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计双侠入套
徐闯字公达,四十出头,老北京,汉人,家住正阳门后街。父亲曾是造办处的四品大员,家趁人值,少爷秧子。自小不喜读书,就爱惹是生非,到处起哄架秧子打架。十五岁就沾了耍宝赌钱的恶习,不半年,被人设局骗去两万银子还打个半死,老父亲被他活活气瘫。徐闯自此痛定思痛,绝交了损友,要浪子回头,还隐隐发奋,立志习武。终于拜在北路镖总镖头“望云手”孟老真名下,苦练八卦掌十五年,大有所成。
徐闯生性豪阔,重义轻财,是个好交之人,又跟着师父走了小十年的线镖,在江湖上闯出了侠名。孟老真见他历练得差不多了,就在自己六十六岁寿辰当日,把“望云八卦”最后九式传与徐闯,又将镖行事业全权托付,自己云游普陀山去了。
这徐闯自接手广顺镖局之后,广结善缘,和气生财。他的镖在线上很少与人动手,而是按“年敬”给各路绿林道分红。宁肯自己少挣点,也不愿开罪朋友。真就在黑白两道落下一个好人缘儿,一改师尊在时的孤高气象。几年中,开山虎徐闯名震北京四九城,广顺镖局也成了镖行翘楚。可今天,对这个虎头盘云五彩甲,徐闯实在犯难。一来,这东西不比寻常,确实太珍贵,不容有失;二来,走太原必经直隶,有个“金枪太岁”葛宁,从不认北京镖局子,更不认徐闯,且绝少人知道的是,徐闯与葛宁有过梁子,也在他身上栽过跟头。
叶广昌的这条毒计真是算到他心缝儿里去了。镖局子开张亮镖之前到镖,最为吉利,有镖不敢接,这招牌可就砸了。这么大一趟镖,免不得要碰葛宁这块硬骨头,可徐闯镖局内能称得上绝顶好手的,除了他自己,大徒弟肇星勉强算一个,其余难堪大用。徐闯想到找帮手,放眼当今武林,公认武功最好的就是“北马南孙”,马之良、孙禄堂。徐闯师父孟老真与马之良是拜帖的好朋友,马之良虽然如今在坐池子,可他是走了几十年线镖的老江湖了,因此这件事,徐闯必会搬请马之良。
徐闯前前后后去了菩提巷三趟,还找叶广昌商议过。当初答应人家胡老板三天给回话,后来又拖了三天。掰着指头算,今天是第七天了,马之良还是没消息!生意不做事小,丢人事大,徐闯又隐隐担心这老前辈的安危,一时间心里烦杂。吃罢了早饭又怏怏躺下,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忽听到院里肇星在喊师父,徐闯懒得答应。肇星居然推门而进,喘气道:“师父,马之良马老前辈……”
徐闯翻身而起:“马先生怎么了?”
肇星咽了一口唾沫:“马先生他,来了。”
徐闯猛掀开被子,鞋也来不及蹬上,赤着足就奔了出去。在回廊见到马之良正静候着,上前纳头便拜:“老哥哥,您可等死徐闯了!”
马之良连忙扶起他:“公达快起来,使不得。”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晚上回的,这不我一早就来了。”
徐闯喜得直拍手,穿了肇星捡过来的鞋子,拉住马之良的手请进上房,摆好茶点,屏退左右,把房门关上。
“老哥,我给您的留书见了?”
马之良点点头:“这东西,是国宝?”
“是宋朝国宝。明朝时期曾经流失到日本,后来被爱国人士重金购得,这才回流的。”
“你验过镖了?”
“验了,叫虎头盘云五彩甲,的确是价值连城,世间罕有。事主要求火速送到太原去,迟则生变。小弟我左右为难呐,不接吧,折了广顺镖局的招牌,给北京爷们儿丢人;接了吧,又怕有闪失!这才来求您给个周全啊。”
马之良点点头:“既然是求快,为何不走邮局而走镖行?”
徐闯:“咳。他们去了,邮局死活不敢接。说这样的东西最招歹人,押送邮车的邮驿既没功夫也没胆量,须是镖局的达官应承才能得当。”
马之良喝了口茶:“话倒不假。那您应下来就是,何必来找我?广顺镖局强手如林,总镖头您威震四省,无论是官府还是绿林,哪个不给面子?”
徐闯苦笑道:“哎,老先生您有所不知。这北京去太原道上,也就是定州的西南,有一个陷马台,那里有一支悍匪,叫金枪太岁葛宁。此人与几百喽啰兵啸聚山林,最是心狠手辣呀。”
马之良蹙眉道:“葛宁这个人,臭名在外,京城有三家镖局曾被他生生打垮。你刚才说那个地方叫什么?”
“陷马台啊!”
马之良听到这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徐闯自顾自道:“这陷马台地处三不管要塞,葛宁又与各地方的官府都有勾结,过往的客商苦不堪言,谁都奈何不了他。”
马之良沉吟许久:“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既然是国宝,不妨请官家帮手,派他几百清兵跟着……”
徐闯连连摆手:“万万不可,这绿林道才不管这些。树大招风,呼啦啦地全来赶场子,那就越发的不能顺当了。您忘了当年西北镖局那档子事儿啦?”
