浇院中青菜和花草。

“定下何时动身了吗?”

“查了《玉匣记》,后天是黄道吉日。我打算后天一早就走。”

“我是个井底蛙,我都不知道去法国该怎么走。”叶深自嘲一笑。

“坐火车和汽车去上海,再从那里乘邮轮去马赛。这个时间会非常漫长,我会把沿途的风光和见闻,都写信寄给你们。”

叶深点头一笑:“师父知道了吗?”

“还没说。等他回来。”

陶士钧忽然冒出一句:“二哥,就算你舍得我们,师父舍得你吗?”苏百川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叶深笑道:“师父不会为难二弟的。他这一腔的抱负可不是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比得了的。”

陶士钧嘴角一笑,淡淡地看着苏百川。

苏百川惭愧低头:“大哥别这么说。”

叶深站起身:“三弟,一会儿吃完饭,和我一起去池子换师父回来。”

陶士钧木然不应。叶深又说:“二弟,也一道去吧。”

苏百川茫然:“啊?我就别去了。”

叶深:“难得人家对你一片痴情,你即将远行了,道别总该有啊,这是礼数!况且王爷和福晋都待你不薄。”

苏百川踌躇起身:“我……”

苏百川刚站起来,屁股下坐着的方杌就塌了。苏百川下意识回头一看,方杌一分为二从中间裂开。叶深也是一惊,蹲下来查看。

“怎么回事?”叶深疑惑道。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

叶深把两块杌子的断木拼在一起,那木料是黑檀木的,当初打两套桌椅时的下脚料,做了几个杌子,极为坚固。叶深看到中间裂开处依稀有脚印的痕迹,心下狐疑。

“这杌子的木料是我三年前置下的,给师父的书房做了套桌椅。这黑檀木是最硬的,怎么可能坐塌?”

苏百川一脸疑惑:“我也纳闷呢!”

“你看这儿,分明是有人用内力踢过,里面已经断了。赶巧你一起一坐,吃了寸劲儿,这才塌了。”

苏百川点点头:“这么重的脚力,难道是师父?”

“师父怎么会?哼,这一看就是恶作剧,除了天心和士钧,谁会这么淘气?”叶深看向三弟。陶士钧面无表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乱冤枉人啊!”说罢,竟然走了。二人面面相觑……

那杌子当然是陶士钧所踢。当夜他见到师父和苏百川的事,失望透了,觉得师父太偏心。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要秘传二哥?昏沉沉独自在后院坐了一夜,胸中块垒无限,差点想把水车拆了,可又怕师父责罚。就对那杌子发狠,踢了七八脚,成了这样……

吃罢晚饭,三兄弟一起动身前往王府。路上闷闷无话。刚刚走出菩提巷,陶士钧忽然就停住了:“哎呀,我忘带茶叶了。”

叶深笑道:“忘就忘了,那边什么茶没有?”

“不行,我新抄了一个方子,配得是舒肝明目的茶,我得回去拿。”

叶深只好说:“那好,我们等你。”

谁想陶士钧却道:“大哥你先去吧,别让师父他们着急。二哥陪我回去,好吗?”

苏百川没有多想:“好。”

叶深觉得三弟反常,但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说:“快点来啊。”

陶士钧说了声知道。目送叶深远去,苏百川和陶士钧转身往回走。苏百川笑问:“三弟藏了什么好方子,也借我试试?”

陶士钧黑着脸不说话,只低头一直走。

苏百川察觉出异样:“怎么了?”

陶士钧忽然停下,盯着苏百川道:“二哥,不是茶叶的事儿。”

苏百川一愣:“你故意支走大哥?”

陶士钧没有回答,算作回答。苏百川索性不再说话,等他问自己。

待巷子里的两个行人渐渐走开了,陶士钧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苏百川:“二哥,我们的感情怎样?”

苏百川一愣:“这还用说,亲兄弟一样。”

“好,我问你一件事,请说实话!”

“你这是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还用这样……”

“你能说实话吗?”陶士钧一字一句地问。

“能,你问。”

“你真的是要留洋?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苏百川苦笑:“你究竟怎么了?这几天一直怪怪的。”

“回答我!”

“当然是留洋,这你知道啊!你怎么会问这个?”

陶士钧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春云十三展,你会吗?”

苏百川大惊,不由倒退两步,下意识看了看周遭,生怕被人听了去。而后压低声音:“你疯了?”

