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父子
亡妻已去世六年,叶广昌在每年的冬月初七都会带叶深前去拜祭。昨天,他弄了一辆马车,与叶深一同去了墓地。一不带祭品,二不扫墓,只伏在老妻的坟头痛哭了一场,这让叶深有莫名的愧疚。之后二人又一同乘车回了家,在房中彼此枯坐了整整一天……
叶深面色惨白,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被绑,穴道也没被封。叶广昌坐在他对面呆呆出神。天色将晚,房间里还没掌灯,二人于昏暗中一言不发,似一对鬼魂。
夜风穿堂,寒意袭人。早春的北京,还不能离了火盆。叶广昌用火钳拢了拢火,推向了儿子那边。他咳嗽了几声,缓缓起身,闭了两扇窗子,取了棉袍自己披上,又点了两盏灯。见儿子这两日越发形容消瘦,心有不忍,便将自己的棉袍拿下来披在他的肩上,叶深身子一动,棉袍滑落在地。叶广昌叹了口气,回身在书橱里取了几张机密文书拿给叶深。
“看吧,希望你懂。”一天以来,这是叶广昌说的第一句话。
叶深看着他,慢慢接过。马之良、杨定吾的“玉渊潭”案,跃然纸上。
“有些事情,表象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你只知道我这次处心积虑害你师父,却不知道,多年以来,是我一直在保他。他和杨定吾在玉渊潭杀害捕快,劫走康逆党羽,身份已经败露。刑部凭什么只通缉了杨定吾?若不是我暗中周旋补救,马之良早就人头落地了。”
“刑部和大理院的密件,你怎么得到的?”
一个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在桌前摆下一瓶打开的红酒,两个杯子,一碟烤火腿,而后轻轻退出。叶广昌倒了酒,嘴里含了一片火腿,靠着椅背闭目道:
“买的。”
叶深心中一凛。
“我本不屑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可不这么做,就会被视作异己,假清高。要想保住禄位,不说要和他们打成一片,至少不能离心离德。这些年来,我何止保下了一个马之良?看看吧,山西的二十多位革命党名单,广东的举事要义,这是章太炎在上海的几处据点。这些,与我何干呐?可我通通买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一列举,又件件撕碎,扔进了脚下火盆之中。叶深心惊!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绝学。”
叶深不说话,他在等下文。
“知道为什么吗?这个国家,没希望。它烂透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从四品京官的口中说出,叶深不免动容。
“父,父亲。”
叶广昌疲倦一笑,老态尽出。
“大清国说完就完,撑不住了。甲午战败,一泻千里。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全割了,还要赔款两万万两白银。大清一年的财政才八千万,拿什么还?提高赋税和田税,还要去向西洋四国借款。两万万两,还清了日本的,可四国的账又怎么算呢?单利息就高得吓死人啊。他还不许提前还,要分三十六年还清。为什么?因为利息就近四万万两。杀人不见血啊!”
“父亲,您为什么说这个?”
“大清必亡!日后是什么景象,谁也说不清楚。爹就你这一个儿子,不得不为你图谋将来。有一天大清没了,我,自身难保的,你懂吗?你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只是个纯粹的习武之人。百川可以留洋,士钧的家族是医药世家,他们都有退路,你的退路呢?”
叶广昌深叹了一口气。
“退路都没有,你凭什么不去争?”
叶广昌眸子里放出光来。在这一刹那间,叶深的灵魂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久久震颤着。可是他的良知,让他忍不住小声诘问:
“就算你说得对,可你不是在争,是在抢。”
此时,一名侍卫走了进来,见叶深在场,就要上前耳语。
叶广昌一挥手:“没事儿,说吧。”
“人来了,在外面。”
“嗯。”
“还有,徐闯他们,已经出了定州。”
叶广昌点点头:“这么说,再往前两百里,就是陷马台了?”
“是。”
叶广昌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酒,眼睛看着院外的蓝黑色的天空。
“让他进来。”
侍卫走了出去。不久,一身西装的浘川介和一名日本武士走了进来。浘川介看了一眼叶深,嘴角神秘一笑。叶深见这二人打扮,心里咯噔一下。叶广昌站起身,低声道:“里屋。”
浘川介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那名武士立于门口。叶广昌走到桌前,把红酒瓶和两个酒杯拿了起来,看了看叶深。
“你刚才说我抢?过程不重要。总之,绝学总会有一位继承者,那为什么不能姓叶呢?你认为,你比百川,比士钧差吗?”
