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绽
京郊泰康客栈。店伙计全员出动,帮助镖师们喂马。
马之良、徐闯一行人则在大堂用早饭。黑压压坐了几十个人,吃饭的时候一点动静不出。无论是总镖头还是镖师,趟子手还是车夫,每桌的饭菜全一样。徐闯还吩咐肇星把自带的肉干给每桌分食。这是江湖镖客们都遵循的规矩。无论什么身份,一律同吃同寝,不分彼此。只有这样,该拼命的时候才会上下一心。
正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马嘶,易装之后的揭心跳下马来:“小二。”
一个伙计放下马刷子殷勤迎上:“呦,客官里面请。”
“把马喂足了料。外加十个煮鸡蛋,沙(仨)苹果。”
“几个?”
“沙(仨)。”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嘿,您这马吃得讲究。”
“废啥话呀?别耽搁咱爷们儿赶路,也别替我省钱。”
揭心操着一口半生不生的东北话,尽量从喉咙的部位发声,使得自己的声音更浑厚。说着话,他已经迈进了店中,大马金刀往徐闯的邻桌一坐。
又嚷:“熟牛肉切两斤,蒸条鱼,时令的蔬果要一盘,再酾一斤烧酒。”
店伙计唱了一声喏:“得嘞。”
揭心卸了随身的包袱,假意向周边镖师点头。忽然发现了徐闯,凝视半晌,站起身来,近前道:“唉呦!敢问这位英雄,您可是开山虎徐闯啊?”
徐闯和马之良换个眼色,微微一笑:“正是徐某。这位兄弟咱们认识?”
揭心连忙惊讶抱拳:“哎呀,果然是徐总镖头啊。在下童元,是东北锦州府凤凰镖局的镖师。早就听说您是北京城镖行里的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老厉害了!今天让我瞧见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不敢当。阁下怎么会认识我呢?”
揭心笑道:“俺们镖局有南七、北六,十三省大镖师的画像啊。那徐大镖师您,那家伙,威名赫赫大人物。您长啥样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徐闯蹙眉,心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就低声问马之良:“锦州,没听说有个凤凰镖局啊。”
马之良亦摇头。
徐闯看着揭心:“童老弟,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从未听说锦州凤凰镖局的字号。敢问贵镖局当家人是谁?”
揭心打哈哈道:“嗨。俺们那旮小镖局,当家的就是我。哈哈,就是会几下庄稼把式,穷嘚瑟。江湖上混口饭吃。哪能跟您比啊。让您听说过我,那得多大面子啊?”
“呵呵,童老弟过奖了。”徐闯说罢把头扭过去继续吃饭了,并无深谈之意。
揭心又一惊一乍地看着马之良:“哎呀!这位老英雄器宇不凡,是个大人物吧?”
马之良摆摆手,笑笑低头喝粥。众镖师都看景一样看着揭心。
陶士钧笑着问道:“怎么瞧出来的?”
“嘿!别看我功夫不行,我懂。老先生这‘太阳穴’大肉疙瘩往外突突着,这是内功绝了顶啊!”
马之良苦笑着看了陶士钧一眼,那意思是,我太阳穴都鼓出肉疙瘩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敢问一声,您是哪家镖行的当家人啊?”揭心抱拳道。
马之良一笑:“您看错了,我只是在总镖头的手下做事而已。”
陶士钧不解师父为什么不说实话,正要张口,旁边的庞知掐了他一把。庞知这边身子一动,就被揭心留意到,当即认出了他。心里一阵嘀咕,怎么这姓庞的老小子也混进镖队了?他不会认出我了吧?就特意地与庞知对视了一眼。揭心的易容术,并非诸葛盾的门户,乃是他大师哥“今世愚公嬴岱山”亲传的,足以改头换面,绝非泛泛江湖小技。果然,庞知丝毫没有认出他来。
揭心取出了怀里的一封信,在胸前晃了晃,继续试探众人道:“我这趟是往太原送封信。您这兴师动众的,要去哪儿啊?”
“西安。”徐闯故意说错。
揭心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此时,他的酒菜也到了,揭心拿了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又来到徐闯身边:“今日有幸结识诸位英雄,我童元敬大家一杯。咱们有几百里同路,还望多多照应。”
说罢要给徐闯和马之良倒酒。徐闯想了想,自己拿杯子迎上:“老先生不会饮酒,我代劳吧。”
揭心给他斟满了酒。
徐闯笑道:“咱们萍水相逢,朋友归朋友。但你走你的信镖,我走我的物镖。咱们各有不便,也就各不相扰了。如何?”
揭心假意不悦道:“我有意结识您,可您这话是在轰我呀!”
肇星起身:“你有完没完?虽然是同行,但是镖路上不过交情,这是行规,你不懂吗?”
徐闯瞪了肇星一眼,微微摇头。
揭心冷笑道:“既然信不过咱,那拉倒呗。江湖上都说徐闯是个大朋友,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说罢愤愤地回自己桌子去了。肇星当即不悦,一拍桌子道:“你说什么你?”
“我就说了,咋啦?还想仗势欺人啊?”
揭心巴不得肇星过来跟自己动手,敢碰自己一下他就能借题发挥赖他们一路。谁想徐闯一把拉住徒弟,对揭心笑道:“是我徒弟冒犯了。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正想跟他再解释几句,宽宽心。打外面走进一位镖师:“大当家的,时间不早了。该上路了。”
徐闯点点头,冲众人做出一个起来的动作。众人瞬间利索起身,准备出门。徐闯抱拳:“童老弟,后会有期!”
