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还阳
赵华被赵素响连推带搡回到了水洼胡同的家中。他跟踪喜大人之事,被赵素响在营房亲自抓现,万幸没有惊动官家。
大晌午的,唱戏的学徒们还有看相的一众街坊,出门未归。整个院子就只有开饭馆儿的小媳妇儿在院子里忙活,支开两张大桌子,还就地铺开一张草席,包了一百多个糖三角,把院子码得满满当当。
“留神别踩啦,他赵大哥,还没上屉呢。”
赵素响答应一声,推着弟弟往里走。那时住在杂院最里侧的穷人,时常是绕屋种菜,编篱为门。他顾及弟弟的体面,直到进去之后,把自家的木栅栏合上了,这才开始搜身,赵华挣扎几下就动弹不得。赵素响只搜到了一包香烟,放了手,是美国的老车牌香烟。赵素响疼钱,蹙眉道:“抽这么贵的烟?”
赵华整了整头发,没好气地把烟抢了过来,靠住门,满不在乎地点一支抽上了。
“说,到底干吗去了?”赵素响冷冷问。
“都说一百遍了,我路过。”
“天天路过是吗?早有人跟我说,这几天总能见你在营房门口探头探脑的,你到底想干吗?”
赵素响拿起铁锹,开始翻地。经过一冬,这一块地冻得铁硬。赵素响发泄般铲着。
“说话啊?”
“我刺杀你们喜大人,信吗?”
赵素响停住:“你敢?”
“那不得了!我说了是路过。就今儿一回,他们准是看错了。”
赵素响从墙角小地窖里取了一棵大白菜出来,去窝棚的厨房舀水洗菜:“我不管你去干什么,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让我看到,绝不饶你!”说罢,又把面口袋找出来,用手捋捋,只倒了一小碗玉米面:“只够蒸两个窝头了,再炒个大白菜。我去营房吃。”
“你别给我做,我不吃。”
“不吃不行!别以为我对你的事情一点不知,我是不和你计较。旁门左道!”
说罢,开始在案板上和面,准备给弟弟蒸窝头。
赵华冷笑道:“我旁门左道?我那是进步思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赵素响愣住了:“你自比鸿鹄,却说哥哥是燕雀?你真是这样想哥哥的吗?”
赵华冷哼不语。赵素响气不过,想压压他的气焰:“那么,苏百川比你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我不如你有志,那为什么苏百川不去进步?说啊?”
“你真荒唐。苏百川不选择的东西就一定不好吗?人生不同,选择自然不一样。”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杨深秀又怎么样?”
赵华冷笑不答。
“这些人跑的跑、死的死!这是进步?”
“我和他们也不一样。”
“都是瞎折腾,怎么不一样?”
“我,我比他们还进步!”
赵素响震惊:“你说什么?”
赵华走到窝棚门口,一脸正气:“他们是‘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对清廷还抱有幻想,简直愚不可及,如果换作我……”
赵素响的眼睛刀子一样盯住他:“难道你还要造反?”
“我不必跟你说。我有自己的路。”
赵素响点点头,把捏好的窝头上了笼屉,给灶里填了一根大柴。淡淡道:“有我在一天,你走不上这条路。”
“你太愚昧了。你知道杨度吗?你知道邹华吗?你知道章太炎吗?你知道孙文吗?你就知道朝廷,就知道揭心!”
“没错,我是只知道揭心,所以我的人生很危险。而你知道这么多人,只能更危险!”
“不可理喻,简直无药可救。”赵华大摇其头。
赵素响在案板上快速切着白菜,淡淡笑道:“你会理解我的,我都是为你好,素华……”
“叫我赵华。我不要中间这个‘素’字。”
赵素响放下手里的菜刀,静静看着弟弟:“素华,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并不奢望你将来有多大出息,但至少不能看你死我前面。”
赵华怒道:“贪生怕死之辈不管活得多长久,与秋蝉朝菌有何区别?且吃且睡的人生,多寿又有何用?”
