峭壁之花

第十四章 峭壁之花

赵素响率领十几位鸟枪护军,沿着护城小道缓缓而来,走近达官门,他始终没有勒马,士卒老远见是官军,就推开了栅栏,放他们出了城门。那士卒追几步喊道:“哪个衙门的?吱一声啊!”

赵素响摘下一个腰牌,没有回头,只在头顶晃了几晃,人已经远了……

士卒:“嗨。没瞧清楚我说,哪个衙门的啊?我也要上报交差的!”

说罢还要追,叶广昌自身后叫住了他。

“行了。我认得他。是委署鸟枪护军。”

士卒追着赵素响远去的烟尘啐出一口:“呸。没比我高多少啊!神气什么?”

叶广昌笑了笑,劝慰了手下几句,就听见老远天心在喊他:“师叔,师叔。”

叶广昌回头望去,莲花大道上,徐闯带领着四十位趟子手,十位精干镖师,押着五辆镖车,与马之良师徒一道,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朝达官门而来。叶广昌正了正顶戴,带领四位手下,迎了过来。众人纷纷下马,牵马而行来到了近前,叶广昌忙抱拳。

“徐总镖头。”

“叶大人。”

“您这趟镖到哪里?”

“太原。”

“车里装了什么?”

“一共五箱礼品,我有清单,大人一一过目就是。”

“交情归交情,您出达官门,我可是要开箱验货还要点兵器的。”

“这个自然。”

二人你来我往把场面话说完,叶广昌的手下就去查验五车货物了。

北京城走镖的只能从此门进出。江湖上都叫达官门,其实就是北京外七门之一的广安门。此处是南方各省进京的一条要道,城门领正是叶广昌。徐闯他们去西南,打这里出去是顺道,可有的要走北线,比如去一趟奉天,那也必须从此处进出,出了城门再绕去。镖车一进一出还需履行手续,这叫王法。叶广昌的手下查点完镖箱,并无违禁之物,又开始逐个清点镖师人数并查验他们随身携带以及镖车里所放兵器。离开北京城有多少人,带了多少兵器,回来的时候还要从此处入城,接受核查。人数和兵器,只许少,不能多,这也是王法。

马之良和苏百川几个都问起叶深。陶士钧手搭凉棚看向远处的箭楼,也没瞧见人影儿。马之良疾步走上近前,小声问叶广昌:“深儿呢?还没来吗?”

“我也纳闷呢。早就打发人回去催了,这会儿还不过来。”

马之良眉头紧蹙:“这孩子,向来谨慎的。他昨天喝了多少啊?”

“咳,可是没少喝呢。”叶广昌也是一脸责怨之情。

马之良何曾知道,此刻的叶深,还在叶府半步没有离开。穴道虽然早给解开了,可也换成了五花大绑,捆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屋里还有三个面无表情的下人,手里端着食盘和水杯,伺候吃喝可以,问什么一句不答,任喊任骂,没听见一样。

这边的士卒统计完人数兵器,一一记录入册。捧到叶广昌面前过目之后,叶广昌递给徐闯官文:“收好喽。徐大当家的,一路平安。”

徐闯抱拳:“多谢叶大人。”转身吩咐一声:“上镖旗。”

一句话说完,徐闯的弟子们纷纷拿出了橘黄色的镖旗插在了每辆车的车头位置,上写:广顺镖局。

徐闯冲马之良点点头,指挥镖车缓缓走出了达官门。

马之良焦急起来,天心一指远处大道上飞来一匹快马。

“快看,是大哥吧?”

那人催马跑到近前,滚鞍下来,竟然是庞知。众人都是一惊。

“老爷。”

“怎么是你,深儿呢?”

庞知抱拳:“少爷下不了床了。”

众人大惊。苏百川低头拧住了眉毛。

马之良厉声问庞知:“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夜里的牛肉吃多了,又喝了那么多酒,难受了一晚上,肚子疼得厉害。”

叶广昌:“糊涂!这太耽误事儿了!”

“少爷还说,让师父先走。等自己好起来,顺官道一路追你们。”

苏百川看着庞知,心里一沉。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他直感不妙。可那夜跟踪大哥去到家中,什么也没有听到。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大哥今天的消失有没有直接的关系?苏百川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当着师叔的面儿随便开口说此事。

天心早急了:“那万一他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呢?这趟镖怎么办?”

苏百川忙说:“师父,要不我替师哥去太原吧。等师哥身体缓过来,他代我坐池子。也不耽搁。”

马之良微微摇头。他所顾虑的是,万一叶深不能好起来,王府就只有天心一人,断不可行。庞知看着苏百川的身形,特意转到他的身后扫量,怀疑他与那天的夜行人有几分相似,亦不便当面告之叶广昌。

天心见父亲不允,又道:“二哥,还是我走太原,你和大哥都留下。”马之良还是沉吟不语。叶广昌见机劝道:“师哥,要不改天上路吧?等深儿好起来。”

马之良看着门外的镖师们已经在静候他们出发,摇了摇头:“镖车走不快的。希望他尽快好过来,能追上我们。还是我和士钧去吧。川儿、天心,你们按部就班。”

“爹,这怎么行啊?少一个人,少一份力。如果大哥好不了,又怎么办?”

