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人
来者正是赵素响。
众人疑惑间,却听赵素响呵呵笑道:“很多事情,不需要结果。因为结果会伤人。”众人又是一愣。
“百川,有人找你。我把她带来了……”赵素响神秘一笑。
“谁呀?”
“就在前院,你去了就知道。”
苏百川正想借故离开,可陶士钧摇头道:“二哥不能走,我们还没有比。”
赵素响笑道:“陶三弟,来客啦!”
陶士钧坚决地说:“谁来也不行。二哥,我不是要分胜负,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在哪儿?”
苏百川叹气道:“三弟,你何苦呢?”
可是陶士钧冰冷地坚持。叶深和天心也都不说话,显然不愿放行。苏百川进退维谷。赵素响见状,对众人笑道:“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如果你们信得过我,这场比武,由我代劳。”
众人一惊。天心:“你代劳?赵大哥,这是通天拳门里的事,你凭什么?”
赵素响哈哈一笑:“我和百川交过手,他的深浅,我知道啊。如何?”
众人都看向苏百川。陶士钧是目睹过他二人比武的,想到此,也点点头:“可以。”
赵素响笑着取下鸟枪,从怀中找了一块黑布蒙在面上:“我那日与他动手,就是蒙着面的。陶三弟,放开手脚。来吧。”
苏百川叮嘱:“点到为止。”赵素响和陶士钧都一点头。苏百川释怀一笑,自己奔前院去了。陶士钧和赵素响打在了一处……
苏百川回到院中,并无赵素响所说的客人,确信了他是在帮自己脱身,感叹赵素响真是个妙人。今日若不是他来,自己真不知如何收场,有此等好友,苏百川好不温暖开怀。他漫步回到自己房门口,推门走进后,当即愣住了。空空儿拿了烛台,正在他的书柜前凝视着。听见门响,回身一笑,不可方物。四目相对间,二人触电般凝固了。
她一改往日的白色,此时一身赤霞红,头发是精心梳理过的。
“是你?”苏百川心里又惊又喜。
“意外吗?”空空儿妩媚一笑。
苏百川双手没个着落处,憋了半晌,说了声:“坐。”空空儿脚下有点踉跄,走向桌前,身子歪靠着桌子。
“你喝酒了?”苏百川见她两颊绯红。
空空儿笑道:“一坛而已。”
苏百川的眉毛拧住了,忙给她倒了一杯茶。空空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咣当”一声把杯子丢在了桌上,忍不住还笑出了声:“什么破茶呀!哈哈。”
苏百川苦笑:“你怎么醉成了这样?”
“谁说我醉了?”空空儿凝视着他,缓缓走到他的身前。脂粉味扑面而来,苏百川有些慌乱了。
“那你,找我何事?”
空空儿浅浅一笑:“新裁了一件衣裳,穿来让你看看。”她眼神中凝聚着怪诞与天真。苏百川既疑惑又欣赏,不由心跳怦然。“好看!”苏百川由衷地说道。
空空儿骄傲地一笑。
“不过……”
空空儿的笑容停住了。
“你是先喝的酒,才饰的胭脂,画的眉毛吧?”
“怎么了?”
苏百川笑着起身说:“你等等。”他走到书柜旁,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梳妆盒和一根白玉簪子,走了回来。空空儿望着他。
“这原本是作为临别的礼物送给我师妹的,给你先用一用应该无妨。”
“你要干什么?”
苏百川不再回答,只取了铜镜过来放在桌旁,让她照见自己。拿那根簪子轻轻换掉了她鬓上的竹簪子,顿时变了一种味道。
“你平日穿白,竹簪最配。今天这身红色,当佩戴白玉簪子才好看。”空空儿在镜前照了照,心里欢喜:“你还挺懂女人,经常买吧?”
“第一次买。”
“你既然说好,我可不摘了。”
“行。你左边的眉毛稍稍淡了。”说罢竟从梳妆盒内取了一根细碳,用锡纸包了,轻轻拿在手中,左手温柔地扶住了空空儿的下巴,为她描眉。二人互通鼻息,空空儿暗叫一声“轻浮”,却心跳怦然……
“问你一件事。”
“嗯。”
空空儿正要说,外面打斗的响动越来越大。苏百川知道是赵素响和三弟从后院打到了前院。忽然大门被撞开,赵素响摔了进来。二人大惊。赵素响翻身而起,尴尬一笑:“抱歉,你们继续。”说罢关上门,又打了出去……
“赵大哥怎么了?”
