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泵制造厂有一扇专供工人进出的门,瑜伽·约翰逊从那里走出来,顺着大街走去。空气中带着暖意。冬雪融化,雪水在阴沟里流动。瑜伽·约翰逊走在街道中央,脚下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他拐了个弯向左走去,从桥上跨过熊河。河面上的冰早已化了,他注视着棕色的流水卷着旋涡。下面,河道两岸,柳树丛中绽放出嫩绿的新芽。
这是正宗的奇努克风,瑜伽想。那工头的决定是正确的。这种日子把工人们留在厂里是危险的,什么祸事都有可能发生。这厂子的主人多少还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奇努克风一来,就让大家离开了工厂。这样,即便有人受伤的话,他也不用负任何责任了。他不会触犯雇主责任条例的。他们多少知道轻重,这些大水泵制造商。他们很聪明,没错。
瑜伽很忧虑。他心情沉重。春天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但他对女人没有欲望。这事让他近来一直很不安。这事无可置疑,他对女人没一点兴趣。他不清楚原因。他有天晚上去了公共图书馆,想找一本书。他瞄了眼那位图书管理员,但他对她没有兴趣。不知为什么,她在他心里没有引起一点涟漪。在他用餐的那家饭店里,他紧盯过那名给他端饭菜来的女服务员,他也不想要她。一群女中学生从他旁边经过,他把她们都仔细打量过,可是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可以肯定,他生病了。他的精神要崩溃了吗?末日来临了吗?
罢了,瑜伽心想,可能以后都不需要女人了,尽管我不希望如此,可是我仍然保留着对马儿的爱好。他正在爬熊河边上的那座陡峭的小山,山路一直通往去夏勒瓦[1]的大路。这条山路其实并不是很陡,但是瑜伽认为它很陡,他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很是沉重,也许是因为春天来了。在他面前有一家粮食饲料店,一组漂亮的拉车的马儿被拴在店门口。瑜伽向它们走去,他想摸摸它们。他需要一些东西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走上前去,离他最近的那匹马盯着他。瑜伽把手伸进兜里想去掏一块方糖,可他没有方糖。马儿竖起的耳朵向后倒去,龇了龇牙。另一匹马儿猛地把头扭了过去。难道这就是马儿回报他的爱的方式吗?可能这些马儿生病了吧,可能它们患有鼻疽或者跗节肉肿,可能有什么东西嵌进了马蹄柔软的蹄楔中,也许它们是相好。
瑜伽继续爬山,朝左拐是通往夏勒瓦的大路。他走过佩托斯基郊区的一些房屋,走上宽广的大路。他的右手边是一片田野,一直延伸到小特拉弗斯湾[2]。湛蓝的湾水向外扩张,流入辽阔的密歇根湖。湾对面,是港泉城[3]。后面的山坡上长着松树。再过去,远离你视线的地方,是十字村,那是印第安人的聚居地。从那里再往北,就是麦基诺海峡和圣伊格纳斯[4],瑜伽·约翰逊在水泵制造厂中的工友奥斯卡·加德纳在这座城市里有过一次美妙的艳遇。再过去就是苏[5],分别隶属于加拿大和美国。佩托斯基那群放荡不羁的家伙有时会去那边喝啤酒,那时的他们多开心啊。在很远的地方,往另一个方向,密歇根湖的南部是芝加哥,是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在他那第一次婚姻宣告结束时想去的地方。在那附近是印第安纳州的加里,那里有不少大炼钢厂。附近还有印第安纳州的哈蒙德、密歇根城。再过去就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了,布思·塔金顿[6]就住在那里。他得到的资料有误,这个家伙。再往南应该是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从那儿过去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再过去是得克萨斯州的韦科。啊!我们这个疆域辽阔的美国啊!