叶深听闻此言,只觉后脊梁阵阵发凉。多少个不眠夜,他何尝不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李世民的江山就是抢的,他亲手射死了太子李建成,那是他大哥,还把他爹关了。干得漂亮,很漂亮!在历史的风口浪尖上,换了人,就是换了一套书。我看李建成不行,没有玄武门之变,会有盛世大唐吗?”
“爹,我……”
“话到这份上了,你若还是要走,我他妈认命。”
他与叶深对视良久,从儿子的眸子里看到了彷徨、惊惧还有野心。尤其是最后一种,叶深从没有过这样的眼神,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期的自己。
“儿子,待这儿别动。”
他说完,慢慢移步走去了里间。坐在门口对角的罗汉床上,目光牢牢盯住窗外,只要叶深走出中堂房门,他就能看到。欣慰的是,他没有走出去。
父亲在里面干什么,那个日本商人可能会是什么人,叶深能猜出七八分。他不忍去听,却也没有决心离开。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非常吃惊。
“怎样了?”
“揭心,没有找到。”他拿起叶广昌的红酒瓶端详着。
“所有的铺子都没有吗?”
“都没有。”
“他搞什么鬼?”
浘川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慢慢呷了一口:“我早和你说过,这人靠不住。他不会坏咱们的事吧?”
“不会。揭心和通天拳,有世仇。”
“既然他不见了,那我们也用不着帮他做事。我看,应该把王府的人撤出来。”
“空空儿得手了没有?”
浘川上前耳语几句,叶广昌一愣:“三天吃一顿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么说通天拳的两个弟子还活着?”
浘川点头:“活着。天心没出现,苏百川被抓了!”
叶广昌下定决心道:“顾不了这些了,计划不变。我明天一早必须要出发了,不然两日之内赶不到陷马台。这趟你别去了,你今晚就亲自去王府,不管她空空儿怎么想,找机会先把苏百川杀了。”
浘川亦被震惊:“有这个必要吗?”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浘川点头:“可以,不过我要先拿到地图。”
叶广昌一愣,旋即一笑:“按步骤,不是这样吧?”
“叶先生,我已经付出了虎头甲,还派出了那么多大日本武士听候调遣。目前得到的,还只是你的一个空头承诺。换作你,安心吗?”
叶广昌愠色道:“我连命都押上了,你他妈跟我谈这个?”
“正因为这样,才要说清楚。别怪我太坦白,你这次去山西,最多七成把握。可如果你死了,我什么也得不到。或者说你赢了,我是不是就没价值了,会被你灭口呢?”
叶广昌阴沉一笑:“大事当前,你将我一军?”
“你可以这么想。总之,我要图。”
“我要不答应呢?”
“很简单,撤出王府的武士,释放通天拳的弟子,把真相告诉他。到时候,你有把握你儿子一定帮你吗?”
叶广昌点头笑道:“好手段!”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手绘地图,慢慢递了过去。在浘川伸手碰到图的一瞬间叶广昌收回了。
“你什么意思?”
“还是按最初的计划来。你和我一起去山西,杀了马之良,夺回我要的东西,这个图自然属于你。很多时候,第一方案就是最佳方案。”
“你就不怕王府那边有变?”
“空空儿能不能报仇,苏百川是死是活,我无所谓。我在乎马之良,我要的是本门绝学。”说罢笑着又把地图放回了怀里。
浘川长叹一口气:“你这个人太善变了,和你交朋友,真难啊!”
叶广昌笑道:“您拿我当过朋友吗?
浘川愤然:“领教了。”
浘川走了出去,回头道:“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了?”
叶广昌笑道:“虎头甲这么大的注你都下了,没开牌之前,你会离桌?”
浘川介面色铁青。
“明天一早,我在达官门等你,一起南下。王府那边,你最好连夜去,把苏百川做掉。”
“和你一样,我毫不在意王府的事。你想干就自己去吧,别明天一早,我在达官门见不到你就行。”浘川介说罢,冷笑了一声,走出了里屋房门,带领手下快速离去了。
叶广昌长叹了一口气,踱步到椅子前坐下,缓缓闭上了眼睛。叶深静静地看着父亲,嘴角泛过一丝嘲笑……
“是日本人吧?你勾结了日本人,对池子和线镖同时下手了?”
“放心,天心很安全。”
“真的?”
“饿不饿?我让他们送。”
叶深没有回答。
半晌,叶广昌闭着眼道:“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
“你心里说了。”
“没有。”
“你骂我了。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