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攻心

第六章 攻心

正午,黄石岗山阴处有一片松柏林。揭心卸了马鞍,任它松快舒展地跑开,自顾自吃草去了。揭心觅了一棵大树,靠在树干上休憩。他取了小葫芦喝了几口酒,心里闷闷的。由于腹内空虚,酒气上涌,小风吹拂,他居然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东西不断地“噗噗”砸到自己身上,揭心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见柳絮才在距离他十步开外的青光石上,安静地坐着,手里抓着小土疙瘩。

揭心吃惊不小,赶紧用汗巾擦了擦自己的脸,小跑着迎上。

“二哥,您怎么来啦?”

“你是谁呀?我们认识吗?”

揭心笑道:“二哥,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谁是你二哥啊?远远儿的我看有个财主在歇脚,打算劫俩钱儿花呢。”

“哈哈,二哥,您说真心话,我这易容术手法还行吗?”

柳絮才把脸一沉:“行个屁!我看见他们车队了,就在你身后不足十里。你现在这么逍遥快活,看来是得手了?”

“哎呀二哥,哪那么容易啊?我这儿正想辙呢!您给我的可真是一份苦差呦。”

柳絮才冷笑:“小圣手也有为难的时候?”

“我根本近不了身。”

柳絮才面色一转:“东西在哪儿知道吗?”

揭心翻着眼珠子:“十有八九,是马之良随身揣着呢。他是什么人,您最清楚啊。况且这帮走镖的,全是老江湖,一身的本事,一肚子心眼儿。我假扮成东北的镖师,说送信镖往太原去,就想着和他们混熟了一道走,再找机会下手的。”

“可人家根本不抻你的茬儿?”

柳絮才说完起身,在石岗上踱步,时不时看向远处的北方大道,揭心也跟了过去。二人极目望去,绵延十余里外,马队迤逦隐现。

“对啊,一点儿抓手儿都没有,急得我呀!”

“急得你都快睡着了吧?”

“可不嘛……什么啊!我哪有心思睡觉啊?我想招儿呢!”

“你真的没露出什么破绽?”

揭心一想,打那帮嘎杂子肯定是破绽了。何止是破绽,简直就是个大窟窿。当着柳絮才他可不敢说实话。

“绝对没有啊。我跟您说,主要是这国宝确实金贵,那保他的人啊,恨不得看谁都是贼,完全没机会接近。”

柳絮才微微点点头:“三弟,这件事,你费心了。”

揭心眼睛一亮:“二哥,您那意思,就此打住?哎哟那可太好了!咱犯不上啊,跟马之良、徐闯为敌。再说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您要是缺钱,就吱一声。”

柳絮才哈哈一笑:“你涨行市了?都敢对我仗义疏财了?”

揭心虚空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打脸。您是什么人啊,我敢在您面前提个钱字儿?真是不知死活。从您身上逮一个臭虫下来,都够我半辈子用度的。”

“我他妈身上有臭虫吗?你别废话,我就要那件宝甲。”

“您能告诉我您要那件东西是为什么吗?不会是想送给小师妹吧?”

“笑话。我用这么讨好一个女人?”

“你讨好她的事儿还少吗?”

“给我闭嘴。东西我有用,大用。别再问了。”

柳絮才板着脸转身走了回去,在揭心方才歇脚的大树下,坐了下来。揭心又忙不迭跟了过去:“那您先把松静化神散的解药再赏我吃一回吧。眼见就又到日子了。”

柳絮才脸色一变:“坏了。出来得急,我忘带了。”

揭心急得跳起来:“哎呀师哥,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柳絮才看了他许久,笑道:“慌什么?你今儿运气不错,虽然我没带着,但这松静化神散的解药就在眼前。”

“哪儿啊?”

柳絮才一指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松树:“松针即可解毒啊。”

揭心大喜:“真的啊?”

“骗你干吗?要不怎么叫松静化神散呢?”

揭心觉得有道理,撒腿就奔黄石岗下松林而去,三两下扯断一根松枝来,一把撸了许多松针在手,喊道:“这,怎么个吃法啊?”

柳絮才冷笑:“你还想炒着吃啊?就这么嚼!”

揭心听罢,忍着疼就往嘴里送,慢慢走回来问道:“咽,咽吗?”

柳絮才点点头:“好吃吗?”

揭心使劲摇头:“为了活命,顾不上了。”

柳絮才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嚼松针,终于忍不住拊掌大笑:“这你也信啊?”

