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迷

第七章 情迷

次日清晨。王府之中。

正如天心所讲,之前杀死的人,尸首都已被处理。庭院也早就打扫干净了。几个黑衣人安静地隐在院中各处角落,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周癫在后罩楼的屋檐下支一条懒凳坐着,里面的四间房正是王府的厨房所在。朱五带着两个伙计紧锣密鼓地忙碌着。案头上码着食材、主料、配料,满满当当足有上百种。不消说角落铁笼子里还有活鸡、活鸭、小鹿等等不一而足。

周癫看他们操持,一脸的不屑,心想:“两道菜,费这么大周章?难怪大清不得人心。”

朱五吩咐妥当后,自己走了出来,在窗下面取了烟袋锅子,到石阶前蹲了,点了一袋烟,“扑嗒扑嗒”地抽着,看也不看周癫一眼。

周癫强忍着火:“为什么还不做啊?”

朱五淡淡道:“这是大菜。所有器具需要先上蒸锅,除去先前附着在上面的荤腥膻辣。得蒸够时间呢。”

周癫朝里间看去,大蒸锅上果然白气腾腾。

“何时可以备好?”

“天黑之前,应该可以。”

“要等这么久?”

“我还没选米呢。

“我看见米了,有好几种呢,你拖延什么?”

“‘踏雪寻梅’所用的,是胭脂米和怀远糯米两种。必须要一粒长,一粒圆。阴阳交错分毫不差。要一颗一颗地挑,你说费不费工夫?”

周癫愣住了。

“对了。吊汤和蒸饭的水,都必须是山泉水。水车我们有,但需要你的人帮忙。”

“可以。我派三个人,现在就去。”

朱五摇头:“现在不行。今天夜里亥时出发,到玉泉山取水,明天寅时正好回来,这样,才算是最新鲜。”

周癫看了他半晌:“你当厨子真是屈才了。”

福郡王的书房外,站着两个岿然不动的黑衣人。

书房里燃了一炉龙涎香,空空儿在王爷的书案前写字,福郡王则是在一旁的小桌上刻印。二人竟相安无事。

不久,空空儿又写好了一个“杀”字,自己展开了给福郡王看。

“这回怎样?”

福郡王停了手里的刻刀,气定神闲端详了半晌,点点头。

“嗯,这回有点儿意思了。框架气势不俗,潇洒有贵气。美中不足的是,骨子里,还差些力量。”

空空儿冷笑道:“我这么苦命的人,何贵之有啊?”

“贵与苦,并不相碍。人,生来皆苦,无一例外。”

“帝王家,也不例外吗?”

“尤是帝王最苦。”

“骗人的鬼话,权术而已!如果王位真的苦,何不把这苦命的皇权让出去?为何偏要去抢、去争、去杀人呢?”

“权力的诱惑!权力可以带来一些福气,这福气被误解为可以抵消诸苦。但事实上,是苦上加苦。《通鉴》上说,帝尧时期,有位老者,天天吃饱了拍肚子唱歌,唱的是:太阳出来劳作,太阳落山睡觉,自己打井喝水,自己种地吃饭,帝王与我何干?这个人福气不小啊。哈哈哈哈。”

空空儿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想道:“不管他是真看破了还是有算计,他的命,只剩两天,何必跟他嚼舌头。”于是一言未发,转身要走。福郡王起身道:“姑娘稍等,我就刻好啦!”

说着,他把刻好了的印章,用手指肚蘸了墨汁,均匀地打在印章上,立刻显出了一朵芙蓉花的样子。他拿起手边另一方旧印,反复比较,又修了一两刀。之后把新刻的印在小水盂里洗净了墨迹,用软布擦干,吹了吹。取了印泥,慢慢蘸了,在连史纸上钤了一枚印来,果然是一朵芙蓉花。他又用旧印蘸了印泥,也在纸上钤了一朵芙蓉花,左右端详一番,这才道:“行啦。你看看,我复刻得怎样啊?”

