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帮旧事
傍晚,空空儿草草吃了晚饭,喝了半壶凉酒。忽然起意,想去找大格格,要把那印章之事如实相告。于是移步往后院走,路经后花园时,见紫云独自靠在树下居然也在喝酒。空空儿愣住,她打心里同情这个丫鬟,盘算着是否到时放她活路。紫云听见动静,抬头闪着泪光。见是她,立刻低声怨道:
“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
空空儿面无表情:“我没有。”
“格格给苏大哥的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啊?”
空空儿一笑:“我猜的。”
“你骗人。你真是个妖精!”
空空儿呵呵一笑:“你尽管骂,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紫云站了起来:“我跟格格七年了,她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你一出现,她打了我两次。两次。”
空空儿看了她半晌,淡淡道:“人总是要成长的,对你未必是坏事。”说罢,转身欲走。
“不要以为我是丫鬟,你就高我一等。”
“你误会了……你多大?”
“十六。”
“我二十了。二十岁的人做的事,十六岁的很难懂。”
紫云一愣:“什么呀?”
空空儿笑了笑,摇了摇头:“你有心上人吗?”
紫云低头想了想:“没有。”
“所以说你不懂。”说完夺了她的酒瓶,自己迈步离开了。
紫云狠狠道:“你别得意太早,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不然呢?”空空儿回头一笑。
“我也会长大的。”
说完,紫云也是一笑,嘴角微微上挑,那眼神十分冰冷、阴森,绝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该有的。空空儿心里陡然一震。
仓房天窗外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很快一条带鱼被扔了进来。苏百川察觉时,天心已不知所踪。
带鱼身上布满了指甲划出的小字,大意为:福郡王与敌约定要吃两道名菜,时间就在明日,届时我能救出格格与福晋。钥匙在鱼腹,我在老饕阁。明日之前不要妄动。
苏百川大惊,拉开鱼腹,果然见到了文王锁的钥匙。他试着捅锁眼,果然“啪”的一声解锁了。苏百川不由大喜,暗赞师妹是女中豪杰。想象不到她究竟怎样得到的钥匙!更不明白她所说的能救出格格又是什么方法!心正欢喜,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听到空空儿和黑衣人说话声,苏百川忙把带鱼塞进稻草之中,把手锁重新扣好,将钥匙藏在了靴子里。
空空儿推门进来,双眼通红地看着苏百川。
“那丫鬟给你送信的途中,被我恰巧遇到了。我师兄用了点手段,所以,信上才有我的印章。”
苏百川看了她半晌,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解释昨天的事情。不由哑然一笑:“好大的酒气,你喝了多少?”
“走,我带你过去,找她。找格格,你说给她。”
说罢,走到近前,拉起了苏百川的铁链。
“你师兄是个人才啊。偷信、盖章,还让她没有察觉又还了回去?”
空空儿拉着他就往门外走。
“要不说做贼的最可恨,人人喊打呢。”
“我虽然拜在贼魔门下,却从没有偷过一次,这一点总好过你。你第一天坐池子就被抓了,现在像狗一样被我牵着。”
“你醉了。”
“不用你管,走不走?现在就去后院找她,你把实情说给她。说你在乎的人是她。不是我!”
“既然已经伤了别人,这又是何苦?”
“我愿意。你去不去?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反正明天过后,就都一样了。”
“明天你要动手了?”
“你说呢?”
苏百川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
“别去找她了,没这个必要。我可以陪你走走。”
空空儿不置可否,只拉着苏百川一起来到了院中。负责看守他的两名黑衣人要跟着她们,被空空儿斥开。他们就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跟在二人的后面。
戌时二刻,王府后厨。灶房所用器皿准备停当,两个火灶被烧得通红发亮。活鸡、活鸭、火腿、梅花鹿肉、活鱼、糯米、椰蓉、蜂蜜、桂花、椰蓉、枸杞、白菜摆得盆满钵满……
朱五亲自写了一封红纸牌位:“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
帮厨请过来,贴在了西墙上。
朱五郑重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帮厨。三人各持三炷香,三人面西而跪。
朱五:“敬灶神!”