所谓西北镖局之事,说的是咸丰六年,西路镖总镖头马德远自西宁府押送五十担和田玉去济南。当时马德远镖局倾巢而出,又请了官府点了二百清兵押送。谁知洞庭湖的大匪查氏兄弟,闻听有这一套富贵,贼胆包天。竟自黑龙寨起五百喽啰兵,浩浩荡荡一路北上来劫,绕了三省十一县,走了两个多月愣是把马德远堵在山西盂县,杀人越货,把二百清兵和一众镖师杀得一个不剩……
见马之良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徐闯又道:“马老哥,如果是寻常的东西,或是不走太原道,我绝不会求到您的身前。只是国宝去太原,兹事体大。说一句夸口的话,我徐闯不接,北京城再无镖局敢接啊。”
马之良拧着眉毛,仍然不开口。
“现在外面都在说咱的风凉话。咱们不成了,不灵了。我上个月跟鼓楼邮局的局长吃饭,酒过三巡之后,他话里就带出刺儿了!”
“他说什么?”
“他说镖局子这套老旧的把戏,要价高,行程长。迟早会被邮局子替代。我说我们是慢啊,可我们搭着身家性命呢,邮局行吗?”
马之良笑着点头。
“可他说什么,咱们无非是有几手把式,路上结交。把式好坏谁也见不到,还是结交最关键。话里话外,不还是骂咱们‘镖局绿林是一家’吗?”
马之良呵呵一笑:“打有镖局子那天开始,这种片儿汤话还少吗?笑笑就是了。”
“可眼下正逢其时啊。是咱们‘挂子行’露脸拔创的机会。国宝找你们邮局了,你们不敢接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啊!怂什么?说破大天去还不是得看我们达官的?假若咱把事情做成了,我的老哥哥哎,北京城几十镖局,千把号弟兄,得多扬眉吐气啊!”
“话是不假。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此事都可为!”
徐闯大喜:“那不就……”
“可是徐师傅,”马之良继续说道,“您是线镖,我是坐镖,不合规矩,我们都不能越过雷池啊!”
“老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个旧习?况且,您瞒不了我,要说走线镖,通天拳才是行家。”
“你怎么知道这些?”
“哎哟我的亲大哥!您和我师父那是拜帖的朋友,您年轻时候走镖的故事,我这两个耳朵早都灌满啦!况且您的师弟叶广昌大人,也一再跟我举荐您。老哥,护宝入太原这件事,非要通天拳这个强援不可呀。”
“广昌是真糊涂啊。哎……”
“马老哥,论您的能耐,往少了说,十倍于徐闯啊。只有您去,我才能安心。国宝,才能万无一失。”
“高看了,真的高看了。”
“事成之后,主家愿出十六万两白银酬谢。我徐闯只要六万,十万归先生您。”
马之良眉毛紧蹙:“没搞错吧?白银十六万两?这么大的数目?按咱们镖行的规矩,‘逢百抽五’。光是酬银就这么多,那这件宝甲岂不是天价了?”
“这样的东西,落在了葛宁手里,暴殄天物!马师傅,事关江湖声誉,还有民族大义。我代表北京城七十五家镖局,求您了。”
说罢扑通跪倒,纳头就拜。马之良连忙去扶:“快起来。咱爷们儿什么交情?你这样就弄生分了。起来商量,好吗?”
徐闯紧紧抱住双拳,满眼乞求之色。就是一动不动。
马之良思忖良久:“好吧!既然是这样,就陪你走这一趟太原。”
徐闯大喜,又要拜。马之良拦住:“可我有言在先。规矩不能坏,人家是冲你不是冲我。钱,我只要一万,多的,一文不拿。”
“马师傅,这怎么行?没您成不了这趟镖啊。”
马之良摇头道:“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这趟镖非比寻常。谈钱,味道就坏了。”
“绝对不行!咱俩半儿劈,一人八万您必须要拿。”
“你听我说,一万足够了。我马之良坐池子一年不过几千而已。”
“绝对不行。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八万,必须给八万。”
“你要再坚持,我可就告辞了,这事儿你找别人吧。”
徐闯一把拉住他,两个眼窝子发热:“仁义,您是真仁义啊!都说通天拳无敌,今天我懂了,不是打不过,而是打不了啊。兄弟我五体投地!”
马之良扶他起身:“过奖了。你也知道,我在给人坐池子,我虽答应了你,还需池主放行才行啊。”
“老哥哥,我同您一道去求池主。他要人我给人,要钱我给钱,他就是要我徐闯当场给他磕三个,我也绝不含糊!”
马之良笑道:“不必了,你也知道锥镖的规矩,池主是不会随意露面的。我自己去求他便是了。我家池主是宽厚人,应该可以谅解。”
“那再好不过。请老哥转告池主,只要他需要,我们广顺镖局有百位精干武师,随时听候调遣。”
马之良点点头:“如此,多谢了。”
徐闯笑道:“您竟然向我称谢,太折煞我了!”
二人大笑,同时伸出双手紧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