揭心一愣,赶紧把残渣往外吐,瞪眼道:“你耍我?柳絮才,快把解药给我。”

柳絮才笑出了眼泪,叹气道:“你连松针都吃了,我要再不说实话,就不够意思了。你听好了,根本就没有松静化神散,你也没中毒。满意啦?”

揭心大喜:“真的?”

柳絮才点了点头。

揭心凝视着他,揣摩他这次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二哥,那,你上回给我的解药是什么?”

“茯苓糕而已。”柳絮才说罢,往树上一靠,闭目养神起来。

揭心长出一口气:“我说呢,二哥也不至于这样对我的。可你也不该骗我啊,还害我吃了一把松针……”

“别磨牙了,快想主意吧,眼见车队就到了。这回啊,无论如何你得混进去。”

揭心索性席地而坐:“不是我泄气。别说混不进去,就算混进去了,也下不了手。那个马之良啊,是个不打盹儿的老虎。我真干不了。”

柳絮才不睁眼,也不说话。

“要不这样,我也给你易容,把你化装成一个小姑娘,你去试试?”

柳絮才忽然睁眼,起身折了一截树枝,在手里比画几下,吓得揭心向后爬了几步。所幸柳絮才没针对他的意思,而是动手给树枝剥皮,眼神冷峻。

揭心又试探说:“要不,你用药给他们麻翻了,我再找机会下手?”

柳絮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哪儿有那么多药?放倒四五十个人,说什么呢你?”

“二哥,我给你说实话吧。马之良这趟镖,是条绝路。早有人琢磨他呢。”说罢上前耳语了几句。

柳絮才吃惊不小:“既是这样,那就更得趁早下手了。怎么说,咱们偷盗门不能跟劫匪同流合污。况且一旦有了风吹草动,让马之良起了戒心,就是神仙也下不了手了。”

揭心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此事必须智取,而且,还得是你。”柳絮才说罢,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削这根木枝。

“二哥,我是看出来了,您是一点都不心疼我呀!”

“你造谣的时候心疼过我吗?”

“哎哟,提那事儿,我真说不清楚了我。那马之良武功绝顶,警惕性必然非同常人。我纵然有些绝招,怕也是使不出来啊。”

“那么,‘寒江钓雪’呢?”

揭心低下头,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脚,嘴角泛起一丝得意之色。

“你的‘寒江钓雪’从未失手,我对你有信心。倒霉了那东西现在在马之良手里,可是如果你都弄不来,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这话说得揭心有些飘飘然,竟然认同地点了点头。

“现在要做的,还是接近他。让他带着你南下,再找机会下手。”

“我还怎么接近啊?我已经化名东北的童元了,演戏也演了全套啊,可人家不理我。”

“真那么容易,他就不是徐闯、马之良了。做事情,要百折不挠嘛。再说了,我既然来了,一定会帮你的。”

揭心大喜:“二哥,你打算怎么帮我?”

“你,身上带钱了没有?”

“有个万把两银票吧。怎么?”

“拿来。”

“干什么?”

“都给我。”

揭心无奈,只好掏出一沓银票,还想数数,被柳絮才一把抢走。

“你给我留点儿。”

“做戏做全套,这是你说的。把马牵了,跟上我。”

“干吗呀?”

柳絮才也不搭话,拿着那根削尖的树枝径直朝坡下大道走去。揭心只得扛了马鞍,回身去找马,上了鞍子,牵着马,顺坡跟了下去。二人来到大道旁,柳絮才朝身后的大道看了看:“这是他们必经之道吧?”

揭心点头。柳絮才看着他笑了笑,揭心的脸色一变,这才留意到柳絮才手里那根树枝已削得又尖又长。

“二哥,您什么意思?”

“只能委屈你了。”

说罢,用树枝“噗”地一下扎进揭心的大腿里,揭心哎呀一声倒地,登时血流如注。

“你干什么?”

柳絮才吊下脸:“就说你被响马抢了,挨了一箭。钱没了,马跑了。这荒山野岭的,我就不信马之良不管你!”

揭心强忍着疼痛,指着木杆:“可这,这根破树枝,怎么能是响马的箭呢?”

柳絮才哦了一声,攥住又搅了搅,而后连根拔起。揭心几乎疼死过去。

“那就说是镖打的。”柳絮才说完,奋力一掷,那根沾血的树枝箭一般飞入了松林深处。

揭心疼出了一脑袋汗,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絮才回头淡淡道:“三弟,能做的我都做了,下面就瞧你啦。要是再拿不下来,就别回北京了。”

揭心红着眼睛恶狠狠道:“柳絮才,你就不怕我翻车不干了吗?”

