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场景同第一幕第三场。
在佛罗里达旅馆相邻的109号和110号房间，窗外一片漆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110号房间内空无一人，而且还关着灯；109号房间则灯火通明，不管是桌子上的台灯还是天花板上的大灯和夹在床头的阅读灯，都打开着，就连电火炉和电灶也都开着。特洛西·布勒齐思从上到下穿着高领毛衣、粗花呢裙子、羊毛长袜和短马靴，正用一只长柄炖锅在电灶上做着什么。透过拉下来的窗帘，从远处传来了枪炮声。特洛西拉了拉铃，没有回音，她又拉了一次。
特洛西 唉，该死的电工！［她走到门口，拉开门大喊］帕塔拉！喂，帕塔拉？
［传来那个女仆走进楼道的声音，她走进门来］
帕塔拉 怎么了，小姐？
特洛西 那个电工在哪儿，帕塔拉？
帕塔拉 你还不知道吗？
特洛西 怎么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也应该过来把这该死的电铃修好！
帕塔拉 他来不了了，小姐！他死了。
特洛西 什么？你说什么？
帕塔拉 昨天晚上炮击的时候，他在外面被击中了。
特洛西 昨天晚上他出去了？
帕塔拉 是的，小姐。他喝了点酒，想回家，就出去了。
特洛西 啊，可怜的小个子男人！
帕塔拉 是啊，小姐，真是太可怜了！
特洛西 他是怎么被击中的，帕塔拉？
帕塔拉 据说是有人从一扇窗户里开枪打死了他。我也不大清楚，是别人告诉我的。
特洛西 谁会在窗户里开枪把他打死呢？
帕塔拉 在炮击的时候总会有人从窗户里开枪，是第五纵队的。那些人专门跟我们作对。
特洛西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射杀他呢？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个子工人而已。
帕塔拉 通过着装，他们应该能看出他是一名工人。
特洛西 当然了，帕塔拉。
帕塔拉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打死他，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即便是我，要是被打死了他们也会开心的，因为他们会认为这里又少了一个工作者。
特洛西 真是太可怕了！
帕塔拉 是的，小姐。
特洛西 但这未免也太恐怖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射杀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人？
帕塔拉 哦，是的，小姐！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特洛西 他们真是一伙恐怖分子！
帕塔拉 是的，小姐！
特洛西 那我们没了电工，该怎么办？
帕塔拉 我们明天会另找一个来。不过眼下他们都关张歇业了。你最好不要开这么多灯，小姐，免得保险丝被烧断。
［特洛西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床头的那盏阅读灯］
特洛西 这样就可以了吧？但我不能继续煮东西了，因为我看不清罐头上说的是不是需要加热，真是太可怕了！
帕塔拉 你在煮什么，小姐？
特洛西 我不知道，帕塔拉，这上面连标签都没有。
帕塔拉 ［看了一眼那只锅］看样子像是兔肉。
特洛西 看着像兔肉但没准儿是猫肉。但我不认为会有人不怕麻烦把猫肉装进罐头里，然后从巴黎一路运到这里来，对吧？当然了，这些罐头也许是在巴塞罗那做的，然后被运到了巴黎，再被空运到了这里。你觉得是猫肉吗，帕塔拉？
帕塔拉 如果是在巴塞罗那做的，你就更弄不清楚那是什么了。
特洛西 我讨厌死这件事了。你来煮吧，帕塔拉！
帕塔拉 好的，小姐。我该放点什么进去？
特洛西 ［拿起一本书，走到床头的小灯边上，舒展开身体在床上躺下］放什么都行，随便再开一听吧。
帕塔拉 是给费利普先生做的吗？
特洛西 假如他要过来的话。
帕塔拉 费利普先生不是什么都爱吃的，如果是给他吃的话最好再加点东西进去。有一次他把整盘早餐都扔在了地上。
特洛西 为什么，帕塔拉？
帕塔拉 大概是因为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
特洛西嗯，很可能是艾登[3]。他讨厌艾登。
帕塔拉 他当时非常粗暴。我告诉他，他没有权利那么做。是的，他确实没有权利！