“我说不过你,不说了。炒白菜要放辣椒吗?”
“放个屁辣椒,说了我不吃。你看你那个阴险的样子,假装没事人一样,是想报官抓我吧?”
“你小看我了。要报官我早报了,可我赵素响做不出那样的事!愧对爹娘祖宗!”
赵华心中一凛。
“我能做的,还有一样。”
“什么?”
“打残你,养你后半生。”
说罢,摆上大锅,准备炒菜。赵华抄起一块石头,直扔到菜锅里,登时大锅被砸出一个洞来。
“你来啊!”赵华怒目相视。
可把赵素响心疼坏了:“这口锅我前年才置下的,能用十年的!你这个败家子儿!”
“知道我为什么去军营吗?我是去找你们喜大人的!”
赵素响愣住了,慢慢地回头看他:“找他干什么?”
赵华咬牙切齿:“我要杀他,我要杀死他!”
赵素响觉得事态严重了:“写《暗杀时代》的吴樾,和你什么关系?”
赵华哈哈大笑:“没有关系,也有关系。能与吴樾同在一个时代,是我之骄傲!能与吴樾同为革命同志,是我之自豪!”
赵素响点点头,默默地走向窝棚边的柴房,不久扯出一根铁链子来。
“你干什么?”话音未落,已经被赵素响擒住了双手,动弹不得。赵素响用铁链锁住了赵华的单脚并上了锁,另一端系在了院中的大树上。
赵华大笑:“好啊,好啊。这皇家的锁链,拿不住揭心,反把你亲弟弟锁了?赵素响,你真有能耐!”
赵素响看了他半晌:“炒白菜没有了,窝头熟了自己拿。”
而后,背起鸟枪径直拉开篱笆门走了出去,赵华愤恨地看着他的背影。不久,听见赵素响在院中说话。
“妹子,我拿你家一块咸菜疙瘩行吗?我今儿来不及炒菜了。”
“您得着。”
不久,赵素响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块咸菜疙瘩,放到了赵华的身边。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素响被弟弟气个半饱,心乱如麻,快步朝营房而去。刚穿了几条胡同,就在大街上见到四个同僚编成一个鸟枪小队,拱卫着喜大人缓缓而来,他赶紧也加入队伍里。队尾两个护军在发牢骚。
“最近城里太平,没个放枪的地方,咱们一天到晚的没有正经事做,真是闲得发慌。”
“把嘴闭上。陪大人去喝酒,还不是正事儿?你说呢老赵?哎,你从哪儿冒出来的老赵?”
赵素响忙说:“是是。事儿不分大小,人,才分大小。”
老喜停下步子,回头道:“聊什么呢?”
赵素响腼腆一笑。
老喜哈哈一声:“鬼见愁,你小子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正找你。”
赵素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说赵华刺杀……
“我听到风声,琉璃厂一带,忽然聚了一大批日本浪人,我估计没憋好屁。你有空啊,查一查,验验他们的成色。要是依法经商就罢了,如果干什么不法勾当,咱们可不能手软。”
赵素响:“大人,就算这些人有问题,也是衙门口儿的人管。咱们鸟枪护卫,越权了吧?”
“我真想操个谁!你这人就是没有归属感。刑部也好,步军统领衙门也罢,和咱们一样吃皇粮、拿俸禄,无非是穿着不同,名头称谓各表。魂,都是一个。”他冲天抱了抱拳:“为朝廷分忧,为黎民百姓解难。”
“属下懂了。”赵素响恭顺地说。
老喜点点头继续迈步前进。
瘦子小声道:“赵哥你真死板,大人让你查你就查,这里面肯定有油水儿捞。”
赵素响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低头跟在队伍的最后一列。
忽然见到街对面有一个白衣女子冲他笑,还轻轻地挥手,竟然是空空儿。
赵素响问了酒楼名字,对瘦子说一会儿就来。之后就朝对街走去,将将来到空空儿身边还没搭话,身后一人道:
“赵兄!”