柳絮才冷冷笑道:“我谅你也不敢。”

揭心捂住腿艰难地站起来:“柳絮才,我今儿算认识你了。你也忒毒啦。自私、贪婪、蛇蝎心肠,你禽兽不如。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也没给我花过一文啊!我揭心凭什么就对你低三下四、掏心掏肺呐?不就是为了咱同门的情义嘛!我年纪比你大,可是二哥、二哥的我叫了你几十年呐,你却拿我不当人。这下行啦,你把我扎醒了,我也把你看透了。爷们儿,咱们今儿就今儿了。从此以后咱们俩忘于江湖,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罢摆摆手,一瘸一拐地要走。

“呦呵,这是要撂挑子啊?”

“爱咋想咋想。有能耐,自个儿偷去,老子死也不帮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柳絮才仰天大笑,笑声极为放肆与不屑。揭心隐隐感到不安。

“你刚才那番话好感人啊!我都快哭啦。揭心,师门二字你也敢说,你也配说?”

揭心闻听当即一惊。

“当年师父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

“你,你血口喷人。”

“虚什么?我还没说你就怕?揭心,就你做下的那事儿,别说我捅你个血窟窿,就是把你脑袋拧下来,也是你罪有应得。”

揭心愣住:“你,你什么意思?”

“当年师父养伤的时候,你把本该外敷的药,加大了剂量给他喝了,打量我不知道?”

揭心登时脸色变了:“你胡说,你栽赃!”

“马钱子……”

揭心吓得面无人色了。

“师父死的时候,头脚相连,作牵机状。我查了你的药渣。揭老三,你是真毒啊!

揭心闻言脚下一软,扑通跪倒了。

“这么多年了,我可跟谁都没提过。老三,我是同情你的遭遇啊,要不然,哼,小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更甭说大师兄了。但凡我透出去一个字,你小子脖子上那猴儿脑袋还能撑到今天?”

揭心被往事勾动心肠,不由得落下几行泪来:“二哥啊!”

“你不干可以,咱俩一起回北京都行。别勉强。”

揭心抹了抹眼泪低声道:“二哥,您消消气儿啊!您的事儿,我尽力办,办到我死……”说着又呜呜哭了出来,泪水血水一齐涌出。横在路上的样子,好不凄惨。

柳絮才翻身上了揭心的马,回身冷冷道:“北京等你。”

柳絮才打马而去,并没有向北走山道,而是冲着树林的深处绕道走了。

揭心仰面朝天,眼望一块云彩,放声号哭。

“诸葛盾……”

半个时辰后,镖队已缓缓来到了黄石岗。探路的肇星见到路当间躺了一个人,流了一地的血,认出了童元,不由大惊,当即撤马回报徐闯。徐闯挥手让车队全部停下,与马之良双双催马近前,一看果然是那位镖师童元。二人都不由一惊。

揭心因失血、暴晒加之伤心过度,此时已昏死过去。徐闯亲自用湿手巾给他擦了脸、喂了水,半晌他才勉强睁开了眼。

“童元兄弟,你怎么了?”

“徐,徐总镖头。”

徐闯蹲下身,看到了他的腿伤:“别着急,慢慢说。”

肇星和陶士钧一起将他扶起,揭心慌忙在身上查找着,终于翻出了信,长出了一口气:“哎!遇见你们啊,是我命不该绝啊。”

“到底怎么了?你遭了歹人暗算?”

揭心刚点了点头,身后的镖师们雪白一片抽出了家伙,向四周警戒起来。肇星更是带了三个镖师迅速向两侧山包子巡查去了。

揭心:“早跑啦。是七八个‘胡子’。我的银子我的马,都让他们整走了,还好,我的镖还在啊。干咱这行的,脑袋掉了行,不能丢镖啊。”

陶士钧冷笑道:“哼,早知道和老哥搭伴儿一道走,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徐闯和马之良都面带愧色。

陶士钧关切:“老哥,您伤哪儿了?”

揭心扯开大腿的伤口给众人看:“就这儿。镖,镖打的。”

陶士钧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伤口足有一寸深:“这么深的镖伤?师父,这人腕力惊人啊!”

马之良一脸凝重,也蹲下来查看:“镖呢?打你的镖在哪儿?”