特洛西 接下来呢？他又做了什么？
帕塔拉 他帮我捡起了所有的东西，然后朝我这里拍了拍，［她在自己的后腰部比划了一下］趁着我弯下腰的时候，小姐。我不喜欢他住在隔壁房间。他可不像你这样有教养。
特洛西 但我爱他，帕塔拉！
帕塔拉 小姐，请你千万不要这样！你没有为他整理过整整7个月房间和床铺，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坏人！我并不是说他人品不好，但他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
特洛西 这么说，他很糟糕喽？
帕塔拉 不！不是糟糕，糟糕是邋遢。正好相反，他非常爱干净。他每天都洗澡，甚至是用凉水洗。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他也洗脚。但是，小姐，他就是不好！他不可能给你幸福的。
特洛西 但是，帕塔拉，他比任何人都更能使我开心啊。
帕塔拉 小姐，这说明不了什么！
特洛西 什么叫说明不了什么？
帕塔拉 在这里，基本上所有人都能做到。
特洛西 你们就是个只会吹牛的民族。我必须得听这一套关于征服者的说法吗？
帕塔拉 我只想说这里风气恶劣，就算是好人也会沾染上一些不良习气的。比如跟我结婚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好人，但也沾染上了一些坏男人的毛病。
特洛西 你是说，他们承认自己在外面有女人？
帕塔拉 不，小姐！
特洛西 ［好奇地］那你的意思是……
帕塔拉 ［伤心地］你猜的没错，小姐。
特洛西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确定费利普先生是这样的坏男人吗？
帕塔拉 ［真诚地］他太不规矩了！
特洛西 哦，不知道他这会儿去哪里了。
［走廊里响起了一阵厚重的靴子声。费利普和3个国际纵队的同志走进了110号房间，费利普打开灯。费利普没戴帽子，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蓬乱。3个人中，那个脸上有疤的同志就是迈克斯。他们走进房间，迈克斯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反着坐下来，面对着椅背，把手和下巴都搭在了椅背上；他拥有一张迷人的脸。另外一个同志则把一把短筒自动来福步枪挎在肩膀上。还有一位有一把木壳长筒毛瑟军用手枪，正挂在他的大腿边上］
费利普 你们马上回走廊去，守着这两个房间，任何人要来见我都得由你们带着。楼下还有多少同志？
挎来复枪的同志 25个。
费利普 给你们108号房间的钥匙。［他把钥匙分别递给他们两个］让房开着，你们就站在门里面好了，这样就可以监视整条走廊了。不，你们最好还是拿一把椅子，坐在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就这样！行动吧，同志们！
［两个人敬礼之后出去了。费利普走到迈克斯面前。他把手放在那人的肩膀上。观众们看到那个人显然已经睡着了一会儿了，但是费利普并没有发现］
费利普 迈克斯，［迈克斯醒过来望着费利普，笑了笑］真有那么糟糕吗，迈克斯？
［迈克斯看着他，再次微微一笑，并摇了摇头］
迈克斯 也许没那么糟。
费利普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
迈克斯 在大规模炮击的晚上。
费利普 那么，他在哪儿？
迈克斯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路尽头的一处屋顶上，那儿有个小塔楼。
费利普 我还以为他会去加拉维达斯呢。
迈克斯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费利普 那么，什么时候会开始更大规模的炮击？
迈克斯 今天晚上。
费利普 几点？
迈克斯 12点15分。
费利普 能肯定吗？
迈克斯 你应该看到了那些炮弹，全都被堆到外面了。他们是一帮马虎的士兵，要不是我的这张脸，我甚至可以一直待在那里，负责操控一门大炮了。没准儿他们还会请我做他们的参谋呢！
费利普 你在什么地方换的制服？我去那边找过你。
迈克斯 在卡拉万切尔的一所房子里。那一带有几百所无人居住的房子，光是我看到的就有104所，就在我们和他们的防线之间。我在那边活动完全没问题，士兵们都很年轻，要是碰上军官我就完蛋了。军官们一看我这张脸，就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了。