原来,福郡王刻的,是空空儿给他的那个芙蓉花的印章。空空儿走近桌前,在纸上仔细端详了半晌,笑道:

“佩服!连我都分辨不出哪个是您新刻的,哪个是我父亲的了。王爷的手法足可以假乱真了。”

福郡王哈哈大笑,把空空儿的印交还给她。

“你到底还是年轻。其实这两方印,差别非常大。”

空空儿一愣。

“由于我是在模仿,故而刀法上多以切刀为主。虽然有几分老辣和苍劲,但只要细看,还是有几处略显刻意的痕迹。而老帮主当年制印时,用的是冲刀法,雄浑、奔放,一气呵成。这朵荷花,古老、原始,浑然天成。正如父亲对女儿的爱,没有一点杂质!”

空空儿噙着泪花瞪着他:“你在阿谀讨好我!你什么意思?”

福郡王强忍着泪水,恳求道:“放过我的女儿!”

空空儿看了他半晌:“不可能!”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她离开之后,福郡王瘫倒在靠椅上,双目紧闭,面沉似水……

“玉儿。”福晋叫着大格格的乳名:“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你阿玛一定是在为你争取时间。”

“额娘,你告诉我,竹帮究竟是做什么的?阿玛和他们到底有什么过节?咱们藏在大伯的府上,就是在躲他们,对不对?”

“儿啊,你阿玛的事,额娘怎能知道啊?你听话,时间不多了,就今儿晚上,你一定找机会跑了。”福晋小心地叮嘱道。

空空儿出现在后花园的月门后,两个黑衣人见是她,一动没动。空空儿的听力惊人,方才的对话,她几乎全听到了。此时,一个念头飞快闪过。假如大格格真的要连夜跑掉,自己肯不肯放她逃命?

大格格摇头道:“额娘,我哪儿也不去,我要陪着您和阿玛。”

紫云起身过来,贴近了劝道:“格格,福晋说得对。事到如今,您还是先保命要紧……”话音未落,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嘴巴。“多嘴!玉可碎,不可改其白。我父母身陷囹圄,独我自己跑了,我成了什么?”

大格格历来待紫云不薄,平日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也未曾对她说过,不想今天会这样对她。一时间紫云委屈地哭出声来:“格格——”

大格格厉声道:“再多嘴,撵你出去。”

福晋打圆场:“好了好了,紫云也是护主之心。”

紫云捂着脸,眼睛看去了暗处,心中有恨。

“无非一死,阿玛和额娘都不怕,我怕什么?偏偏马老先生离开了,天心姐也见不到人。可怜了苏大哥,一个文弱书生,也被牵连进来。咱们家若真是有灭顶之灾,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大格格悠悠说道。

空空儿忍不住闯了进去,院中三人都是一惊。空空儿冷冷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苏百川是文弱书生?”

大格格一愣,更吃惊她能隔着十几步远听到私语之声。

“别傻了,苏百川说的话你也信啊?他这个人,是个大骗子!”

苏百川窝在东配楼的仓房之中苦不堪言。天心自从昨日来过之后,再没露面儿。他手脚被缚,对外面发生之事又全然不知。越是如此,他越担心王府的安全,担心师妹出事。可是这对文王锁,实在太坚固了,他的手腕,已磨出了森森白骨……他暗自盘算,假如今晚师妹还不来,多半已经出事。不能再坐以待毙,得设法把那个独眼龙骗进来,将他制服。就是拼得一死,也要先出这间屋子。想到这里,他开始为可能到来的生死搏斗蓄积体力,他转身找到食盆,从里面拿了馒头,大口嚼了起来。

正这时,门开了。空空儿带着大格格、紫云出现在了门口。苏百川愣住。

空空儿冷笑:“你看看,这人多没有心肝,这时候了还能大吃大嚼!”

“苏大哥。”

“格格。”苏百川吐掉了嘴里的馒头块儿。

二人四目相望,心绪难平。

“王爷呢?福晋呢?”

