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泉水浊
叶广昌与揭心、浘川介在家中商定已毕,专等马之良入套。三人走出书房来到院中,揭心忽然回头说道:“想来想去,我还是不放心,那马之良是锥镖,徐闯是走线镖。各自都担着干系呢,马之良凭什么会舍了自己的雇主去帮徐闯?这不合江湖道。”
浘川介也点了点头,他亦有相同的顾虑。叶广昌压低声音道:“那我就索性给你交个底。他坐池子保的人,其实是个鬼。”
揭心后脊梁一凉,冷静后又道:“那就更不对了。既然是鬼,为什么还要保?难道说,有人怀疑他没死?”
“不错。这个鬼,有仇家。我干脆说了吧,就是老竹帮。”
揭心大惊:“你说什么?”
叶广昌点头:“那江南的老竹帮早在十年前就一夜垮掉了。原本已无大碍,只是这个池主,想讨心安。池子始终都是安然无恙的,马之良这个差事,十分悠闲。池主又是一个极宽厚的人。这事儿虽然不合规矩,但只要马之良想帮徐闯,或许这个池主真会放人。”
揭心一字一句道:“马之良保的是——福郡王?”
叶广昌立即色变,眼神也凌厉起来:“你怎么知道?”
揭心喜形于色:“咱们又多了一个帮手,还是个强援。我保证,她会铁了心帮咱们的。”
“谁?”
“正是我师妹!”
“她和福郡王,有渊源?”
“大了去了。今儿不说了,我先告辞。”揭心抬步就走。叶广昌喊住他:“揭老弟,靠得住吗?”
“你就放心吧。”揭心说罢,人已经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叶广昌吐了一口气:“这个人,真是难缠。”只听浘川介冷冷道:“叶大人,我不清楚你们说的渊源。我只在想,如果他的师妹,和那个什么王爷真的有仇,一旦她知道了王爷的下落,那必然要去寻仇。这样的话,徐闯的事,马之良还顾得上帮吗?”
叶广昌大惊:“哎呀不好,差点误了大事!我不留你了。”
“请自便。”说完,浘川介就出了门自顾离去。叶广昌冲院子里喊着:“来人。”
很快,庞知现身:“老爷。”
“快,务必追上揭心。他往南去了。”
“是。”庞知撒腿就走,叶广昌想了想,提起一口真气,使出了十成功力,一阵风追了过去。叶广昌果然内功了得,很快就在池塘边超过了庞知。
“老爷,我去就行了。”
“我怕你脚慢。”
“我可是鸳鸯腿的传人。”
“鸳鸯腿是轻功吗?”
庞知停住了,心里一酸,叶广昌人已去远。
揭心出了叶府,一路向东南而去。毕竟他有夜行之术,早把叶广昌甩开。叶广昌只将将能看到他的影子,任全力去追也是撵不上。二人一前一后好一通跑,足有七八里地。约莫是到了德胜门外的大荒地。揭心来到一处废弃只剩四面土墩墙的破木厂房边,绕了一圈,来到一棵大树前。打探四下无人之后,挪开了枯黄的花丛,掀去草垫子,扣动机关木板,猫身钻了进去。原来揭心的家,竟然是北郊荒野的一处地窖。
他划开了火折子,点了两盏六宝宫灯,立刻通亮起来。此处虽然只是地窖,倒比一间大北房还要宽敞。除了没有窗户,布局还算用心。细看之下,家中摆放、用度之物,才是让人瞠目结舌。
金砖砌桌楠木勾边,白玉为床玉玺作枕,名画糊墙,龙袍铺地,连衣裳架子都是两株罕见的珊瑚树。至于什么珠玉、宝石、琉璃盏、钟表、水晶、金宝、银宝这些坏人心术之物,成山成堆,胡乱丢放一地,视为无物。
揭心取了一个八宝转心壶,一支水晶杯,倒了杯葡萄酒,自语道:“嘿嘿。师妹呀师妹,这回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了,你可得好好谢你三哥呀。”
叶广昌追到了破厂房外,早已气喘吁吁。他无助地看向四方,心里越发担忧起来,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心悚。这是一片空旷地,皓月当空,他能怀疑的,只能是这棵树,可他仔细围着大树转了几圈,仍旧一无所获,心里沮丧至极。明明眼见他到了树下!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轻功?
“叶广昌啊叶广昌,你又小看了这个揭心。江湖啊,江湖!”
叶广昌失魂落魄地走了,他的步伐和身形,如同垂暮的老人……
揭心喝了两杯酒,忽然觉得哪里气味不对。拿起酒杯、酒壶闻了又闻。又复躺回床上。鼻子不断抽动着,自语道:“这什么味儿啊。这么香?”他放心不下翻身起来,四处嗅。忽就见到墙脚银子堆里白花花一片似是个人形,脑袋嗡的大了……
揭心把宫灯举着,慢慢走近前,越是靠近,越发觉得香气浓郁。定睛一瞧,一个玉面白衣的男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揭心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柳絮才字洁躬,直隶人。二十五六岁。虽然年纪比揭心小许多,但他拜师在先,故而揭心要叫他“二哥”。柳絮才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子很通直,嘴巴却像女人。皮肤细腻如玉,顾盼间柔弱无骨却又刚似劲刃。这一刚一柔之间,尽得阴阳之美。尘世中一万个男子也挑不出一个来。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神,慵懒、迷离,如猫似虎,满是一种对俗世居高临下的宽容,让人不可逼视。他头戴一朵祖母绿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上身一件穿花大白箭袖,两肩压着凫靥裘,手捏一个银鼠镶花香囊,单翘起一只腿,露出青黛红锦靴,似笑非笑地半睁着眼。
揭心吞了口唾沫,怯生生道:“二哥,您怎么来北京了?”
