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孤且直
黄昏,月如钩。葫芦巷中一片清寂。
柳絮才已经找过史有为三次了,皆不遇。至于为什么找,只有他自己知道。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他轻吟着,慢吞吞向前走。“李义山说‘枯荷’,而曹雪芹又借黛玉口将其改为‘残荷’,不知何意?乍看上去,似比原诗更有韵味,可意境就差了。残荷,是外力所致,枯荷,乃心死也。还是原作更佳。”
说罢对着墙上自己孤独的影子一阵痴笑。而后,他走进了葫芦巷。来到史有为家的门口,他见四下无人,轻轻叩门。
史有为此刻就在院中柴棚,一动不动。
史有为,字苍水,籍贯不详,苏百川的哑巴邻居,是个木匠。可他非但不哑,还是个话痨,更是兴中会成员,志在革命,推翻大清。曾著有《杀慈禧的原因》《杀慈禧的方法》,目前正在写第三本《杀慈禧的后果》。
明明院内有光,柳絮才却没有等到回应。他不再坚持,一笑而去。
两个马灯将柴棚照得通亮,这是一个木匠柴棚,锯、锉、斧、锤,木料、大漆应有尽有。史有为手拿一块奇怪的木板,三尺长,八寸宽。低头凝视,不时用砂纸打磨几下。待柳絮才走远了,赵华从暗处闪了出来。
“难道是跟踪我的人?”
史有为头也不抬:“不是你,这人缠上我有几天了。”
“朝廷的人?”
史有为摇头:“应该不是。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先生为何不干脆说明,省得又来麻烦。”
“他找错人是他的事。我何必苦恼?”
赵华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史有为依旧认真地斫制这块木板。
“先生,对于烈士的死,我又有新的疑惑。您说正阳门这一声巨响,虽然影响甚大,毕竟鱼已死,而网未破……吴樾他……”
史有为停了手里的活,抬头看他:“这里包含着对人生的意义、生命价值的理解问题。”
赵华从茶壶中倒了一杯水给他,史有为喝了。
“普通人、革命者、烈士吴樾。这其中存在着根本距离。面对生死存亡,不同者,回答不同。对很多人来讲,活着就很重要,而对烈士而言,怎样活,才更重要!舍一人之死,唤醒众生的活,意义难以估量!”
赵华点点头:“谢先生的教诲,醍醐灌顶。对了先生,那名单之事,现在可有消息?”
史有为警觉地放下茶杯,自己走出几步去,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回来小声道:“可靠消息,山西23位革命同志的名单,并没有送到刑部督捕司。这是兴中会的肃国兄亲口告诉我的。”
赵华吃惊不小:“山西巡抚拿到这个名单,没有上报?”
史有为点头:“没有。不知为何已经辗转到了一个鸟枪参领手中。他的名字很长,叫什么喜塔纳……”
“喜塔腊·赛碧图?”赵华脱口而出。
史有为咧嘴一笑:“对,就是他。你认识?”
“喜大人?他是我哥的上司啊!”
“哦?你哥赵素响的上司?”
赵华笃定:“对啊!鸟枪参领喜大人啊,绝对是他。”
史有为把茶壶盖拔掉,对着嘴将半壶残茶一饮而尽,如饮美酒般畅快:“太好了,天助我也!赵华,把你哥拉进革命队伍中,让他去把名单盗出来,有没有信心?”
“没有。”
“啊?”
“完全没有。我哥向来反对我走这条路。”赵华哭丧着脸补充道。
史有为严肃地说:“赵华,23位革命同志的身家性命现在就掌握在你哥手里啊。”
赵华愣住:“啊?不是在喜大人手里吗?和我哥有什么关系?”
史有为凝视着他:“你哥不去偷出来,喜大人就会上奏朝廷。你说有没有关系?”
赵华深叹一口气,觉得此事难度很大:“先生,真的不行。您又不是不清楚,我回回来见您都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偷跑出来的。他一脑子君臣父子,根深蒂固的。当初我听您的话,把赵素华改为赵华。我哥说我大逆不道,差点没把我打死。”
史有为很痛心:“这就把最方便的那道门关上了。先放放。我问你,钱筹到多少?”
赵华苦着脸:“不理想啊,只一百两。”
史有为心中大喜,却板着脸道:“怎么才这点儿?”
“我已经快借不到钱了。毕竟,我不能总向一个人借啊。”
史有为眼睛一亮:“还是我那个邻居苏百川?”
赵华点点头。
史有为赞许地点头:“他知道是捐给革命吗?”
“知道不知道的,能怎么样?”
“当然不同了,如果他知道是捐给革命,那这个人很进步啊,你看是不是把他发展进来?”
“先生,人家是要留洋的。”
“你发展进来,他可能就不去了呀!”
“这绝不可能,我了解他。”
史有为看了他许久,很失望,也很沮丧:“不管怎么说,你尽力了,这一百两也不算少,我这里还有二两。你说,这笔钱,我们应该捐给总会,吸纳更多人,还是先留着,用以壮大自身?”
赵华不假思索:“壮大自身。”
“好。我完全同意。”他来回在院中踱步,忽然快速道:“天津那边说,又有新的同志入会,我需要亲自去一趟。再就是,有一个德国的工程师表现得很友善,据说能有大用。我要去接洽。”
“好的先生。那,名单之事怎么办?”
“我去天津,归期难定。这任务,就先交给你了。”
赵华大惊:“啊?!”
史有为:“怎么,你怕了?”
赵华想了想,笑道:“革命没有‘害怕’二字。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突破。您别让我去说服我哥,那我还不如直接去鸟枪营里偷呢。”
史有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有智慧的人,我相信你,赵华同志。我现在命令你,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名单。”
“是!”
史有为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苏百川是个人才啊。他的武功很好的!”
赵华笑了:“您不是开玩笑吧?他怎么可能有武功……”
史有为对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又瞥了通天拳老宅子一眼,神秘一笑:“他有武功。我亲眼所见。”
赵华:“啊?真的啊?”
史有为点点头:“要是留洋走了,不能为革命所用,太可惜啊。你看是不是……”
赵华向他作揖告饶:“先生,您放过我吧。我就这一个朋友了。我已多次向他借钱,人家从来不问原因,慷慨解囊。我真的不好意思再对人家有非分之想了!”
史有为拉下脸来,双手交叉在胸口:“这是非分之想?这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对革命的理解也太糙了!”
“先生,我……”
史有为失望地摇摇头,目光悲凉,扭头自己回去了。赵华轻叹一口气,垂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