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侠隐
镖队一行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第二日已到定州地界。揭心因有伤在身,昨夜在陶士钧的照料下睡得很好,一觉醒来,已经约莫是寅时了。大部队没有开拔,镖师们也都在树荫下喝水、休息。
揭心下了车,发现自己大腿上的绷带已经新换了。他一瘸一拐地四处找,却没见到马之良、徐闯,连陶士钧也不见了踪影,心下狐疑起来。正巧撞到肇星:“怎么没见当家的他们?”
“一早就走了,你不知道?”
“走了,去哪儿了?”揭心十分吃惊。
“去会一个朋友。从前也是武林名宿,可能是拜山头吧。”
“武林名宿?拜山头?还有这种事儿?”
“走镖的路上,遇到武术名家,是要停车歇马,专程上门拜访的。不然就是不敬啊!你也是镖师,怎么这规矩也不懂?”
揭心当然不懂,他既不是镖师,又从来离经叛道。这种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做。此刻掩饰着笑道:“哦,我们小镖局,以信镖为主,又不插镖旗,打马经过而已,不弄这虚的。”
“虚的?”
肇星显然不悦了:“这叫敬畏之心。你们小地方来的,真该学着点儿。”说罢,摇摇头走开了。
揭心忙点头:“是……”
一旁的庞知早凝视他半天了:“童老弟。”
说罢,走到他近前一抱拳:“我叫庞知,昨天没顾得上说话。”
揭心连忙抱拳:“原来是庞先生。久仰。”
庞知皮笑肉不笑:“咱俩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揭心面不改色:“我看您面生啊,难道您去过锦州府?”
庞知摇头:“没有。”
“哎呀,那太遗憾了。你指定记错了,我从没去过北京。”
说罢,转身要离开。
“我听您的声音,真的很熟悉。”
揭心回头看着他,思索着他究竟是否真的已经认出了自己,成心戏耍,还是只在怀疑?于是笑道:“我听庞兄的声音也很熟悉,咱俩这就叫有缘呗。”
庞知客气一笑。
“我有伤在身,这一路之上,还要庞兄多包涵,多照应啊。”
“好说,好说。”
庞知呵呵一笑,半信半疑地走开了。早在泰康客栈的时候,庞知就觉得这个童元声音很像揭心。他有意要一起同路就显刻意,之后又恰巧被劫,更加有嫌疑了。此人无论身形还是声音都很像揭心,莫非是他易容了?可是按照计划,他应该和老爷叶广昌一起出现在陷马台的,怎么提前混进来了?难道另有目的?或者,真是自己认错人了?
揭心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自认易容术高明,不会真被他看穿。就算自己被认出,庞知也绝不敢捅破。虽然庞知混进镖队,也不在之前的计划中,至少自己不知晓此事。不过,这家伙既然是叶广昌的心腹,应该不会与自己为敌。在没到达陷马台之前,倘若自己被众人识破,这庞知没准儿还是个帮手呢。
春风和煦,野花盛开。一只黄狗从山腰上顺着小路跑下来,不时发出阵阵犬吠。马之良、徐闯、陶士钧分乘三匹快马踏上小道,随着小狗一起走上山去。到了半坡,路窄不能走马了,三人就将马拴在了树上,顺着石阶走了上去。
这是一户由土墙茅草筑成的农家院,墙上挂着农具和草编。院前有一片菜地,两侧各起一个窝棚,是厨房与茅舍。当间有石板、石墩搭成的桌椅一套。栅栏门虚掩着,那黄狗没有进门,懒散地跑开了。一位老农正低头在菜地里拔青菜。菜种子是他头前一个月播的,山里气温低,小青菜的长势并不十分喜人。他见到较为茁壮的才拔下来用。只见他每拔一棵,就头也不回地往石桌上海碗里撂,拔一棵撂一次,眼见越走越远,可那青菜总是不偏不倚正中海碗。
陶士钧叹道:“老爷子手上真是有数啊。”
听见有人说话,老头儿慢慢站起身来。回头见是马之良,吃了一惊。这老者七旬左右,穿着打扮俨然农夫,只是双目如电,使人不敢逼视。
“之良?”
