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义盗
徐闯临走前吩咐过肇星,三个时辰之后队伍开拔,在三道梁汇合。此时,肇星领着镖车队伍已缓缓接近三道梁地界。此处山势险峻,道路崎岖,两侧的山林树木茂盛。镖队身处在陡峭的上坡之中,肇星本能地警惕起来,示意大家小心。不久,前方大道尽头,镖队的探马回奔而来,见到队伍立刻紧勒缰绳,飞马双蹄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鸣。肇星立刻挥手让众人停下。
“有‘点子’!”探马喊道。
这是春典,也叫唇典,是行走江湖惯用的切口,或者说黑话。江湖人在外闯荡,常常逢人遇事,凶险莫测,敌友难分。出于自保,黑话就应运而生了。后经发展与演变,黑话已成为江湖人最重要的沟通工具。可是早前的江湖黑话分南北两派,南方称“春”,北方名“典”,各自切口与用法全不相同。这反倒阻碍了江湖人惯常的交往与融合。后经几辈江湖首领的努力,把“南春”与“北典”统一了起来,就形成了所谓的“春典”。
探马回来说的“点子”,意思就是敌人。
肇星不慌不忙问道:“是‘老宽’还是‘拦路虎’?”
探马略一思索,说道:“不像‘老宽’,可能是拦路的。”
肇星皱起了眉头。“老宽”是指外行,“拦路虎”就比较扎手了,十有八九是劫道的山贼。
肇星又问:“看清了吗?有多少人?”
探马摇头:“怕是要剪镖。”
话音未落,两侧山中,枝叶猛烈晃动,显然是有人在极速靠近而来。
揭心当即也慌了:“坏了,高手都不在啊!”
他话音未落,只听满山遍野的叫喊声。
“合吾,合吾。”
有镖师喊道:“不好啦,水漫了。抄家伙吧。”
肇星斥道:“慌什么?”说罢,也双手拢在嘴巴上向山中喊“合吾,合吾”。
“合吾”的意思,就是朋友。一时间,连镖师带山贼,都齐声喊合吾。揭心也半懂不懂跟着一起喊。
果然,一侧山道中涌下来一哨人马,足有五十人之多,将众镖师团团围住。另一侧山腰之上,则有数百喽啰兵在摇旗呐喊。山下这五十多喽啰兵当间簇拥着一位三十出头五短身材的黑胖子,此人正是坐地大匪“小茉莉”。他穿一身赭红袍,头戴一串黄白花环,腰间束一根紫莽带,手托一口鸿鸣刀,凶神恶煞地冲肇星喊话。
“吃谁的饭?”
“吃朋友的饭。”
“穿谁的衣?”
“穿朋友的衣。”
“合吾,合吾。”
“合吾,合吾。”
小茉莉咳嗽了一声,近前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是当家的?”
肇星一笑:“当家的去拜山了,还没回来。”
一位黑瘦山贼厉声道:“到了定州,不拜小茉莉,瞎拜什么人?”
肇星拱手道:“原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小茉莉,在下北京城广顺镖局肇星。失敬了。”
揭心对身边镖师小声问道:“小茉莉名头很大吗?”
镖师轻轻摇头。
“广顺镖局”四字一出,山贼为之一震。眼见镖车左边有白色的四方镖旗招展,赫然写着“广顺镖局”。右边则插着一面黄色的三角小旗,上书一个“徐”字。
小茉莉一笑:“啊哈哈!原来是开山虎徐闯的人啊。并肩子嘛!”
肇星忙说:“并肩子,并肩子。”
劫匪说出“并肩子”三字,那就是称兄道弟了。可见广顺镖局和徐闯的名头不虚,众人暗自都松了一口气。谁知那小茉莉忽然变色:“就算是并肩子,打我这里过,不知道规矩吗?
肇星抱拳:“不知寨主您所说的规矩是?”