“活着,都活着。”

苏百川长舒一口气,缓缓点头。空空儿把房门关上了,走到苏百川近前。

“不要郎情妾意了。我问你三件事,你要一五一十地说。不然,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苏百川昂着头,对她怒目而视。

“第一,你师父马之良走的时候,就留下你一个人坐池子吗?这未免太草率了。你的师兄、师妹呢?”

她能这样问自己,说明天心还没有暴露。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可是师妹为何不再来找自己呢?苏百川百思不得其解。

“回答我。”

“就我一个。”苏百川淡淡道。

“我不信。马之良在时,王府都有三位镖师。他走了,就留你一人,凭什么?”

大格格和紫云同样疑惑这件事。三人目光齐刷刷看向苏百川。

苏百川平静一笑:“你听说过,我们通天拳的绝学春云十三展吗?”

空空儿脸色变了,大格格的脸色也变了。

苏百川闭上眼睛身体向后面一靠,不说话了。

“苏百川,你少吓唬我?”空空儿惊惧道。

苏百川还是不睁眼不说话,空空儿越发焦急起来。

“说,什么是春云十三展?”

“马之良临行前,把绝学传给了你?”

苏百川始终不回答,让空空儿有些不安。不过他手脚被缚,纵然真的身怀绝技,也无从施展。

“故弄玄虚!不过第二个问题我就不必问了。格格,你自己听到的,他不但会武功,还被委以重任,说不定人家已经是少掌门了,哈哈!可惜啊,可惜。”

大格格之前一度怀疑是苏百川把空空儿引到了王府。可是从目前的情形看,这二人并不同路。她暗想,眼前的苏百川,毕竟是自己深爱的苏大哥,是那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同文馆学子。万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武功!他真的身怀通天拳绝技?他能成为拯救自己的英雄吗?假如,他真做到了,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空空儿发现大格格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不由妒火中烧。

“苏百川,咱俩可是定了亲的人。现在你为了别的女人,甘当阶下囚,有点儿不自重啊!”

大格格和紫云大惊。

苏百川怒斥:“你胡说什么?”

“到现在了你还想骗人家啊?男人,果真到死都是不专一的。”

“你闹够了没有?”苏百川对她怒目相视。

“没有,才刚开始呢。”空空儿针锋相对。

“我问的第三件事,是那封信,你最好跟格格说清楚。”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屋里三人全都瞠目结舌。空空儿所谓订婚之事,大格格根本不信,可是她竟然提到了信!那是自己的尊严和绝对隐私。

“什么信?你别乱讲。”苏百川的声音已经慌了。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空空儿淡淡道。

字字如刀,戳在了大格格的心口之上。苏百川目瞪口呆,紫云更吓得面色苍白……

“听着耳熟吧?说不好,那信你恰巧带着呢。”

大格格果然从袖子里取出那张信笺,又羞又急,质问苏百川:“你说,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她怎么会知道的?”

“我,我……”苏百川无言以对。

紫云也吓得面色惨白:“这是怎么回事啊?苏百川,你说清楚啊。”

“百川,你干吗不说实话。当时就是这个丫头来找你送信,当着我的面,你想烧了。可是我说,这样不好,哪个少女不怀春嘛,人家格格对你也是一片真情,就压了我的花章送回去,让她死心。”

说罢,她取出了自己的那枚印章,递给了大格格。她颤抖着接在手中,把信铺在了墙上,拿起印章来只一压——果然是芙蓉花,和信中那枚印,一模一样。大格格羞得面色发紫,身体颤抖起来,苏百川也早惊得不知所措。他们都想不通,如此私密之事,空空儿如何知晓的?苏百川把信拿了反复看,的确是自己见到的那封,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格格对着紫云,眼中喷出火来。

“格格,没有的事啊!送信的时候根本没见着她。”

“你还不说实话?”

紫云倔强道:“真没有啊!”

羞愤万分的大格格尽平生之力,重重一个嘴巴打在了紫云的脸上,之后夺门而出。紫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地蹲在了地上。苏百川恨不得把空空儿撕碎了,他正高高扬起手,她却幽怨地看着自己,也哭成了泪人,似乎她才是最心碎的那个,比所有人还要受伤,还要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