“可是他病了啊!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

叶广昌忽然眼睛一亮:“哎,师哥,我有个主意。不如让庞知陪你们去太原?”

苏百川心里咯噔一下。他看了看师叔,又看看庞知,二人没有异样。马之良也一愣:“他?行吗?”

叶广昌笑道:“他都跟了我十年了。武功非常好。深儿去不了,有他陪着,路上也是个大帮手!庞知,你觉得如何?”

庞知抱拳:“既然老爷发话,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我就怕自己干不好差使。”

叶广昌笑道:“你虽不比叶深少壮,但总比徐闯的人强太多了。怎么样师哥?”

马之良又仔细端详了庞知几眼,还未拿定主意。庞知抱拳又道:“前辈,您徒弟叶深刚才也说,如果人手不够,请我替他的。”

陶士钧道:“师父,也许这是权宜之计!”

马之良看了看天心,女儿也向他点了点头。唯独苏百川表情木然。马之良想了想:“也好。那就有劳庞老弟辛苦一趟了。”

庞知一抱拳:“这是我分内之事。”

叶广昌:“庞知,路上一切都要听我师哥的安排,不可节外生枝。”

庞知:“老爷放心。”

叶广昌点头:“师哥,别让徐闯等急了,您,上路吧。”

马之良看着他,眼神冒出精光:“广昌,借一步。”

说罢,自己先行走开了。叶广昌盯住他的背影,不知道师哥有什么事需要背过众人,只得跟着他。二人一起走到箭楼的石阶,马之良还没停,又向上走了半程,方才停了下来。回身看向他,又换了一种眼神。

叶广昌一凛:“师哥,什么事?”

“三天之后,深儿如果还没好起来,就不要让他勉强了。”

“知道。”

“我走之后,家里的一切,还要靠你多照应啊。”

“哥哥放心,这里都有我呢。我今晚就回菩提巷住。”

马之良点了点头,数次欲言又止。

叶广昌:“师哥,您,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啊!”

马之良叹气道:“有话,我当然有话。而且很重要!”

叶广昌一惊。

“这趟镖虽然要紧,可我身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思来想去,应该暂交你保管。”

“是什么?”

马之良自怀中取出秘笈来,轻轻递了过去,低声道:“通天秘笈。”

叶广昌听来如同凭空打了一个焦雷,他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师哥果真就要给了他。登时慌了:“师哥,这可不行!秘笈,只能是传人持有,我连看都不能看,更别说保管了,坏了规矩啊。”

“太原一路,凶险难料。通天秘笈是本门的命根子,我不能随身带走!”

“那您也不能交给我呀!”

“你混账!你是我师弟,是我最信任最倚重的人。大事当前,我不托付给你还能给谁?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叶广昌心里一阵绞痛,他知道师哥说的是肺腑之言,可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句句扎心。不免惭红了老脸,轻轻垂下头去。马之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自顾自道:“我昨天想了一夜,秘笈不能带走,应该留在北京,留在通天拳门里。如若不然,路上万一有个闪失,我死事小,秘笈出了岔子,那可就……”

叶广昌五内怆然,流泪道:“师哥,出门远行,何谈‘死’字啊!”

马之良一笑:“我就是怕万一。”

叶广昌感慨道:“没有万一。师哥,凭你的武功,普天之下的保镖达官全算上,如果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徐闯找你,就是这个道理。师哥不要多虑,尽管早些上路,弟弟我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广昌,你听哥的话,把东西收着。”

“师哥,我不能拿呀。”

“我是掌门,你敢抗命啊?”

叶广昌把秘笈塞回师哥的手里,握住他的手道:“师哥,您还记得我这肋骨是怎么断的吗?师祖他罚我,一辈子不许我沾手,对绝学,连一个念头也不许有。我们,都不能违背师命啊!”

“哎呀,广昌,这件事,我和大师兄都,都觉得是师父草率了。”

叶广昌扑通跪倒,落泪道:“哥,有您这句话,我死而无怨。可是秘笈,我绝不能收。一来,我信师哥你的本事,秘笈不会有失。再者,我要让天上的师祖看看,要他知道,当年是他老人家,错怪我了!师哥呀!”

叶广昌说完,号啕大哭。马之良双手将他扶起,一把抱在怀里,动容道:“广昌,这些年,苦了你了。”

叶广昌擦干眼泪:“哥哥,走吧,我看你出城。一路平安。”

马之良:“弟弟,先回。”

两位老兄弟躬身抱拳,洒泪而别……

红霞赤城,雁南飞。

角楼上,叶广昌独自凭栏,目送师哥远去,心有万马奔腾……他把顶戴摘弃一旁,使劲拽着辫子,皮绳松了,头发一点一点散开,任风吹乱。他谋划了这么久,处心积虑想得到的宝贝,当师哥拱手相送时,他硬是接不下来!真对自己恍然不识了。为什么不要呢?是愧疚?是措手不及?还是怕对同伙无从交待,剑已出鞘,无血难还?叶广昌不知道……

并非所有的心软与仁慈结果都是好的。叶广昌的一念之仁,好似峭壁之花,纵然雪般白,火般烈,可惜朝生夕死,无人能及。毕竟花朵之下,幽谷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