瑜伽跨过大路,在一堆原木上坐下,不管怎样,大战结束了,他还活着。
前一天晚上那图书管理员给了他一部安德森写的书[7],那里面有个角色。到底是什么让他对那管理员不感兴趣呢?是因为他觉得她那口牙是假的吗?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会不会有个小孩子去跟她说呢?他不确定,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个安德森作品中的角色也当过兵。他在战场上待了两年,安德森写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呢?弗雷德什么的[8]。这个弗雷德头脑里总有些想法在跳跃——是可怕的感觉。一天晚上,在战争时期,他外出游行——不,是巡逻——在真空地带,在黑暗中见到有个人一路东倒西歪地走着,就朝他开了枪。那人倒在地上死了。这是弗雷德唯一的一次故意杀人。在战争中你不会杀太多人的,那本书上是这么写的。真要命,为什么不会呢?瑜伽想,如果你也在前线当过两年步兵的话。人命如草芥,他们的确如此,瑜伽想。安德森认为对弗雷德来说那次杀人简直是举止失常的行为。他本可以和跟他一起的士兵们将那家伙包围后逼他投降的,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这次意外之后,他们集体当了逃兵。他们到底逃去哪儿了呢?瑜伽很想知道,巴黎吗?
后来,这件枪杀事故成了弗雷德的心结。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士兵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安德森写道。天,怎么会是这样呢?听说这个弗雷德可是在前线待过两年呢。
两个印第安人从路上走来,彼此咕哝着。瑜伽冲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两人走了过来。
“白人酋长有口嚼烟草吗?”一个印第安人问。
“白人酋长带酒了吗?”另一个印第安人问。
瑜伽把两包盖世无双牌烟草和那只他随身携带的扁酒瓶递给了他们。
“白人酋长囤积了很多药品。”印第安人咕哝道。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我来给你们讲一些关于大战的事儿。这个话题让我有很深的感触。”
印第安人坐在了原木堆上。其中一个印第安人指了指天空,说:“大神马尼托[9]在高空中。”
另一个印第安人冲瑜伽眨了眨眼,咕哝道:“白人酋长不会相信你那无聊的话的。”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于是他给他们讲了和大战有关的事儿。
对他来说大战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瑜伽告诉这两个印第安人。对他来说大战就像是足球,美式足球,大学里玩的那种,卡莱尔印第安学校[10]。两个印第安人点了点头,他们曾就读于卡莱尔的那家学校。
瑜伽以前是美式足球队的中锋,而大战跟这个几乎没有差别,令人很苦恼。玩美式足球拿到球的时候,要把上半身向下弯,分开双腿,把球按在身子前面的地上;你要认真听信号,明白它,然后恰当地把球传出去。你必须一直心神专注。你把球握在手里的时候,对方的中锋就在你的面前站着,当你传球时,他会抬起一只手啪地就朝你的脸打来,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你下巴的下面或者插进你的胳肢窝,用力把你往前拉,或者向后推,以形成一个方便他穿过去的缺口,打乱你方阵型。你要拼命地往前冲,用身躯硬把他撞出你守卫的防线,使两人双双倒地。与他相比你并不占上风,你可做不到把这玩意儿说成是乐事。球在你手里的时候,优势全在他那边。唯一的好消息是等球在他手里的时候,你就可以对他恣意妄为了。这样一来便扯平了,而且有时候你还会产生一种宽容的心情。美式足球和战争一样,会让人很苦恼。等你变得铁石心肠了,就会觉得欢呼雀跃和刺激,而最艰难的是必须记住种种信号。瑜伽想的是战争,而不是陆军部队,他指的是战斗。陆军部队与战争可不是一回事。你可以随着它与世浮沉,不然,与它相抗,然后被它摧毁。陆军部队是荒唐的东西,战争与它可不一样。