赵素响一回头,认出是徐闯和他的徒弟。
“徐总镖头。”
空空儿曾在徐闯小亮镖时造访过他家,当即认出他来,就把身转了过去,走开了几步。
“赵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托福,还过得去。”
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从昨晚到现在,赵素响只吃了一根萝卜。
“听说您的镖局子又开了一家分号,给您道喜了。”
“还没亮镖呢,才没给您下帖。亮镖那天一定请赵兄光临。”
“一定捧场。”
“偏巧了遇见您,我方才去了菩提巷,马之良老先生不在,家里说不知所踪。您与老先生私交甚好,可知其下落吗?”
赵素响心细,不辨马之良与徐闯的交情深浅,可能马先生在池子坐镖,家人对徐闯不便相告。
“我也有几日没去拜会了,怎么您找马先生有事?”
徐闯点头道:“我确有要事需找马先生商议,可他的二徒弟苏百川说,师父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不知去向。”
空空儿听到“苏百川”三字,眼睛一亮,支棱起耳朵来。
赵素响:“苏百川既这样说,必是马老先生有要紧事情匆忙走了,连徒弟都瞒了不说。”
徐闯急了:“这可怎么办?我这边真的是十万火急呢。”
“您去达官门啊,找他的师弟叶广昌大人,或许有消息。”
徐闯一抱拳:“也只好如此了,多谢赵兄,我先走一步。”
二人一抱拳,徐闯带着徒弟疾步而去。赵素响肚子又不争气了,“咕隆咕隆”闹得更响。赵素响羞红了脸,将腰上的板带深了深。
空空儿一笑:“赵大哥,您这是练的什么功夫啊?”
赵素响不好意思地笑道:“让姑娘笑话了,我是饿了。”
“前面有家烤羊店,您想吃吗?我请。”
“心领啦,我是陪我家大人赴宴的,山珍海味随便吃呢。”
空空儿点点头:“可巧了碰到赵大哥,我还真有事问您。”
“姑娘请说。”
空空儿眨了眨眼睛:“上回那个书生,就是上次去我店里买东西的那个书生。”
赵素响当然知道她想问谁,心说那个书生为了你魂儿都快没了。
“他叫苏百川。”
“对。好像姓苏的,他不是从我店里买走几样东西吗?有一件玉呀,我给错了,他拿走的是个赝品。”
赵素响装作认真:“哦,原来这样。那姑娘是想还他一个真的?”
空空儿红着脸:“是啊。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空空儿方才离他二人五七步远,早把刚才徐闯的话听到了,此时却要明知故问。
赵素响料定她一定听到了,也出于礼貌说道:“在南城,菩提巷。”
“几号?”
“哎呀,我去倒是总去,可我记不住门号。”
赵素响根本不想让她破坏苏百川的前程,当然不愿告之详情。
“好找吗?我能问过去吗?”
“嗯,难说,他家里人低调,大门总是闭着,也不常拜街坊。”
“那,您什么时候有工夫,带我去一趟好吗?指个门儿就好。”
赵素响知道她还在客套,此时若是说不便,她一定自己找了去,倒不如能拖一时是一时。
“可以啊。不过我这会儿得陪我们大人去赴宴,你要是不着急,先随我过去,等大人在酒楼喝起来了,我再找工夫溜出来。”
空空儿不知是计,觉得这人憨直可爱,不禁点了点头。
赵素响当然清楚,喜大人的酒宴是多么的旷日持久。空空儿在外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只好进去单找了一桌僻静的位置,自顾自喝茶等他。这一等,又是三个时辰。
酒楼里,摆了两桌酒席,陪桌的随从们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主桌的喜大人以及钱大人、黄大人身边各有一个唱的陪着。他们划拳行令不亦乐乎,赵素响恭敬地站在老喜的身后,饿得眼睛发花。
两个陪酒的歌女对着三人又一通灌,不小心把桌上一盘烧鸡打掉在地,赵素响看在眼里,想弯身去捡。老喜却一再回头,挤眉弄眼,不时将酒杯从腋下递过去,赵素响总能快速接过去喝了将杯递回,老喜拿过空杯又去找钱、黄的不是,嚷嚷着要尽兴。那二人前后干了十几杯,眼看要倒,可老喜居然面不改色,八风不动,就怀疑他把酒洒地上了,分头来寻老喜的不是,可那地面上干干净净的,连滴茶水都没有。一场闹下来,老喜岂能轻饶?二人只得各领三杯罚酒。几番折腾,连陪酒的姑娘和两位大人尽数喝倒,七扭八歪伏在桌上。
天色渐晚,空空儿实在耐不住,结了账要走,正看见赵素响蹲在地上捡起烧鸡吃。空空儿不由心里一酸,低头走了出去。赵素响看到了她,起身喊:
“姑娘等一下。”
老喜迷离地回头看他:“你跟谁说话?”