小茉莉瞪眼道:“你头一天走镖吗?并肩子也要懂礼数。不管我在与不在,你打我山下过,当家的要亲自拿着镖旗,朝我山门方向三作揖,再放四色水礼,然后才能哑声而过。你们广顺镖局哪样也没做到,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肇星再次抱拳道:“寨主莫怪。我们当家的确实有事外出,我是他大徒弟肇星。有怠慢之处,我向您谢罪了,等我们当家的一会儿回来,一定……”
黑瘦山贼喊道:“寨主,这小子没说实话。可能有诈!”
小茉莉笑了笑,对肇星道:“我看你也像冒牌的。你们这车上装的,是红货、白货,还是色堂货呀?”
“红货”是指珠宝玉器,“白货”就是银子,“色堂货”单指外国货。肇星呵呵一笑,岂能与他交底。
“这个,不是您该问的吧?我们可不是羊牯。寨主,我少不得再提醒您一次,这真是广顺镖局的镖。”
小茉莉与手下对视一眼,晃着身体道:“每年,打这条道上过的镖车,有他妈一半儿自称是广顺镖局的。我只见旗未见人,凭什么信你?弄不好,你也是一个新上跳板儿的雏儿。”
肇星压住火,冷冷道:“朋友,我劝你宽着点儿踩,别自己走窄了。”
小茉莉一笑:“嘿!你要真是广顺镖局的人,咱们一切好说,可我看你不真哪。这样吧,瞧这阵仗,你押的东西一定价值连城。我也不问是啥了,你给我放下一万两银子,咱们就算交朋友了,怎么样?”
肇星笑道:“您胃口也太大了。我们当家的正往这儿赶呢,您听我一句劝,我这里有纹银五十两,弟兄们劳烦这一趟,回去买口茶喝。”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银子包在手里掂了掂,放在了旁边的青石之上。
小茉莉笑道:“我要是不渴呢?”
肇星:“那,等我们当家的回来,再和您交朋友吧!”
小茉莉瞪起了眼睛:“你少拿徐闯吓我?我告诉你,这里是定州。莫说是徐闯,就算是武林中字号最大的孙禄堂、马之良来了,他也要矮我三分。”
黑瘦山贼拱火道:“当家的,五十两银子,是欺负咱们山中无人啊,分明就是打您的脸。”
众贼一听,也跟着起哄了。
小茉莉一发狠:“他妈的,弟兄们,清了!”
一说“清了”就是动手。山贼们抄起家伙,跃跃欲试。
肇星伸手拦道:“等等!朋友,你可千万要冷静。别瞧你们人多,可我们广顺镖局也不是吃素的!你敢过来,就是条子扫,片子咬!”
这一句话也是发号施令,瞬时间,几十位镖师呼啦啦一阵响,抽枪的抽枪,拔刀的拔刀,寒光一片。双方僵持不下,大战一触即发。可是谁也不会轻举妄动。此时,唯恐天下不乱的揭心也抽了自己巴掌大的小片儿刀,直嚷嚷起来:“没错,谈不拢就不谈啦!我瞅你黑不出溜的跟个老倭瓜似的,你咋那么横呢?信不信我收拾你!”
小茉莉一听大怒,带头冲了过来。揭心一闪身直奔小喽啰去了,小茉莉正面遭遇了肇星。几十人捉对厮杀,打作一团。庞知和揭心等人把一群喽啰打得落花流水,小茉莉也不是肇星的对手。二人只斗了三五个回合,肇星一脚将他踏翻在地,众喽啰大惊。揭心趁机跑将过来,小刀抵到了小茉莉的咽喉上。
“都别动。动一下就给你家寨主放血。”
众喽啰被唬住。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众人看去,徐闯三人纵马而来,徐闯在前,陶士钧与马之良共乘一匹,身后还牵着一匹。揭心不由一愣。
肇星见当家的回来了,立刻上前抱拳,之后耳语几句,徐闯点头。
众人帮手,马之良缓缓从马上下来,略一动腰身,站稳。
揭心看出异样:“你师父怎么了?”
陶士钧:“没留神闪了腰。”
揭心:“大师怎么这样不小心?”
马之良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徐闯上前亲自搀起了小茉莉。
徐闯抱拳:“原来是小茉莉兄弟,徐闯这里有礼了。我的徒弟冒失了,多有得罪。”
小茉莉认出了徐闯,知道这个台阶已经递过来了,能下就要快下了。咧嘴一笑:“哎哟,真是徐大哥您哪!想死兄弟我了。”
山上有贼喊:“寨主,还抄家伙吗?”
