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象朝真
马之良知道灵山。就在京西不出两百里,人道是仙家修行之所,雇车马只一天的路程。在天柱峰冲虚观,于此处修行了三十年的亿目道长告诉马之良,灵山方圆大小山峰三十有一,唯独没有“鹤来峰”,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苏造时。
马之良缠留一日无果,只得讨了干粮,辞别道长,自后山而下。昏走了一昼夜,除了花鸟小兽,未曾再见一人一屋,心知是迷路了。现在莫说是找大师哥,能走出这荒山野谷,得活一条性命已是好的。
这日清晨,马之良自山洞中醒来,吃了半个窝头,就着几口清冽的溪水,方要再寻出口,只听得远处山涧中,悠悠然传来一阵山歌。
“问世间,英雄何处?不过是,北邙山上老荒丘。见梅笑,多少尘想。都化作,一轮明月照凉树。”
马之良欢喜,趋步去寻那歌声,半山林中见了唱歌的人,乃是一位颇有仙姿的樵夫。与之攀谈下,方知这樵歌是五年前他在“请回头”偶遇一位道长所传。马之良思忖这歌中暗含几分江湖气,或与师哥下落有关。再三恳求下,那樵夫画地指路。马之良按图索骥,独身前往。约莫过了两岗一峰,走走停停,终于在次日清晨,爬过一处极为陡峭的山坡之后,到达了“请回头”。
“请回头”是一处山谷之中的深坑洼地,远望去黑森森、雾蒙蒙一片,洼地中有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兀自横陈,阻断一切去路,犹如大山的尽头。这青石足有两座四合院之巨,石上有摩崖石刻“请回头”三字,不知何年何月,亦不知何人所写。马之良驻足,感叹难道真是无路可走了?假若前面再无路,又何必多出三字警语呢?心有不甘的他稍作休整,一气降到谷底深处,见那巨石两侧早被植被覆盖,仔细找了许久,才见微微缝隙不过尺余。马之良艺高人胆大,竟钻了进去,顺着石缝慢慢绕行至巨石身后,果然见这巨石彷徨横在山岬之间,那两峰斜搭,成“一线天”之势,下面是暗水湿滑小径,勉强一人可过。他挪了几十步,艰难钻出“一线天”,方见豁然开朗。
层层谷壑兰芝绕,处处巉崖苔藓生,天然一处好凹谷。面前奇峰突起,高百余丈,颇像一只立鹤。马之良来了精神,出了深林,找到路径又走了三五里,就见到山腰上青烟徐徐,隐着一座道观。心中大喜过望,顺蜿蜒小路投观而去。
刚过一处山坡,就见一排石梯漫道。阶旁竟有一位道童当道酣睡,看上去不足十岁,倒也相貌清奇不入凡品。马之良略一思忖,上前摇醒他。
“小兄弟。”
那道童揉着眼睛看了看他,开口就问:“你可是从东边来的,俗姓姓马的施主?”
马之良大惊,不免后退两步,定了定神问他:“你怎么知道?”
道童笑道:“我家师祖说了,旬日之内,必有一位马先生自东而来,让我迎你呢。”
马之良又惊又喜:“有这样的事?”
道童点头道:“我在‘请回头’等了你五天不见,干粮吃完了,夜里又凉,才回来打算复命的。不想这里遇到了。”
马之良大喜:“你家师祖多大年纪,俗姓是姓苏吗?”
道童摇头道:“师祖法号熬造大师,小徒不敢乱讲他老人家名讳,总之俗家不是姓苏的。”
熬造大师?这名字虽然古怪,但大师兄就叫苏造时啊,这不会是巧合,必有隐情。
“我问你,他多大年纪了?是不是与我相仿?”
“若问年纪,我家师祖寿年没有一万也足八千了吧。”
这是什么话?小小年纪如此玩笑?马之良只好又问:“那他怎知我名姓?”
道童笑而不答。
“你们这里是什么所在?道观中有多少人修行?”
