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决斗

第十三章 漫长的决斗

院中三人见马之良过来,都连忙起身。马之良只对女儿吩咐了几句,侧脸朝大格格微一抱拳,神情凝重地走了。大格格在他身后喊了声“马师傅”,马之良没有回头,径直走侧门出府去了。

不久,福晋也来了,大格格上去问了她,福晋说了几句话,大格格错愕,昏沉沉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福晋和紫云也忙跟了去。

院中独剩下天心一人。她烤暖了手,提了宝剑,照例开始在花园和阁楼、配殿之间巡查。空空儿自马之良走后,胆子大了起来。摸去了花园北面,见到一处小湖,湖心还设一顶草亭。她绕湖走了半圈又返身回去,捋着外墙的墙头探勘王府情况。之前揭心已再三交代:“踩盘子”可以,绝对不能现身,更不能擅自动手。空空儿也知马之良厉害,自然是应允了他。既然自己已等多年,也不会急于一时。今天来,算是把王府的轮廓、结构、正殿、配殿、罩楼全都看了,做到了心中有数。她正打算回原处与周癫汇合后离开,谁想正经过回廊时,远远见到天心提着剑走来。自己这一身雪白,夜里十分扎眼,倘若被她看到,无论是否动手,都会打草惊蛇。可是回廊中并无藏身之处,想上墙已来不及,情急下只得躲入旁侧草丛的大水缸后面,可是只要天心朝这边来,还是藏不住的。天心似乎真的觉察出了异样,正大步而来。空空儿暗暗叫苦,打得过打不过都不能束手就擒,于是将软剑的手柄攥在了手中。那天心走到自己近前,居然立住,“仓啷”一声抽了宝剑,空空儿吓得也把软剑带出了半尺,随时准备殊死一搏。谁想她提剑竟朝配殿的方向去了。空空儿错愕,忍不住展开身法,悄悄跟了上去。

天心快步朝配殿方向走来,穿过小戏台,径直从小门出了府。刚一露头,就发现了两个黑衣人,正打作一团。原来天心早就听出了府外有异常声响,一路寻过来并不是发现了空空儿。天心警觉地向前走了几步,断喝一声:

“哪里来的贼人!”

那二人就跟没听见一样,打得越发激烈。这里是府外,天心不知深浅,不会轻易动手,只想尽快把他们轰走,于是上前一抱拳:“朋友,要动手去别处吧,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喂!”

二人还是没反应。天心只觉两耳发烫,坐池子又不能多管闲事,只得退进院子,把院门关了。

交手的两人,正是周癫和庞知。庞知自从那日见了周癫,就猜他必会来王府踩盘子,于是瞒了叶广昌已私下到过王府两回,果然今天撞见。

那周癫正在为空空儿望风,见巷口来了一位戴着黑色小笠的黑衣人,从走路神态和略略出格的打扮,周癫就认出了这位老朋友。二人也不搭话,相互看着对方发出阵阵冷笑。

庞知笑他依然这么丑,周癫笑他还是打扮得如此土气。这二人也有默契,等马之良离开了王府,立刻动起手来。天心出来喝止时,两位老江湖都知道她不敢出池子,故而谁也不理。天心回去之后,他二人已从王府外墙斗到了相邻小巷。

打累了,就隔着十步远,一个叉腰,一个靠墙,各自喘着气。空空儿从王府围墙跳到道旁的一棵大树上,自上而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久,庞知慢慢走向了周癫,忽然单手伸出去,摸着他的脸。那周癫不时也摸摸自己的脸还有庞知的右手……索性四只手都缠在了一起,二人鼻尖相距不足一尺。如此亲昵的动作,看得空空儿不由大惊,差点从树上跌落下来。

原来,周癫的脸上被粘上了一层蛛网,缠了头发和耳朵,庞知帮他摘除。

“庞知,你老了,拳脚都不像样了。”

庞知把扯下的蛛网甩了几下没掉,索性抹到周癫的衣服上:“哼,像不像样打你足够!论岁数,我还大你三岁呢。”

周癫呵呵一笑:“你歇够了?”

“我可不累,等你呢。”

周癫冷笑一声,二人摆开架势,决斗一触即发。忽听树上飘来一句话。

“想不到啊,想不到。”

二人一愣神,空空儿一跃而下。

“当年江湖上两个腿功最好的人,鸳鸯腿和十二路谭腿,斗到今天,还没有分出高下!”

“姑娘这话错了。门派没有高低,能分出高低的,只有人。”

“说得好!这事儿一拖几十年,皆因为我们老哥俩聚少离多呀。对吧,庞兄?”

“是这话。不过你眼睛不碍事吧?是病了还是彻底没了?”

“用不着你操心,我闭着眼睛一样打你!”

庞知阵阵冷笑:“真是再好不过,我刚才一直于心不忍呢!”

“你少废话,我今天非打服了你!”

说罢二人又要动手。

空空儿断喝:“行了!你们真会挑地方。两位前辈,今天卖我个面子,千万别在这里动手,行不行?”