“定吾。”
杨定吾大喜过望,忙走过来把篱笆门拉开,与马之良双手紧握。
“听到狗叫,我当是货郎打下面过呢,怎么是之良你啊?哈哈。”
“我路过定州,特意来看你。你瞧谁来啦?”
杨定吾大喜:“呦呵!徐闯贤侄!”
徐闯迎头跪倒:“杨老前辈,晚辈徐闯给您磕头啦。”杨定吾连忙伸手去扶。
马之良笑道:“士钧,这是太极名家杨定吾。还不行礼。”
陶士钧抱拳鞠躬:“拜见老前辈。”
“我三徒弟,陶士钧。”
杨定吾笑着,把三人让到桌前坐了,自己进窝棚里取了一个大碗和一个茶壶来,把石桌上放青菜的碗涮了涮,倒了两碗浓茶。
“我家只有两个碗,一个盛菜,一个吃饭。你们谁都不要嫌弃啊!哈哈!”
他说来轻松,可马之良见老友清贫如此,心里十分不忍。徐闯忙捧起来喝了一大口,笑道:“马师傅说要拜会一位前辈,我万没想到是杨老先生您。半年前您一夜之间隐遁江湖,我们都以为……”
杨定吾哈哈大笑:“你们来得正好,我昨儿个去市集,二十双草鞋换了一坛好酒,还没舍得喝呢。哈……”
陶士钧聪慧异常,师父曾说过他和杨定吾的事。此时,老前辈把徐闯的话岔开,他就心领神会了,硬拉着徐闯去厨房做饭,徐闯只得跟他去了草棚。
二人走后,马之良拉住了杨定吾的手,声音哽咽道:“定吾,躲在这里,委屈你了。”
杨定吾笑道:“说什么呢?大事得成,你我都能全身而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何谈委屈啊?况且我在这儿田园逍遥,不做世俗之想,别提多快活了。”
马之良小声道:“那三位先生呢?”
“已经从天津离岸,东渡日本了。北京情形如何?”
“玉渊潭当夜,有一个捕快没死,他供出了你。起初,我十分焦急,想给你带信让你设法再躲。可又怕中途出岔子,反倒坏事。”
“你是对的。后来呢?”
“九门都贴有缉拿你的告示,各省也都有海捕公文。”
“让他们慢慢找吧。哈哈。”
“不能大意啊,你要小心为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回北京城。”
杨定吾点了点头。之后马之良取出一千两银票给他,杨定吾坚辞不受,马之良近乎翻脸,杨定吾只得收了。
不久,陶士钧和徐闯炒了两碗青菜,用笸箩端来了蒸好的窝头、红薯,又开了杨定吾新换的酒,因为没有碗。四人就轮番抱坛痛饮,真真英雄本色。
闲谈中,杨、马二人都装作五年没有见面的样子。并非不信任徐闯,只是“玉渊潭”这桩秘事,越少人知道才越安全。
杨定吾笑道:“你和徐闯一道,莫非是你又走线镖了?”
马之良还未说话。徐闯就说:“是我专程请马师傅同我一道护一件东西去太原的。”
杨定吾看着徐闯微微点头,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贤侄啊,你师父孟老真向来可好啊?
一句话将徐闯问得面红耳赤,支吾道:“惭愧,自从家师南下云游,已经十年没有音讯。我曾多方派人打听,至今……”
杨定吾淡淡一笑:“我有个老友,叫初缘大和尚,说好了‘龙头节’来会。今儿个是初一,我估摸着他快到定州了。你们多住两日,早晚等到他来,给你们引荐。之良,他可也是内家拳的高手呢!”
陶士钧兴奋道:“初缘大和尚?他练的是哪一路拳法?”
徐闯笑道:“士钧,晚辈不可乱问长辈师承的!”