“在比武。”
“啊?好好的,怎么比武了?和谁?”
“只是切磋,不碍事。你刚才要问什么?”
“你知道男人给女人画眉毛,意味着什么?”
“管它呢,想画就画了。”
“你要这样说,我还不让画了。”
“不让画也已经画了……你别动啊,就好。”苏百川捏住她的下巴,好一张精致的脸。苏百川慢慢俯身下去,鼻尖几乎已经碰在了一起。空空儿瞪大了眼睛,呼吸气促起来。如果他要轻薄自己,该立刻制止还是……苏百川却把嘴贴近她的耳边,轻轻道:
“这簪子,就是买给你的。”说罢抬起头,笃定地看着她,温柔一笑。空空儿心都融化了……
赵素响的面巾被陶士钧抓了下来,二人都住了手,气喘坐下。天心递来两块毛巾给他们擦汗,二人又都大口喝水,谁也不说话……
叶深抱拳:“赵大哥,我三弟从来如此,切磋不留手亦不留力。得罪了。”
赵素响爽朗笑道:“真是名师出高徒!能在二十招以内赢我的,江湖上,没有几个。”
陶士钧目光凌厉:“那么,我二哥怎样?”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要的就是这一句。赵素响眼皮略一沉,随即笑说:“和你差不多!伯仲之间。”陶士钧当即释然,长出了一口气。
叶深上前抱拳:“赵大哥,到我了。”赵素响:“好!让我歇一气。”叶深亲自为他奉茶一杯:“应该的。”
“我来,是为你送行的。毕竟你要走了。”
苏百川坐着,眼睛不敢看她,生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动摇意志。
“可现在,我想法变了。我希望,你能留下。”
苏百川看着她,心里感激师父的这趟镖,至少自己能够暂时留下,只要还在北京,就还有可能说服自己,为了她,留下来。
“可以吗?”空空儿追问。
“我,我暂时走不成,有事绊住了。”这已是他最好的回答。本以为她会很开心。没想到空空儿脸色一变,此时她脑海中一个闪念,当初在王府听到的关于格格与苏百川提亲之事,又想起自己截下过的那封信!让她心乱,抬头就问:“是为了那个女人吗?”
“哪个女人?”
“你知道的。”
苏百川知道她说谁了,二人心照不宣。忙摇头:“不是。”
“没骗我?”
“没有。”
“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她。”空空儿眼中有刀,令苏百川不寒而栗。她慢慢地站起来,靠近他。二人互通鼻息:“看着我的眼睛。”苏百川看她。
“你是通天拳的人?”
“是。”
“你决定不走,跟通天拳有关?”
“是。”
“你,会武功吗?”
苏百川一愣:“不会。”
空空儿眼神闪烁,忽然落下两行泪来:“苏百川,你,不会远行吧?”
“远行?我说了暂时不走!”
“不,不是说你留洋。我是说,比如,走镖?”
苏百川心里一沉,她为何这样问?只淡淡道:“我又没武功,怎么会去走镖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多保重吧。这些天,最好哪儿也别去。”
苏百川吃惊不小:“为什么?”
空空儿笑道:“记住我的话,哪儿也别去。我会再来找你。”说罢拉开了房门,纵身跃出。苏百川觉得大有蹊跷……
空空儿出来的时候,叶深与赵素响仍在后院打斗正酣。她顾不得这些,径直从大门走了出去。来到菩提巷,见四下无人,展开身法快速离去了。刚过了几条胡同,隐隐觉得身后有人,猛一回头,那影子躲闪不及,竟然是苏百川。空空儿当即酒醒了,瞪大眼睛:
“闹鬼啊,你怎么出来的?”
苏百川只好急追过来:“你刚才的话,说清楚。”
“你先说清楚,这么快能追上我,你能不会武功?”