瑜伽没有对被他杀死的那些人耿耿于怀。他知道自己以前杀过五个人,或许更多。他不相信你会耿耿于怀那些被你杀过的人。如果你在战场上待过两年就不会这样了,他认识的很多人在杀第一个人时情绪都非常激动。如何不让他们杀得太多是很麻烦的事。如何把俘虏送到那些鉴定俘虏的人那儿去也很困难。你派一个人把两名俘虏送回去,或者派两个人把四名俘虏送回去,会有什么结果?他们回来了,说俘虏们在穿越火力网时被流弹击中了。他们总是用刺刀碰一下俘虏裤子的后裆,等俘虏一跳就说:“你想逃跑,你这混蛋。”然后就一枪打向他的后脑勺。他们喜欢一枪致命。再说,他们可不想穿过那要命的火力网回去,一点也不想。这是他们从澳洲兵那儿学会的。说穿了,这些德国兵算什么呀?一帮该死的德国佬而已。“德国佬”这个词儿现在听起来很可笑。这一套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如果你也在战场待了两年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最后他们会软下心肠,对过分的行为深表歉意,担心自己也被打死,于是开始干些积德的好事。不过这是从军的第四阶段,变得和善的阶段。
一个参加大战的优秀士兵的心路历程会经历四个阶段:刚开始,你很英勇,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觉得没有什么能使你死亡;后来你发现这是假的,你的内心会变得胆怯,不过如果你足够优秀的话,还能像过去那样尽职;再后来,等你负伤却没死时,随着新兵到来,他们也重复你的那种心路历程,你的心肠会变得冷硬,成为一个冷血的优秀士兵;然后是第二次情绪失控,比第一次更严重,这时你才会开始积德行善,做个跟菲利普·锡德尼爵士[11]一样的小伙子,在天堂囤积财富。同时,不用说,你还一直像以前那样尽忠职守,就像参加一场美式足球似的。
不过真要命,谁也没资格来写战争,除非他捕风捉影过一些事情。文学对人们思维的作用太大了。就拿美国作家薇拉·凯瑟[12]来说,她写了部战争小说,书的结尾部分全部取材于《一个国家的诞生》[13]里的情节,而整个美国的退伍军人都给她写了信,跟她说他们多么喜欢这本书。
一个印第安人睡着了。他噘着嘴巴,他刚才嚼过烟草。他靠在另一个印第安人的肩膀上。醒着的印第安人指了下睡着的印第安人,摇了摇头。
“哦,你觉得我这一大段话如何?”瑜伽问醒着的印第安人。
“白人酋长有很多先进思想,”印第安人说,“白人酋长受过很好的教育。”
“谢谢你。”瑜伽说。他感动了。就在这朴实的土著居民中,这些唯一的地道的美洲人中,他感受到了那种真正的交流。印第安人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那睡着的印第安人,避免让他的脑袋磕在被雪覆盖的原木堆上。
“白人酋长参加过大战?”印第安人问。
“我于1917年5月在法国登陆。”瑜伽说。
“我看白人酋长讲话的样子就觉得你可能参加过大战,”印第安人说着,把那睡着的伙伴的头抬了起来,让他的脸沐浴在夕阳的余光中,“他呀,他获得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也荣获了优异服务勋章和带金杠的军功十字勋章[14]。我担任第四C.M.R.[15]的少校。”
“认识你真高兴。”瑜伽说。他觉得很羞愧。夜幕降临了,只有密歇根湖面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还有一线残阳。瑜伽注视着这一线残阳逐渐变暗变细,最终变成了一道狭缝,消失了。太阳掉到了湖面以下。瑜伽从原木堆上站起身来,印第安人也站了起来,把他的伙伴弄醒,于是那个睡着了的印第安人也站起身来,看着瑜伽·约翰逊。
“我们要去佩托斯基参加救世军[16]。”那个比较清醒的印第安人说,他的个头很大。
“白人酋长也去吧。”那个个头较小、刚才睡着了的印第安人说。
“我同你们一起进城。”瑜伽回答说。这两个印第安人是什么人?他们对他有什么影响?
黑夜降临了,被雪水浸得泥泞的路面变得僵硬。又结冰了。说白了,或许离春天还远呢。也许他对女人没兴趣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春天还没来,要不要女人倒不是问题了。他要和这两个印第安人一起进城,找个美丽的女人,试试看要不要和她在一起。他转身拐上这条已经冰封的大路。那两个印第安人一直跟在他身边,三个人向同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