三人齐齐跪倒,毕恭毕敬叩头……
房门微微开着一道缝,空空儿、苏百川立于门外目睹了一切。
“这是在干什么?”苏百川问。
“明天你会知道。”
说完,拉着苏百川静静地离开了。
寒鸦噪晚景,琴落老风霜。
一阵京胡声忽起,空空儿一凛,她收了心念,拉着苏百川闻声而去。来到后罩楼的戏台处,见周癫靠在台口,虚闭着眼,一动没动……福郡王端坐在戏台中央的杌子上,勾了半张花脸,拉着胡琴在唱《牧虎关》,其状甚为肃杀。
“高老爷来在牧虎关,偶遇娃娃将某盘,松林内本是那杨贤妹,娃娃当作了押表官,大战场见过了千千万,何况小小的牧虎关……不叫尔看尔要看,不叫尔观尔要观。哗啦啦打开了咱们大家看,这就是打将钢鞭要过关……”
福郡王这一拉一唱,早惊动了老饕阁的天心。她走出房来到楼梯口,正准备下去看看究竟,只见那个妖女用铁链拉着苏百川慢慢朝这边来了,不由心里一惊。
空空儿拽着苏百川,来到了东配楼东北把角的楼梯口。她认为这是王府中最僻静之处,于是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苏百川。
“坐会儿吗?”
苏百川就立在她的身前,一动没动。曾经的画面,历历在目。想起他们在同文馆的初遇……为救阮中华第一次点了她的穴道……同乘一辆黄包车穿街走巷……她喝醉了酒穿红色的衣服来菩提巷找他,自己为她画眉、赠簪……天坛里的惊天一跃,舍掉玉簪的幽怨与决绝……
对于她,苏百川根本恨不起来。
空空儿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缓缓道:“竹帮是我爷爷创立的。”
苏百川一惊,没有打扰她。
“那时候有很多纤夫,从运河下游拉到上游,把所剩无几的钱花掉就无所事事了。有不少人加入了哥老会,暗地里与朝廷作对。我爷爷把一些本分的笼络起来,连同很多同乡,做起了丝、竹、盐、茶的生意。最鼎盛的时候,帮众有两千多。苏州、扬州、杭州、徽州,还有一个淮安府。四州一府,都是竹帮的天下。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之所以称为竹帮,是因为那时帮会盛行。名字,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后来英国人打来了,国运衰退,波及甚广。竹帮传到我父亲手上时,只有当年的一半基业。在户部主事的月王和福郡王,非但不扶持,反而苛以重税。不几年,竹帮就萎缩得只剩百余众,财力也大不如前。之后,甲午海战,为了打这一场不可能战胜的战争,竹帮被迫认捐三百万两。这已经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空空儿没有留意到苏百川的表情,仍旧沉浸在往事之中。
“万没想到的是,这笔血汗钱,被户部的两个王爷私吞了。太后不问青红皂白,定了我父亲欺君之罪,可怜我爹为朝廷献出毕生所有,到头来,却被诛灭三族。竹帮上下,死了四百余口。你知道吗?有一个邻居的小男孩,只有两岁,因为他的大名是我父亲取的,竟然也被官军摔死了……”
空空儿说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苏百川、天心亦大为震动。
苏百川的眼眶湿润了:“我同情你的遭遇!”
“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事告诉你,和你彻底了断!”
“明白。我是镖师,有护院之责。你要杀人,我必将以死相拼。”
空空儿看着他,凄然一笑:“希望你能如愿。”
说罢,站起了身,天心立刻躲回了房内。空空儿拉着苏百川向关押他的仓房走去。
苏百川动容道:“空儿,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也没有真相了。以我对王爷的了解,他绝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我劝你三思,现在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空空儿淡淡道:“自我踏进这院子那一刻起,福郡王就只能有一种结局。他是当年的罪魁,至少,他身在其中。就算还有隐情,我也给了他自辨的机会。我不关心他究竟是什么人,某种时刻,他和我父亲还很相像。不重要了,他杀我父亲,毁我竹帮是事实。我为父报仇,也天经地义。纵然如此,百川,我不想与你为敌……”
苏百川一惊,这句话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
“我,我恐惧明天的到来。因为,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在我杀了福郡王之后,该怎么面对你?”
空空儿说完这些,早已泪流满面。她那日在天坛与苏百川断情,以为只要那样说了,那样做了,就可以摆脱。但是,爱是可以摆脱的吗?
空空儿松了手,轻轻闭上了眼睛。在这个瞬间,她甚至想,假如苏百川此刻动手,用铁链将她勒死,也是一了百了……
她听见脚链声哗啦啦,哗啦啦远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苏百川失魂落魄的背影。他一言不发,自己走回去了,回到了关押他的仓房。两个黑衣人把房门锁好,站在门口,不动了。
暮色沉沉,更阑人静,剪剪轻风,月移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