小茉莉瞪眼道:“你瞎眼啦!这真是徐大哥,是我在林外最好的朋友。哈哈哈。”
徐闯笑道:“当家的,您不是在沧州吗?怎么跑到定州来了?”
小茉莉:“咳,沧州水太深,兄弟我游不动啊。多少武林豪杰盘踞在那儿,我这几下花拳绣腿,别丢人现眼了。哈哈哈。”
徐闯:“原来如此。幸亏我们来得及时,不然,可就伤和气了。”
“不能,不能。”
“我来引荐。这是我的徒弟肇星。”
肇星与他抱拳,都喊:“多有得罪。包涵包涵。”
“这位,是通天拳当家人马之良马先生。”
马之良抱拳。小茉莉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您是马老先生?”
马之良笑道:“正是不才。”
小茉莉单足跪地,纳头便拜:“哎哟,原来是马爷爷您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给您赔罪了。”
众人都是一惊。马之良伸手一抬:“寨主快别多礼!我可受不起。我今天腰上不甚舒展,恕不能扶你,快起来。”
“您太受得起了。跟您提个人,您兴许记得。”
“谁?”
“保定的王怀水,您认识吗?”
“王怀水?”马之良思忖半晌想不起是谁。
“江湖人称‘王坏水儿’啊。就,一只耳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这王怀水是寨主您的……”
“那是我的天伦呐。”小茉莉咧着嘴笑道。
马之良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揭心差点笑出来,对身边的陶士钧道:“听他爹的名字,就不是什么好鸟。哈哈。”陶士钧忍住笑,上下打量小茉莉一番,觉得此人花花绿绿一身打扮,说话也乱七八糟的。
“您当年救过他的命啊。我父亲曾经说过,林外的朋友,他最服的就是马之良马老先生,武功第一,胸怀也是第一。”
“谬奖,谬奖了。”
小茉莉一把抓住马之良的手:“老爷子,今天咱爷俩遇见,说什么不能走,可得跟我上山去,让我好好孝敬您。”
马之良连忙看向徐闯。
徐闯上前拉开小茉莉:“兄弟,这可不行。不瞒你说,我请马师傅同路,是往山西有要紧事情,不能耽搁。”
“一日也不行吗?”
“一日也不行。见谅。”
小茉莉看了看他们的镖车,知道定有贵重物品,点了点头:“既这样,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等你们回程的时候,请务必到山上一叙。”
马之良:“一定一定。”
众人抱拳:“多谢寨主美意。”
小茉莉说了句告辞。一挥手,喽啰们呼啦啦全上山了,顿时间消失不见。
陶士钧:“师父,我看这人身上,有几分邪气啊。此地不宜久留。”
揭心也不失时机地说道:“陶兄弟说得对,这人眼睛贼溜溜乱转,一直在打量马先生。您身上倘若有要紧东西,可别被他惦记了去!”
揭心这有意无意地一说,倒让马之良和徐闯心中警惕。
徐闯:“马先生,您真的救过他父亲的命?”
马之良略一沉吟:“准确说,不是救,是饶他一命。”
徐闯点点头,大概猜出过去马之良走镖,路遇王坏水劫道,马之良恩威并施,让他服气,就算交下了半个朋友。这种事在江湖上并不鲜见。
揭心凝住眉毛:“那这里面,就有吃不准的东西啊。咱们不要冒险,你们说呢?”
徐闯想了想:“事不宜迟,赶快动身。”
马之良却摇头道:“不,不要急,慢慢走。”
“为什么?”陶士钧不解。众人亦都疑惑不已。
马之良缓缓说道:“他虽然不成气候,但毕竟有旧交。咱们刚才不上山,现在又着急走,这不合朋友之道。”
肇星:“马老先生真是仁义,可我看这人性情反复多变,不像善类啊。咱们还是当心为妙。”
众人纷纷点头,马之良拗不过他们,只好同意快走。肇星一声口哨,趟子手们纷纷赶起了马车,大部队徐徐离开。
才走出十几步远,忽听山上小茉莉喊道:“恩公留步。”
众人抬眼看去,小茉莉带了十几个随从又奔了下来。
陶士钧本能地护在马之良身前:“师父,当心。”
马之良也是一愣:“寨主,还有何事?”
