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吹皱少年心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史有为边说,边对着墙角撒尿。
名单的消失、严重的负债、哥哥的锁链……都令赵华心力交瘁、意志动摇,这几日越发精神不振了。
史有为提好裤子走到窝棚里,从赵华的身前捡了一根大萝卜在水缸里洗了洗,大口嚼着。
“革命事业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想,常人所能做的。别在乎俗人,不然你就俗了!”
赵华从脚下一地烟蒂里翻出一根最长的,用打火机点了,悠悠抽了一口:“也许百川是对的,我应该先专心学业。”
“荒唐!我的大学是在日本读的,我的学业也荒废啦!我还坐过牢呢。我抱怨过吗?没有。我也没有妻子,甚至都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我着急了吗?没有。在革命道路中,我也曾因为自己的渺小无力而感到无助,可是我迷茫了吗?没有。”
赵华内疚地看他一眼。忽然史有为从自己的怀中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沓手稿。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们不是与世俗对话的人,我们对话的是历史,是整个民族!”
“这,这是什么书?”
“《杀慈禧的后果》。”
赵华不由大惊:“先生真是神速啊,三部大作竟然在短短两年之中全部完成。”
史有为笑道:“何止是写完?前两部,《杀慈禧的原因》和《杀慈禧的方法》我都已经翻译成了日文。”
赵华为之一振:“先生真神人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史有为激励道:“赵华,你要知道,你并不孤独。我们的目的是唤醒大众。我没有太多的精力一直唤醒你。”
“先生,我错了。这本书出来,先生的三部书可以合集出版了。”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三杀》。印刷厂那边怎样?”
“已经说定,无非是钱。我一定想办法早日把书印出来!到那时,一定是劈空出世,震动四海。”
“这个信心我绝对有!康南海之所以失败,是他的著作虚张声势,缺乏说服力。他的变法手段单一,过于温和、迟钝。再就是此人沐猴而冠,心口不一。天天戒杀生,而日日食肉;天天谈一夫一妇,而妻妾成群;天天说人类同等,自己却用男仆女奴。保皇派有康南海这样的领袖,如何不败?”
赵华补充道:“而先生的著作和先生为人,则完全不同。先生的著作振聋发聩,书名就是惊天一响。书中不偏不倚直指清廷颟顸本质,罗列罪魁慈禧的十大罪状,字字泣血,刀刀见骨。呼吁国人丢掉一切幻想,必须除之而后快,而后安,而后强!振警愚顽,发人深省。我认为,当下国人最应该读到的书,就是先生的《三杀》。”
史有为激动得热泪横流,他拉着赵华的手,许久才说出:“好啊。好……”之后仰头极目视天,缓缓道:“那拉老妇,你的好日子到头啦。”
赵华也心潮澎湃,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史有为举起赵华的手:“洒我热血,铸我汉魂。”
赵华:“洒我热血,铸我汉魂。”
史有为:“诛杀慈禧,复我中华。”
赵华:“诛杀慈禧,复我中华。”
二人在院中慷慨激昂。篱笆门外,开饭馆儿的小媳妇儿愣愣地看了许久,神情麻木。
“怎么了余嫂?”赵华抹掉眼泪问。
“那个,那什么,我打扰你俩背诗了?”
史有为和赵华面面相觑。
“没有。您有事儿啊?”赵华忙道。
“你哥出门前让我管你晚饭来着,我家里有口剩的,够咱俩,你,你这朋友跟家吃吗?吃的话,我就改烂肉面了。”
赵华看向史有为,史有为咽了一口唾沫:“就——不打扰了。”
余嫂还没说话,就听她身后赵素响笑道:“烂肉面好啊,我听着都馋。”
“呦,赵大哥,您回来啦。吃吗?有您的。”
“不了,我说了话就走。”
赵华急急扣上自己的脚锁,又挥手让史有为快躲,史有为猫一般敏捷,直钻进墙根儿柴火堆的油布之中,探脑袋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
“不知道,快藏好了。”
史有为藏好身子探头出来,小声喊道:“我留下吃面也行。”
赵华点点头挥手让他藏好,史有为方钻回去。
赵素响拉开篱笆门,恰在此时,赵华将脚上的锁链刚刚扣上。赵素响看了看弟弟,没察觉异样,从身上取出钥匙来,上前给赵华解了。
“哥?”
赵素响拉着他就走。
“哥,你干什么?”