“此处是丹云观,世外幽寂之所,只是清修,不受香火的。连我在内,只有四人。我叫巽儿,还有一个比我大些的叫震儿,再就是我家师祖和一个厨子了。”
马之良立刻道:“你家师祖现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
道童笑道:“师祖五天前闭关了,不见任何人。”
马之良心下疑惑,不见人为何让道童来迎我入山?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那道童早早走在前面引路了,马之良只好随他拾级而上。行了三五里,就见到了道观山门,门头有一副石刻:伏象朝真。
马之良忽然愣住,若有所思,久久不能出离。
“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不要去找师祖,你也找不到他。等他出定之后自然会唤你。”
“要等多久?”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日。”
马之良错愕,心里焦焚。自己哪有这么多时间等他?
“你饿了自去厨房,穿过大殿过一个跨院,最后面那间。晚上随便找地方歇着就是了。”说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马之良抱拳:“有劳小兄弟了。”
道童一笑而去。
马之良只好独自在这荒凉的观内闲游。时值初春,古柏老松,壑色苍苍,倒也是“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芝”。不觉间穿过供着“三清”的大殿,在后跨院,有一水池呈八卦状,马之良低头端详,竟有几尾红鱼游弋沉浮,于是坐下来看,一时间竟出神忘忧。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腹内空空,想起小童巽儿说后院有厨房可以饱肚,就起身寻去。这道观本就荒凉,偏院更是萧索得不成样子。马之良来时,见一个破衣烂衫的老道正在劈柴火。大致六十开外,身材瘦小,两鬓飞白。他用蛮力,将一条柴棒崩出了几步远,马之良缓缓走去,捡起来,递到老道手边。
老道头也不回:“去去去,又来捣乱!”
马之良:“道兄,请问您,这里可有俗姓姓苏的人?”
那老道一愣,缓缓转过头来看他。这一眼,看得马之良魂飞魄散。赫然是自己的大师哥,苏百川的生父苏造时!马之良心中好一阵酸楚,哽咽道:“师哥,是我!”
老道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浑浊幽深。马之良扑通跪倒,纳头便拜:“师哥,我是之良啊,我看您来了。”老道缓缓抬起头,盯了他半晌,呵呵笑道:“听不懂。你是山中迷路人吧,去大殿里找叫震儿的,他会给你指路的,下山去吧……”说罢欲转身离开。
马之良眼泪夺眶而出:“师哥,您就不想知道,您儿子百川的事吗?”
老道停住了,眉宇间的仙风道骨转瞬降落凡尘。
苏造时字冠武,北京通县人。其父苏舜永曾任沧州抚标。在“汉不掌兵,满不点员”的清朝,汉人能做到抚标,已不多见。沧州自古是武术窝子,“藏龙卧虎”之地。历来镖局都有“镖不喊沧州”的规矩,可见博大精深。苏造时自幼在沧州地界长大,得地域之便,前前后后拜过十几位老师,太极、形意、八极、八卦、跤法无不精通,十八般兵刃,也样样拿得起来。二十岁时,放眼沧州城,同辈中已无敌手。父母亡故之后,苏造时携妻子以及大儿子苏百国回到北京城。身怀绝技的苏造时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又不通人情世故,不结交朋友。凡听到谁家有能耐把式的,必去登门比武,确实未逢对手。
几年下来,把黑白江湖得罪个遍,终有一日祸及家门……幸得缘遇李逍遥将其收纳点化。苏造时渐悟“武术”二字,实有“道术”之分,自己一味争强好胜,实难有所大成。之后脱胎换骨,潜心武学,不几年果然大有精进,李逍遥就将本门绝学春云十三展传与苏造时。后因本门与偷盗门那桩公案,李逍遥身死,苏造时亦在传闻中死去。其实,他是出于不得已之缘由隐退了,行前特意将儿子苏百川以及绝学春云十三展交付与二师弟马之良,自己深藏身名。
马之良与大师哥自当年一别,已皇皇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