陶士钧面无表情:“你会吗?”

苏百川僵硬一笑,掩饰道:“我,我怎么可能会?我不懂武功的,师父连你们都不教,我怎么能……”

陶士钧从腰上拽下一块玉牌,那是苏百川新送的。他眼窝子热了:“二哥!你不说实话,我砸了它!”

苏百川大惊:“士钧,你这是何苦啊?你要干什么?”

陶士钧咬牙切齿:“再问一遍,师父是不是把绝学传你了?”

苏百川面色苍白:“没有。”

“你还骗我?!你的事,我知道!”

“什么?”

陶士钧冷笑:“师父瞒住所有人,背地里教你武功,对吗?”

苏百川震惊不已。

“师父这么做,不就是想传你绝学吗?多年以来,你一直在练二五更的功夫,对不对?”

苏百川错愕而不能言。

“后院的水车,就是为你买的吧?好让你在练武的时候,抵消声音。”

苏百川低下了头。

“二哥,那天夜里,在后面的葫芦巷,你跟人动手,我见到了。”

苏百川愈发惭愧,不敢直视他。陶士钧眼里喷火:“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百川无法回答。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教你,就像对待我和大哥一样。嘴上说不许你学武,又偷着传,到底为什么?”

苏百川只得说道:“三弟,别怪师父。他有难言之隐。”

陶士钧长叹一口气:“偏心,太偏心了!”

“士钧……”

“二哥,今天跟你说开了吧。我不管师父出于什么原因要瞒大家,作为徒弟,我无权过问。春云十三展是当世绝学,在门内只传一人。假如师父心定了你,那也是你应得的,我也没话说。可是要被你带出海外,我绝不答应。”

“三弟,我真的不会。”

“我都听到了,你还想骗我?他说了,你是他的底牌,是通天拳的命门。我听得真真切切。”

苏百川急道:“可是师父说我历练不够,要再看我五年。”

“我没听到这话。”

“士钧,你要信二哥,我学的东西真的和你们一样,完全一样!对于绝学,我也是一无所知啊,真的!”

他真诚地看着陶士钧,陶士钧内心开始动摇。他觉得二哥不会骗自己,二哥这些年对自己高低不错!可是,偷学之事若不是自己发现,他又怎会承认?想到此,他的目光忽然又凌厉了:“不行!我不能信你,除非,你和我搭手。”

苏百川斥道:“你疯了?跟二哥动手?”

陶士钧含泪道:“随你怎么想,错过今天,我怕没机会了。”

苏百川非常坚定:“我是不会和你打的。”

“你没有选择。”

说罢,前脚虚步,右拳藏于身后,单掌伸出。

苏百川摇头:“士钧,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和你打。”

陶士钧厉声道:“不打,就是你心里有鬼。”

苏百川斥责道:“陶士钧,你忘了通天拳的祖训了吗?‘武者,乃不祥之物,君子慎用。我之拳头不许加在同胞身上。倘有同门相残者,自废武功。’”

“绝学如果被带走,通天拳,还传得下去吗?”

“你放肆!”

苏百川忽然怒斥,具长者风范。陶士钧一凛,之后又冷冷道:“你偷练了这么多年,不想跟师弟过过手吗?是瞧不上还是不敢啊?”

苏百川平静一笑:“你想激怒我?没用的。”

“二哥,得罪了!”

苏百川刚要制止,陶士钧单掌已到面门。苏百川大惊,连忙后撤半步,腰身一扭,躲过这一掌。尚未喘息,陶士钧原地回旋一脚照着他胸口蹬去,苏百川起双肘格挡。接连数招,苏百川腾挪躲闪,就是不还手。他越是如此,陶士钧越是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过一招,二人从巷口打到了巷尾,又从巷尾打回巷口……

叶深走后,回想起陶士钧的反常,现在又单留下了苏百川。老成持重的叶深似乎预感到什么,急剌剌返身往菩提巷跑。方才来到巷口,就目睹了一场兄弟间的恶斗。那苏百川虽然只在招架,可单从身法和速度上不难看出,二弟的武功不在三弟之下!叶深如同活见鬼一般,险些惊掉了下巴。

叶深大喝一声:“干什么?!”

二人闻声受惊,苏百川顺势一推,将陶士钧弹出丈外。二人见是师哥,都顺从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