赵素响手腕暗一发力,将老喜的穴道点住,捏起嘴巴对着酒壶一阵猛灌,老喜翻个白眼儿,也倒了。空空儿无暇多想,与赵素响一起快速走出酒楼。
酒楼外,赵素响觉得对她有些愧疚。
“让您久等了。真的对不住……”
“不会伤他性命吧?”
赵素响一笑:“放心,这手法叫‘五里还阳’,打穴的人走出五里路的工夫,他的穴道自己就解了。”
“见识了。您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手法,点住揭心,点住正在行窃的揭心?”
赵素响深沉一笑:“有那一天,再好不过!”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不是去送玉的,我只是想见他。”
“见他干吗呀?”赵素响装作没听懂。
“赵大哥,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大胆说出来,还是等?”空空儿这话就是要告诉他我喜欢苏百川,你不要装聋作哑。
赵素响淡淡一笑:“我很难喜欢一个人。”
空空儿实在聊不下去了:“太晚了,回去了。改天我自己去菩提巷,碰碰运气吧。”
赵素响立刻说:“别。你自己肯定找不到的。找到了也不见得能见上。”
“啊?为什么?”
“他,他家教严,有个老妈子护着。你一个姑娘家的不方便。”
“不会吧?那怎么办啊!”
“这样吧,你,你后天,后天下午到护军营找我。我陪你一起去。”
空空儿大喜:“那太好了。有劳了!”
赵素响向她抱拳:“别客气。”
心说,对不住了姑娘。到了后天我再找个由头,再拖你三天,到那时百川兴许已经走了。
空空儿悻悻而去,赵素响回到了酒楼之中。看见众人都没醒,只有一个陪酒的歌女在邻桌吃着东西,就一声不吭蹲在了旁边,也大口地吃了起来。这歌女瞧他一眼,也不搭话,加速吃。赵素响顾不上想她究竟是为何饿成这样,总之自己是绝不能再拘着了,双臂伸开,两手并用一阵狼吞虎咽……
许久后。歌女已经离开,赵素响撑到坐在了地上,手拿鸡腿还在往嘴里硬塞。被点了穴道的喜大人,迷迷糊糊挣扎醒了,见身边的黄大人和钱大人还在昏睡,一砸自己的脑袋:“哎呀,好酒,好酒。钱大人,你没事吧?”
钱大人鼻孔里出了一股气,嘴巴乌拉乌拉说了几句,又趴在了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喜大人环顾四周,邻桌醉倒一片,回头也不见赵素响。
“鬼见愁,鬼见愁。”
赵素响连忙从桌下面悄悄爬了过去,立于喜大人身后:“大人!”
喜大人一惊,扭头回身,赵素响就在原处。他不信自己的眼睛,脑袋来回如拨浪鼓一般抖了几回,确定赵素响真的在,“你去哪儿了?”
赵素响见他神志不清,眼神惺忪。
“没去哪儿啊,我一直在啊!”
“胡说,刚才还没看到你,再说我喊你怎么不应啊?”
“我应啦,您叫一声我应一声,可您就瞪着我一直叫啊!”
喜大人被他说晕了,一掌扇在自己脑门上:“我真想操个谁了。快扶我回家。醉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