“我来采花呀!”声如清泉出谷,动听至极。
却把揭心吓得扑通跪倒:“二哥明察,这事儿真不能赖我,是那真如意啊,他自己满嘴胡沁!”揭心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悄悄抬眼看柳絮才。
“真如意是谁呀?”
“一个穷说书的,死了,已经死了。”
“哦,是嘛?怎么死了呢?”
“死了好,死了好。这种人造谣太多,留着是祸害。”
“你杀的呀?”
揭心咽了几口唾沫,勉强道:“不是我,是一个高人,一个世外高人!他光明磊落,武功高强,心胸开阔,菩萨心肠。他杀真如意呢,有两层意思:一是让真如意自食其果;再者呢,表示他不计较了!”
柳絮才扑哧笑了出来:“起来吧。”
揭心起了一半不放心:“师哥,您原谅我了?”
柳絮才哈哈一笑:“原谅?说得轻巧。”
一句话揭心的脸色又白了。
“先起来。”
揭心颤巍巍站起。
柳絮才眼里冒出寒星:“你这儿太味儿了,我不能再呆,说几句话就走。”
“您说。”
“帮我办一件事,做成了,你的脑袋在,做不成……”
揭心哪会让他说下文,连忙抢白:“瞧您说的,只要是二哥张口了,在我这儿那就是皇上的口谕,哪有做不成的啊?您尽管吩咐就是。”
“别贫嘴。帮我偷一样东西,是件国宝,北宋年间的玩意儿了。江湖上传闻,它刚从海外回流,名字叫虎头盘云五彩甲”。
揭心蹙眉:“师哥,不是我夸口,这普天之下,就没几样我不知道的玩意儿。”
“嗯?”
“虎头盘云五彩甲?闻所未闻啊!您别被谁骗了,您这么有钱。”
“放屁!东西是真的,刚刚回国。北宋的东西你也都门儿清?”
“听起来,是件衣裳啊。您知道是样什么东西吗?”
“不清楚。”
“在谁的手里?”
“不知道。”
揭心急了:“那,这我怎么弄啊?这大海捞针啊!”
柳絮才已经站起:“那就是你的事了。弄来了,咱们两清。弄不来,我就送你去陪师父。”
柳絮才说得慢极、淡极,却让揭心不寒而栗……
“二哥,我跟您说实话,我最近正谋划着搞掉通天拳,给咱们师父报仇呢。您的事儿我不是不应,我是怕两边都耽误了……”
“你这又是唱哪出啊?师父的死,和人家通天拳有关系吗?”
揭心嘿嘿坏笑道:“这是江湖上已经下了定论的,我为什么不随俗呢?顺便赚上一笔。”
柳絮才冷冷道:“你要怎么搞马之良我不管,我的事,不能耽搁。”
“明白。”
柳絮才始终没正眼看过他,此时却凝视他道:“师弟啊,两年没见,你不仅老了还瘦了。”
揭心感动:“二哥,我跟您不一样啊,您就是天上的星辰,永远璀璨夺人。我是个劳苦命。”
柳絮才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多保重身体啊。”
揭心自小到大,最缺关爱。说过让他“保重身体”的人目前只有他自己。柳絮才虽冷傲,却能说出这样暖心的话来,揭心不禁眼圈都红了:“师哥,您也多保重自己。(嗅了嗅)您今儿这香真特别!”
柳絮才笑着递过香囊给他闻:“好闻吧?是我新配出来的!”
揭心捧在手里,深深一嗅,通体舒畅:“好闻,太好闻了!闻一下就让人上瘾。”
“这叫松静化神散。”
“哎,这个名字好啊。”
“功效也好!”
“功效?怎么这是治病的吗?”
柳絮才点点头:“从另一种角度,可以这样解释吧。总之,任何人闻到了,没有我的独门解药,十日内必死!”
“啊!”揭心大惊,后退几步,扑通跪倒哭出声来:“二哥,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柳絮才冷冷道:“没别的,就是要你重视我托付的事。”
“您的事儿,真比我眼睛珠子都重要啊,我哪敢不重视啊?二哥,您解药带着呢吗?咱哥俩不兴这个行吗?”
柳絮才早已掀开了洞口的机关木板,脚尖儿一点,腾空而出。揭心追到洞口,对外喊道:“二哥,解药先给我行吗?”
话未说完,嘴巴里就吃了一把冰凉的黄土。
“这件事,不传六耳。任何人知道,我就杀你。”
揭心啐出土沫子:“师妹也不说吗?”
柳絮才在外面停顿少顷,冷冷道:“任何人。”
揭心点头:“我知道了。那您,记着日子来啊!”
没有回答。
揭心叫着师哥跳了出来,还想找柳絮才,早已四野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