揭心假意自尊心受挫,随意一抱拳,就是不动。
徐闯笑了笑,与马之良等人一齐走了出去。
揭心这边喝着酒,脑袋飞速转着。这徐闯、马之良果然老辣,根本不给个抓手啊。不成,我还得想办法,实在不成我再易容,换个身份。正胡乱想着,店里忽然热闹起来。
原来,镖师们套好了车马整装待发。店外忽然来了七八个混混儿,他们扫了镖师们几眼,全不当回事,纷纷进了客栈。
陶士钧小声道:“师父,这些人不像善类。”
马之良摇头,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他虽这样说,可是就立在店外不动了。大队徐徐开拔,马之良几人都在店外假意拾掇马鞍,实则留心店里。
为首的是一个光头混混儿:“伙计。”
店伙计连忙过去:“几位爷,您来点什么?”
光头混混儿往一张空桌上一坐,晃着脚环顾四周:“这店什么时候开的?”
“哦,有五六年了。”
“胡说。我天天打这儿过,我怎么没见过?”
“您,您吃点什么?还是住店?”伙计小心伺候着。
“那就吃点吧!不在这儿吃啊。办五桌上好的酒席,给我送到王村去。”
店伙计一听,面露难色:“五桌?这,这王村离着小店,十里路呢,我们……”
光头混混儿一拍桌子:“扯淡。让你送你就送。不给你钱还是怎么?不送我他妈砸了你这鸟店。”
几个混混儿纷纷掀起了板凳。
门外的陶士钧早看不下去了,刚要扭身回去,被庞知一把拉住:“别动,这是嘎杂子,专吃饭馆的。不关你事。”
伙计们苦着脸面面相觑,掌柜的从后院忙不迭走过来赔笑道:“哎哟是您啊!您可有日子没来照顾小店了!”
其实掌柜的跟他根本不认识,但场面上必须这么说。伙计跟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又堆笑道:“几位爷,小店人手不够,一时半会儿的备不齐那么多。也送不了那么远!您看这么着行吗?几位爷就在这儿吃着喝着,您都瞧我安排。这行吗?”
光头混混儿:“多少钱啊?”
掌柜的:“什么钱不钱的,一直想跟您交朋友没逮着机会不是。”
光头混混儿笑了,语气也和缓很多:“哎!懂事儿,赶紧着,好酒好菜招呼着吧。不合口儿可不行!”
“您就擎好吧。”
揭心早看不下去了,心说三爷正不宣分呢,你们倒来触霉头?干脆我揍你们一顿,让徐闯他们瞧瞧,咱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想到这里,揭心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别让人家掌柜的请啊。我有钱啊!”
混混儿们一愣,光头走近前看了看他:“你是干吗的?”
“别管我干吗的,请你吃饭吃吗?”
众混混儿相视一笑,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行啊。那你打算请爷们儿吃什么呀?”
揭心伸出右手:“往这儿瞧啊,请你吃个大嘴巴!”
说完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结结实实拍在光头的肥肉脸上。
光头混混儿捂着嘴:“哥儿几个,弄死他!”
几个人抄起家伙就把揭心围了。掌柜、伙计吓得缩到一边。揭心虽然武功寻常,可打这些没练过的小混混儿也跟假的一样。只见他拳脚并用,丁零当啷一眨眼的工夫,几个混混儿全趴下了。
揭心上前拉住光头的耳朵:“还想吃点啥呀?”
“好汉饶命,您报个名头。咱以后躲着您老,成不成?”
“凭你也配知道我?滚!”
几个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一溜烟都没影儿了。
揭心颇豪迈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特意瞧了瞧门外徐闯几个,又看了看店家,觉得给店家出了气,拔了创,等掌柜的上来谢自己呢。谁想掌柜与伙计们却全愁眉苦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揭心当即一愣,似乎也察觉到了哪里不妥。
掌柜:“这位爷,您是出气了,小店往后,可没个安宁日子了。”
揭心的笑容僵硬住,坏菜!他本想做点侠义之事让徐闯几个多些好感,没准儿一套近乎就又能同道走了,哪知却犯了镖行的大忌。揭心草草扔下一小块银子,低头出来,怏怏牵了自己的马,冲众人一抱拳:“各位英雄,见笑了。先走一步。”说罢,打马而去。
徐闯似笑非笑看着他,也略略一抱拳,连句客套都没说。陶士钧看不下去了:“师父,徐大哥也太冷淡了,人家童镖师确实是条汉子。”
“何以见得?”马之良笑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咱们这几十个人,都不及人家一个仗义。”
马之良笑道:“呵呵,恰恰这一点,他露了马脚。看他的出手,像个江湖道,但绝不是镖师。”
“为什么?”
“真正镖行的人,最知分寸。这种嘎杂子,是不能打的。不然,镖师走了之后,倒霉的,是人家客栈。”
陶士钧恍然。
掌柜带着伙计们苦着脸送镖局的人。徐闯笑着对掌柜说道:“掌柜的,那帮嘎杂子日后恐怕还来惹事。你别怕,我给你们一样东西,保你们太平。”
掌柜:“是什么?”
“正是我广顺镖局的镖旗。来人,抽一杆镖旗给他们。”
早有趟子手去镖车上拔了旗子,递给了迎过来的伙计。
徐闯笑道:“在店门口插上这杆旗,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广顺镖局”四个烫金大字迎风而展。在这条镖路上,“广顺”是当之无愧的威名赫赫。有了这杆旗,莫说是嘎杂子,就是绿林匪盗也不敢轻易来犯了。
掌柜和伙计们无不喜笑颜开,对徐闯及众人感激不尽,连连作揖。
徐闯等人纷纷上马,赶上了镖队,众人浩浩荡荡向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