小茉莉快步跑到近前,气不待喘匀,就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恩公啊,我这条紫蟒腰带,是去年从一位王爷手里抢……买来的,是把犀牛角和梅花鹿鹿茸碾磨成粉封在其中,最是护腰健体,还能养寿延年。方才看您不甚灵便,像是扭伤了,特来相赠。”说罢,毕恭毕敬递了上去。
马之良心头一热:“小兄弟,我心领了,这么贵重之物怎能……”
他还没说完,陶士钧早早接在手中,替师父围在腰间,笑着对小茉莉道:“多谢寨主相赠,这个东西太用得上了。”
马之良不悦:“士钧,把东西还回去。”
“师父,寨主一片好意,您就收下吧。眼下正用得着腰带呢。”
徐闯也劝道:“小茉莉是出了名的豪爽好交,他又真心服您,您不收着,人家寨主脸上不好看呢。”
小茉莉亦笑道:“就是,就是。我本有意拿金银相赠,估摸您老绝不能要。一条腰带何足挂齿?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马之良点点头:“好吧。那就,多谢寨主了。”
“马老英雄,我还想起一个事儿来。”小茉莉笑脸一沉。
众人都是一凛。
“你们要去山西,必经陷马台啊。那里有个神枪太岁葛宁,您可知道?”
这一句非同小可。徐闯和马之良对视一眼,淡淡道:“葛宁怎么了?”
“最近绿林上有风闻,葛宁正在招兵买马,估计要有大动作啊。”
马之良当即变色,忙问道:“有这样的事?确实吗?”
小茉莉:“道上都这么说,不得不防啊。”
徐闯:“寨主见过葛宁没有?”
小茉莉摇头:“陷马台以外,见过葛宁的人,都成了他的枪下鬼。听闻此人枪法了得,自称天下第一,从来是要货也要人。我听说北京城有三家镖局子葬身陷马台啊。”
徐闯脸色铁青。
小茉莉自打圆场道:“江湖传闻从来真真假假,也不能全信。总之,你们此次南下,最好能绕过此处。”
徐闯低头,轻吐了一口气:“绕道全是深山,且多出六百多里。我们耽搁不起。不过话说回来,一个陷马台,困不住北京城的镖局。”
马之良亦徐徐点头。
小茉莉点点头:“诸位都是英雄虎胆,在下佩服。神枪太岁葛宁凶狠好杀,从不讲绿林规矩。恩公,徐大当家的,你们一定要多加提防才好呢!”
马之良心中涌出一道暖意,抱拳道:“寨主有心了,多谢提醒!”
“恩公,人手够用吗?要不要我给你们拨五十弟兄?虽说都是些矮冬瓜,烂萝卜,不堪大用,可是凑人数,壮声势啥的那可都不含糊啊!您别多虑,他们这一来一回啊,挑费我自理。您看这怎么样?”
马之良和徐闯闻言大为感动。没想到这深山野岭还有这样的义盗。
马之良抱拳:“自古赠人之法:富者以财,君子以言,壮士以心!当家的,您的好意,马某心领了。咱们来日方长!”
徐闯一把拉住小茉莉的手:“我说兄弟,回来的路上,我们不一定打三道梁过。咱们这样,端午节,你来趟北京怎么样?你到金银巷找我,我呀,请来马老先生,咱们喝他三天。”
都说镖师和绿林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有诽谤说,自古镖匪是一家。徐闯作为北京城头号的镖头,竟能不畏人言,邀请山贼到家串门儿,真是投桃报李给足他面子了。
小茉莉拊掌大笑:“太好啦!那咱就说定啦。端午节,咱北京见!”
小茉莉立于山腰之上,目送众人渐行渐远,心里美滋滋地憧憬着端午节的重逢。可他哪里知道,这端午之约,再难成真。他与马之良、徐闯此处一别,已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