苏百川为难:“我……”
空空儿飞起一脚踢了过去,苏百川本能用双肘格挡,轻轻一推把她弹开了。空空儿狠狠地瞪他一眼,半晌道:“骗子,果然是个骗子。”
说罢,纵身上了房檐,几个起落,去远了……苏百川略一迟疑,展开身法追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不大工夫到了天坛外墙。苏百川身法虽然不慢,但与空空儿比轻功,他几乎不入流。到了墙根,空空儿使出蝎子倒爬墙的功夫,只弓了几下身子就翻上了墙头。苏百川追到近前,见那墙头少有丈半高,勉强见到她顺着墙沿跑了。苏百川尽平生之力,疾跑上墙,又借力一蹬,弹起丈高,勉强单手抄住了墙沿,又在半空回了些许体力,这才翻身上去。夜色可怖,松柏森森。苏百川穿过皇穹宇围墙回音壁,又到七星石,找来找去,没见空空儿身影。
忽然听到空空儿的声音。“你追不到我的。骗子!”苏百川闻声而去,只见一箭之远的祈年殿白玉阶上,隐隐有个红影,立刻奔了过去。祈年殿是天坛主殿,是皇帝敬天礼神所在。下有三层汉白玉台环绕,大殿拔地而起十余丈高,有鎏金宝顶,蓝瓦三重攒尖顶,气势磅礴,壮观威严。
苏百川来到台阶下,笑着看她:“现在你总是无处可去了吧?”
“呆子。”空空儿心里一笑。
“你把刚才的话说清楚了。”
“我偏不说。”
“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空空儿厉声道:“你别过来了,停下。”
苏百川哪里肯听,几步跃上台阶眼看就要捉住她。谁想,空空儿居然原地不动了,抬头看那房檐。苏百川笑了,笑她不知天高地厚,就算她轻功绝顶,这样高的房檐岂是人能上去的?
“你知道这三层圆檐,第一层有多高吗?”空空儿根本不理他,只微蹲着身子眼睛瞄着屋檐。
“至少四丈!”苏百川警告道。
空空儿把衣衫紧住,浑身上下再无绷挂之处,从后腰上取了飞抓在手。
苏百川大惊:“飞抓?哪有侠义道用这个的?”
“谁稀罕什么侠义道?”说罢,扔起飞抓咬住了房檐,身体腾空而起,朝那白玉阑干上一蹬,借这一脚之力荡了两荡,猿猴一般向上攀去,只五六纵就到了屋檐,伸展双臂抓住了,利落地卸了飞抓,人已翻身而起,立在了大殿圆檐之上。
“你,你到底什么人?”
“骗子,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你不是古董店的东家。普天之下,除了盗门弟子,没人能有这样的身手。”
“你错了。盗门里也没人敢和我比!”空空儿骄傲一笑。
此时,一轮弯月高挂。苏百川仰头看去,那月亮仿佛在空空儿肩上浮动着,照亮她雪白晶莹的脸庞,真如天人一般。
“你,你是‘摸着天’空空儿?贼魔的徒弟?”
“是又怎样?”
苏百川无比痛苦地望着她:“我知道你不寻常,可万没想到,你竟是盗门的人。你骗我,竟然说你姓慕容。”
“苏百川,只有你骗我,我从未骗过你什么。”
“你知道通天拳和你们盗门的恩怨吗?”
“知道。”
“所以你接近我?对吗?”
空空儿一阵心酸:“随便你怎样想吧!”
“你说走镖的事到底何意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你说话!”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也不想见到你。”
“我不走。”
空空儿再不搭话,居然用飞抓又攀了一层,苏百川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
“你,你别上去了。太高了,危险!”
空空儿站在了第二层,北风凛冽,吹得她险些站立不稳。
“你下来好吗?那我走,我离开,你下来。”
“苏百川,你当初打我穴道的时候我就说过,如果你真的会武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啊!你下来,任你处置啊!快下来。”空空儿踩着蓝瓦走到了金匾之下,伸手把自己头上的玉簪摘了,一头乌丝顿时被大风吹乱。
“这簪子我不要了,也不还给你。除了你我,永远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了。”说着,她把玉簪插进了金匾后面的木楔之中。
“你这是何苦啊?”空空儿不再搭话,向后方绕了过去,跳动几下不见了。苏百川急忙自下面去追看,没见到踪迹,只得又绕回原地,哪里还有人影儿。明白她躲了自己,可凭自己的本事,根本上不去,只得呆呆地离开了。
造化弄人。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宿敌。镖师和匪盗,从来势不两立,何况通天拳与盗门?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师父?这趟镖这么巧,是不是有阴谋?说了师父能信自己吗?他胡乱想着,却理不出章法。无论后面会发生什么,对自己都是大考,又自信师父与师门的武功,一定可以应对无常。除了自我宽慰,已别无他法。苏百川慢慢走下台阶,数次回头都没能见到空空儿的身影,只得踱步出了天坛,回菩提巷去了。
他哪里知道,空空儿真正的身份是竹帮少主人,这次马之良南下走镖,空空儿必杀福郡王,而自己的职责正是保护王府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