陶士钧哦了一声,低头不语了。
马之良叹道:“定吾,能让你称朋友的,人才武功一定登峰造极了。本不该交臂失之,可我们这趟事情很急,后面还有几百里的路,不敢耽搁啊!等我们从太原回来,如果有缘,一定相见。”
杨定吾点点头,侧着脑袋问:“徐闯贤侄,你说呢?你想不想见见啊?”
徐闯愣住了,杨老前辈是话里有话吗?可是他又不点破,自己也只好顺着马之良的意思说道:“正如马师傅所说,我们此行责任重大,又有多人随行,确实不便多留……”
杨定吾笑了笑。半晌道:“好!随缘,随缘吧。”
徐闯还要再问,谁知杨定吾却又将话题绕开,一直用眼睛打量着陶士钧:“你这三徒弟有南相,口音又是北方。怎么回事?”
马之良笑道:“他是广西人,他父亲陶家清是位名医。多年前,我南下护镖,身染了瘴疾,陶兄于我有活命之恩。后来,就让士钧拜在我门下了。”
杨定吾慢慢站起来,走到陶士钧身边,挥手示意让他站起来。陶士钧不明就里,只能照办。杨定吾上下仔细把陶士钧打量一番:“哦,看来,这个缘分可是不浅呐。”
陶士钧点头说是。
“那,我可不能轻饶了你——”
“你”字还没落地,杨定吾忽然出手单掌推向陶士钧,后者躲闪不及被推开五六步远。陶士钧大惊失色,身体尚未站稳,杨定吾的掌风又到,陶士钧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整个身体横飞出丈余,滚落在菜地之中,神情十分狼狈。
陶士钧站起来大喊:“师父,这,这怎么了?”
三人都笑着看着他。
马之良笑道:“孩子,杨老前辈是太极宗师,他有意抬举你,和你搭手。这是你天大的造化!不挨打,你怎么学啊?”
陶士钧猛然惊醒,跳回院中,向杨定吾深深鞠躬抱拳。
“多谢老前辈赐教!”
果然那杨定吾双手划弧,脚迈八卦,几个起落,波浪一般向陶士钧涌来。陶士钧出拳相接,几乎都是沾手即飞……直到他摔得再爬不起来。
杨定吾哈哈大笑:“小子,你今儿摔得不轻。就到这儿吧。回去之后,要反复琢磨琢磨,今天的每一下,都是怎么摔出去的。”
“哎!”挨了打的陶士钧却笑得十分灿烂,惹得马之良和徐闯都哈哈大笑。高手过招,不怕斗不过,就怕不识招。虽然这样的搭手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却是陶士钧未曾见识过的太极正宗。只需日后融会贯通了,功力自然精进,大有裨益。
杨定吾将三人送出篱笆门,浅浅笑道:“士钧小友,今日给你看的,是杨氏太极的大架和小架。你能拿去多少是多少,可有一节,绝不许你人前卖弄,更不许你传别人!”
“是。陶士钧谨遵前辈教诲,不敢相负!”说罢鞠躬再拜。
“孺子可教。之良,你们有大事在身,我这个闲人就不留你们了。倘若回来时,还从定州过界,别忘了来喝茶!”
“我一定会来的。老哥留步,我走了。”说到这里,马之良一抱拳,刚转身撤步时左脚踩了一块石头,身子歪了一下,马之良哎哟一声,把腰扭了。徐闯赶紧去扶。
陶士钧一惊:“师父!”
马之良忍着疼,捂住腰眼儿:“没事儿。”
徐闯也关切道:“您闪着了?”
杨定吾隔着篱笆门问道:“之良,你不碍事吧?扶回来我瞧瞧。”
马之良推开陶士钧和徐闯:“不碍事的,回吧。记住我的话,我先前的话。”
“嗯,知道。”
二位老英雄深沉对视一眼,杨定吾轻轻点点头走了回去,在先前徐闯所坐的石凳上,有一块红薯压着什么东西。杨定吾近前拿在手里一看,竟是五百两银票……
徐闯和陶士钧搀扶着马之良,慢慢顺小路走了下去。马之良虽然强作镇定,可是二人都觉得这下闪得不轻,都隐隐有些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