二人正犹豫,街口不远处有人影闪动,是叶深往王府赶来。

“有人来了。快走。”空空儿压着声音提醒道。

三人迅速隐在夜色中,分为两路迅速离去……

叶深走到王府后罩院的门外,轻轻叩了三下,天心拉开了房门。

“怎么才来?”

“家里出事了。”

“啊?怎么了?”

“进去说吧。你拿剑做什么?”

“过路贼,没进来。”

叶深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瞧你,吓着了吧?”

天心笑道:“哪有?”

二人甜蜜一笑,一同走进了王府院内。

庞知独自走出巷子,见到一座关帝庙,门口站着叶广昌和揭心。庞知大惊。

“老爷。”

“想不到你竟然会节外生枝,要不是我师妹很识大体,咱们可都白忙活了。”揭心冷笑道。

叶广昌冷冷地看着庞知,转身进了关帝庙。二人都跟了进去。关帝庙不大地方,有三个真人等身的木雕。居中的关公坐读《春秋》,两侧则是周仓立刀、关平持印,雕工很粗糙,但香火很旺。揭心取了殿前的贡果,满不在乎地吃着。

“你们,都看到了?”庞知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说呢?”揭心用鼻子说道。庞知看了叶广昌一眼,没敢说话。

“那个周癫,真和你有仇吗?”揭心问。

庞知根本不愿搭理他,揭心撇撇嘴。

“你不说拉倒,跟我多爱听似的。叶大人,要不我回避一下?”

“哎,揭老弟别见外。庞知,这事儿,你得说。”

庞知第一次难为情起来:“我和周癫,都擅长腿功,谁也不服谁,斗了几十年,没有分出高下来。就这样。”

叶广昌还没说话,揭心先笑了起来:“这倒新鲜了。我久经江湖这么些年,这样的比试闻所未闻。据我所知,同类武功的比试,可以说是出手即知,高下立现。哪有比上几十年的?”

庞知愠怒道:“比得少,所以未见胜负。不行吗?你没有见过,就没有啊?”

“你快得了吧,都是老中医,谁也别给谁开偏方儿。庞知,你和周癫之间,必有隐情。”揭心不依不饶。

庞知怒目相视:“你——”

“我把丑话说前面,私怨归私怨,可别误了大家!”

这话明显是在点叶广昌。叶广昌果然厉声道:“还不照实说!”

庞知叹口气:“三十年前,我和周癫,因为一个叫秋童的女人,结怨了。”

揭心一笑:“这才对嘛!”

庞知瞪他一眼,继续道:“每次比武,我们都想来真的,可又都顾忌她的感受……后来周癫消失了,秋童也走了。我猜,他们在一起了吧……”

三里河邮局牌楼的对面,有一家北京城打烊最晚的酒馆“香如故”,有最烈的烧刀子和最香的莲花白。

小厮已经趴在桌上睡熟,酒馆过了打烊的时间,最里侧的桌子上还坐着两个人,周癫在向空空儿讲述同样一个故事,版本截然不同。

“秋童说,她心里有我。可庞知告诉我,秋童和他说过相同的话。”

空空儿没有搭话,轻轻抿了一口酒。

“我和庞知,必须有一个要退出,命中注定。”

“如果我是秋童,不希望你们以命相搏。”空空儿说。

“最后一次决斗,是二十六年前。我们都负了伤,我没钱医治,在灯市口大街的一家旅店一躺半月,秋童也没来过。大概是跟了他吧!后来我因无力还债,被扔到了街上,做了路倒儿,是老帮主救了我……我随老帮主去了苏州之后,这些年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后面的事,姑娘已经知道了,我娶妻生子。这种陈年往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关帝庙里,揭心对庞知的情史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怎么知道,秋童一定跟了周癫?”

庞知愣住,想了许久道:“那还能有谁?我不信还有比我俩更适合她的人。”

揭心捂着嘴嘿嘿地笑。

“你笑个屁呀!”

“我问你,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秋童是跟了周癫还是其他人?不能选自己啊。”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我问问啊,如果,就说如果呢?”

“没有如果。他俩就是在一起了,一定的!”

“你就这么笃定?这些年你见过秋童吗?”

“有什么好见的,我都回乡下成亲生子了。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见了他怎么还是那么来气。”

“你先别气,你说说,你希望秋童是跟了周癫还是别人?”

庞知想了很久:“别人!”

揭心搓着手捧起来笑,庞知恨不得一脚把他当场踢死。

“周叔,你恨他吗?”空空儿已经半醉了。

周癫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恨不起来了。是我自己不够好,不关他的事。但我不希望秋童和他在一起,真的不想。”

“他俩在一起了吗?”

“大概是。”

周癫眼中喷火,愤然将半坛酒捧起来,直灌而下……

“你还是恨他,至少你嫉妒。”

“我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为她我差点死了,我凭什么不能嫉妒?!”周癫倔强地反问。

空空儿一凛,触动酸楚心事,眼泪滑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