费利普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迈克斯 我想我们今晚就应该去，干吗要在这里干等？
费利普 路怎么样？
迈克斯 全是泥污。
费利普 你大概需要多少人？
迈克斯 你跟我俩人足矣，要么再另找一个人跟我一块儿去也行。
费利普 不，我亲自去！
迈克斯 那太好了！现在先去洗个澡怎么样？
费利普 没问题，去吧！
迈克斯 也许我还需要睡上一会儿。
费利普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迈克斯 9点半。
费利普 好吧，你可以先睡上一觉。
迈克斯 到时你要叫醒我。
［他走进浴室。费利普走出房间，关上门，去敲109号的房门］
特洛西 ［半躺在床上］进来！
费利普 你好，亲爱的！
特洛西 你好！
费利普 你在煮东西吃？
特洛西 我刚才是在做来着，但我烦了，不想做了。你饿吗？
费利普 是的，很饿。
特洛西 锅在那边，你去把炉子打开，一会儿就好了。
费利普 你怎么了，布勒齐思？
特洛西 你去哪儿了？
费利普 出城了一趟。
特洛西 出城干什么？
费利普 随便转转。
特洛西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整天，自己却出去散心了。自从今天早上那个可怜的家伙被枪杀以后，你就把我留在了这里。我在这儿傻傻地等了你一整天，甚至都没人来看看我——除了布莱斯顿，而且还是个讨厌鬼，我只能请他离开。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费利普 到处瞎溜达而已。
特洛西 奇科特酒吗？
费利普 是的。
特洛西 那你肯定见到那个可怕的摩尔人了。
费利普 哦，是的，阿妮塔。她让我向你问好来着。
特洛西 她恶劣得让人无法接受，她的问候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费利普 ［费利普拿盘子盛了一些炖锅里的东西，尝了尝］我说，这到底是什么呀？
特洛西 我不知道。
费利普 我是说这个非常不错！是你自己做的吗？
特洛西 ［害羞地说］是的，你喜欢吃吗？
费利普 我竟然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特洛西 ［小心地问］你说的是真心话吗，费利普？
费利普 当然！我说了很好吃！不过是谁教你把腌鲑鱼放进去的？
特洛西 哦，该死的帕塔拉！原来这就是她开的另一听罐头啊。
［敲门声，经理走进来。那个挎着自动来复枪的同志紧紧地抓着他的一只胳膊］
挎来复枪的同志 这个同志要见你。
费利普 谢谢你，同志。让他进来吧。
［挎来复枪的同志放开经理，向费利普敬了一个礼］
经理 绝对没出任何问题，费利普先生！我肚子饿的时候对香味格外敏感，刚才经过走廊，闻到了饭的香味，就停了下来，不料被这位同志抓住了。一切都很好，费利普先生。绝对没出任何问题，放心好了！祝您有个好胃口，费利普先生！也祝您有个好胃口，女士。
费利普 嗯，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好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快接着。［他用两只手把那个炖肉的长柄锅、盘子、叉子和勺子都递给了他］
经理 不，费利普先生，我不能接受。
费利普 集邮家同志，你一定得接受。
经理 不，费利普先生。［但他的手全接受了］我不能……你让我感动得快要哭了。绝对不可以，这也太多了。
费利普 就这样，不要再说了。
经理 你的慷慨把我的心都融化了，费利普先生。谢谢你，衷心地感谢你。［他走了出去，一只手端着锅，另一只手拿着盘子什么的］
特洛西 我很抱歉，费利普。
费利普 要是你不介意，我想来点威士忌兑白水。然后你帮我开一罐咸牛肉，切一个洋葱。
特洛西 可是，亲爱的，我受不了洋葱的味道。
费利普 今天晚上那种味道打扰不了我们。
特洛西 你的意思是你今晚不留下来？
费利普 我必须出去。
特洛西 哦，为什么？
费利普 我需要跟手下的人在一起。
特洛西 我明白了。
费利普 你明白？
特洛西 是，太清楚了。
费利普 糟糕透了，对吧？
特洛西 简直是可恶！一直以来你都在浪费你的生命，真是愚不可及！
费利普 可是我正年轻，又大有前途。
特洛西 本可以留下来共度良宵，你却偏偏要出去，太可恶了！
费利普 没办法，这是本能，动物的本能。