“刚得了差事,我要出远门,你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啊?我不去。”赵华挣脱着。
“山西,十天就打来回了。”
“我馆里有课。”
赵素响想了想:“已经缺了,不在乎这几天了。”
赵华甩开他的手:“哎呀不行。”
赵素响厉声道:“不行也得行。把你一人放家里我不放心,怕你惹事。”
赵华告饶道:“哥,我保证老老实实的,哪儿也不去。”
赵素响哪里肯信,上去又抓。赵华一使劲挣脱,怀里的书稿掉落一地。赵华大惊,赵素响一脸疑惑:“这是什么?”
油布之下的史有为听见声响,悄悄露出头来,见状脸都吓白了。赵素响是官人,又向来刚直,他要是看了那书稿保不齐就报官。就自己《三杀》的那些内容,够朝廷杀自己三回的。
赵华当时也懵了,他急中生智说:“这,这是百川的东西。”
赵素响刚弯腰去捡,停住了回头问:“苏百川的?”
赵华急忙挡住他:“百川给我看他的论文呢,我好容易借来的,你别弄脏了。”
说罢用身体挡住,三两把捡了起来塞回了衣服里。赵素响正欲再问,后墙响起阵阵马蹄声,紧接着传来枪兵的一声喊。
“赵哥,弟兄们都齐了啊。”
赵素响听出是瘦子的声音。
“就来!”
赵素响看着弟弟,内疚地拍拍他:“唉,想不到这些天你这样用功,是我粗鲁了。”
赵华立刻道:“哥,没事儿。长兄如父,你打我都是应该的。”
赵素响笑笑:“你别怪哥哥就好。”
“哪能啊?哥,你办差是公干,我去了反倒添乱。你就放心走吧。十天就回来了不是?我保证就在家里用功哪儿也不去。”
“能让我放心了?”
“绝对。您让余嫂说,是不是你出门我就看书的?”
赵素响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这儿有三两碎银子,都给你了,不要惹事。我很快回来。”
说罢,就把银子包递了过来。赵华感动,推让道:“哥,你自己也留点儿,我用不了这么多钱。”
“我出公差,饿不着!”赵素响笑着。
“哥,您一文钱不装怎么出远门儿啊?”
“哥不需要钱,你留着吧。”
史有为听到钱,早掀开了油布,露了半张脸来,对他做眉做眼地一通“批判”。赵华推让的手停住了。
赵素响拍了拍他,笑道:“给余嫂一两,死活要给,当你的饭钱了。剩下的,不许乱花。再见到百川,也请他吃吃茶什么的。穷归穷,咱不能总占人便宜。”
赵华低低答应了一声,赵素响走出篱笆门,跟余嫂客套了几句,就出去了。赵华想追出去说一句“哥,一路小心”,又怕哥哥不给自己好脸,就驻足没动。
不久,听到后墙响起马嘶,他翻上墙头。正看见赵素响飞身上马,领着十几位护军疾驰而去……赵华愣愣望着哥哥消瘦的背影,心里酸楚。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就这样走了,他去山西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凶险?自己一概不知。如果不是史有为在这里,也许他会跟着哥哥一起去……
“你还挺机灵的,没被他看到吧?”史有为捡起地上的最后一页书稿,吹了吹尘土对他说道。
赵华叹了口气:“真让我哥看见,非杀了我。”
“事不宜迟,要尽快刊印。原稿就这一份儿,出点娄子我这几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赵华点点头:“走,我们现在就去印刷厂。”
二人走出篱笆门,也没见到余嫂,索性也不搭腔了。火速出了杂院大门,赵华低着头向右走,被史有为拉着。
“先回葫芦巷吧。我家里还有两本书稿呢。”
“也好!”
“钱够吗?三本书都印出来?”
“都印了吧。先各自一百本。”
“你算过没有,那得多少钱啊?”
“嗯,五两吧。至少五两。”
史有为伸手拿过赵华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又翻开了看看,口中喃喃道:“这可不够啊,还要想法子借点儿。”
赵华停住了,脸色暗沉下来。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也借不到一文钱了。想到哥哥临走前那几句话,他心里就一阵阵地疼。
正焦急无着,一位小贩推着一辆空的独轮车从巷中走过,车上扔着几个麻袋片子,里面还有几根菜叶和几个烂土豆。那小贩腰间拴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看起来,像是刚下市的菜贩子。赵华对史有为轻轻道:“等我一下。”
他低头捡起半块墙砖,顺着墙根儿踟蹰着向小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