与马之良四目相接,揭心又心虚了。他不知道马之良这样问,究竟是不信他的话还是真的想看看暗器,判断出对方身份。于是胡诌一句:“是金镖,金的,他又拔掉取走了。”

马之良当即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同样错愕的徐闯。

陶士钧信以为真:“看清楚什么人没有?”

揭心摇头:“哪能让我瞅真了啊?人家全都蒙了面的。”

陶士钧又问:“往哪边跑了?”

揭心胡乱一挥手:“西边儿。”

这时候,肇星和几个徒弟分别从两侧的山岗下来,都对徐闯摇头。

“师父,都查看过了,没有可疑之处。看来响马并不是伏击了他,而是在大道上恰巧撞见的。”

“对,是撞见的,就被他们害了。”

徐闯和马之良走出几步远,有意避开众人。

“马老先生,您怎么说?”

“伤是真的。话里有诈。”马之良轻声道。

徐闯也点点头:“我也听着不对劲。除了当年的胜英胜子川,近两百年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还有能使金镖的人!”

“就算有,也必是侠义。怎么可能当道打劫?”

“有鬼,确实有鬼!怎么办?我去打发了?”

说罢,马之良迈步回到了揭心身边,慢慢蹲了下来。揭心瞅他心里就发毛,似乎马之良的眼神总能看穿自己的五脏六腑,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弄巧成拙,索性低了头不再言语。

“童老弟,你这是皮肉伤,不碍事。我这里有独门的疮药,你敷上,三天可以见好。”

说着,取出随身的一个小药瓶递给了他。

“多谢老英雄啊。”揭心双手接过来称谢道。

“不必谢。士钧,留一些干粮和水给他。”

揭心听闻这话,像被人锤了一下脑袋,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啊了一声,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

陶士钧当时急了:“师父,您不会是要把他扔在这荒山野岭吧?他可连马都没有。”

马之良没说话,徐闯也不说话,都没有松口的意思。揭心暗自骂娘,想不到此二人如此难骗,远超自己所料!不带自己走,必然还是不信。如果此刻还不抓住机会,就再无接近可能。揭心一把拉住陶士钧,颇艰难地站起,咧着嘴巴大声道:“没事儿!我,自己慢慢走。要是我命不该绝,找到了村寨,先养他几天。”

陶士钧哪里听得了这话?他果然上当,颇不满地看了师父一眼,竟然手搭他肩背,把他背了起来。揭心假意推脱挣扎:“老弟,使不得。”

庞知也察觉出异样来,有意上前阻拦陶士钧,可毕竟马之良和徐闯都没有动,自己怎能僭越?

陶士钧背着揭心关切说道:“你这个样子,能走到哪儿去?跟我们一道吧。我实话跟你说,我们不去西安,也是去太原。你放心养伤,咱们一路护送你就是。”

陶士钧这样一说,把马之良和徐闯的面子全都拘住了。尽管二人都怀疑揭心,可这般情形下,谁也无法再去阻拦陶士钧了。

“兄弟你快把我放下,镖路上不过交情,这是老规矩了!不能因为我受点小伤,就拖累了诸位英雄好汉啊。”

“英雄好汉”,揭心故意强调这四个字,让陶士钧听着越发觉得耳根发红,他真的替师父和徐闯害臊。众镖师亦有同情之色。

“徐总镖头,您给句话吧?”陶士钧冷冷问道。

徐闯看了看马之良,只得艰难点头:“马师傅,童元兄弟落了难,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要我说就一起走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马之良无奈点头,淡淡道:“既然是总镖头开了口,自然是错不了。”

揭心低头把眼睛看着脚面不动,两副眼皮强撑了片刻,任风吹辣了眼珠。抬头之后,果然是眼泪汪汪了。他颤抖着对众人抱拳道:“多谢诸位英雄活命之恩啊!”

众人合力腾空了一架镖车,垫上了稻草、被褥,将揭心抬了上去。陶士钧亲自为他清理、包扎伤口,并陪同左右。队伍缓缓开拔。马之良和徐闯却偏偏落在了后面,二人都在仔细观察着周边一切,面色沉重。

总算是混进来了。揭心又是惊喜,又道侥幸!马之良、徐闯这两个老江湖,实在太难骗。接下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没有。只是不断告诫自己:别乱说话,别做错事,没有绝对机会和十成把握,绝不下手。否则,非但事情败露前功尽弃,自己的小命也是说完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