特洛西 可是，费利普，求求你，还是别去了。你可以在这儿喝点酒，然后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会高高兴兴地放唱片给你听，当然也会陪你喝一丁点，尽管我喝了会头疼。要是你喜欢热闹，我们可以再找一些人过来。大家一定会很享受的，费利普！
费利普 过来吻吻我。［她把他搂进怀中］
特洛西 而且别吃洋葱，费利普。要是你不吃洋葱，我会更爱你的。
费利普 好吧，我不吃洋葱。你有番茄酱吗？
［门口响起敲门声，挎着来复枪的同志和经理出现在门口］
挎来复枪的同志 这位同志又回来了。
费利普 谢谢你，同志。让他进来吧。
经理 我过来只是想跟您说，偶尔开个玩笑无伤大雅，费利普先生。有意思的玩笑让人愉快，［伤感地］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是不能拿食物开玩笑的，更不能糟蹋了。当然，要是您能认真想想的话，您就会觉得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不过没关系，我愿意接受这个玩笑。
费利普 把这两个罐头也拿去吧。［他从立柜里拿出两听罐头给他］
特洛西 这是谁的牛肉？
费利普 哦，我猜应该是你的。
经理 谢谢你，费利普先生。现在我更觉得这是个好玩笑了，哈哈，很贵的，是的，是的。但是，谢谢你，费利普先生。也谢谢你，小姐。［他满意地走了出去］
费利普 你看，布勒齐思。［他用胳膊环抱着她］千万别介意，如果我今晚让你乏味的话。
特洛西 哦，亲爱的，我只想让你留下来。我希望我们今晚能享受一下家庭生活。这里非常好，我可以去收拾一下你的房间，让那里也变得温馨一些。
费利普 今天早上被我弄得更乱了。
特洛西 要是你想住在那里，我会收拾好它。你可以弄一把舒服的椅子和一个书架，然后再弄一盏阅读灯和几幅画。我这里已经整理好了，你今晚就住这儿吧，你瞧我这儿有多好。
费利普 明天晚上吧。
特洛西 为什么不能是今天晚上，费利普？
费利普 哦，今晚可不行。我得出去转转，找找人。另外，我还有个约会。
特洛西 什么时间？
费利普 12点15分左右。
特洛西 那完了你就回来吧。
费利普 嗯，好吧。
特洛西 你随时都可以进来。
费利普 真的？
特洛西 是的，随时。
［他把她环在臂弯里，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向后扳过去亲吻她。楼下传来欢呼声和唱歌声，随后你听到同志们开始唱《游击队之歌》。他们唱完了整首歌，那是一支很好听的歌曲］
费利普 你简直无法想象这首歌到底有多美。
［这时，楼下的同志们又开始唱《红旗之歌》］
费利普 你听过这首歌吗？［现在，他跟她并肩坐到了床上］
特洛西 听过。
费利普 我所认识的那些最高尚的人都愿意为这首歌赴死。
［在隔壁房间，你可以看到那个脸上有疤的同志睡着了。当他们在说话时，他洗了澡，烘干了衣服，并敲掉了靴子上的泥巴，然后躺在床上睡下了。在他睡觉时，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特洛西 ［在床上，依偎着费利普］哦，费利普，求你了，费利普。
费利普 可你知道我今晚并不想做爱。
特洛西 ［失望地］这样也好，也好！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享受一下家庭生活。
费利普 我必须得走了，真的！
［楼下的同志们正在唱《国际歌》］
特洛西 这支曲子总是在丧礼上演奏。
费利普 但有时人们在另外的时间也唱。
特洛西 费利普，求你别走。
费利普 ［把她搂在怀里］不行，我真得走了。再见。
特洛西 不，求求你，别走。
费利普 敬礼，同志！［他并没有真的敬礼，而是走进了隔壁房间。楼下的同志们再次唱起《游击队之歌》］
费利普 ［在110号房间看看睡在那儿的迈克斯，走过去把他推醒了］迈克斯！
［迈克斯立刻醒了过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直射的灯光，眨眨眼睛，然后笑了］
迈克斯 时间到了？
费利普 是啊。喝一杯怎么样？
迈克斯 ［从床上折起身，面带笑容，伸手去摸他那双放在电炉前面烘烤的靴子］好啊！［费利普倒了两杯威士忌，伸手去拿凉水瓶］别兑水了，把酒都糟蹋了。
费利普 来，干杯！
迈克斯 干杯！
费利普 ［费利普放下杯子］我们走吧！
—落幕—
［楼下的同志们仍在唱《国际歌》。幕落下去的时候，特洛西·布勒齐思正趴在109号房间的床上哭泣，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