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在保安局总部的一间屋子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桌子上除了有一个罩着绿色灯罩的台灯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屋内的窗户全都关闭着,并且百叶窗也全都放了下来。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拥有两片十分薄的嘴唇和鹰钩鼻子的长着苦行僧脸的男人,他还有两道粗眉毛。费利普坐在桌子边上的一张椅子上。这个苦行僧脸的男人正拿着一支铅笔。在桌子前面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正用低沉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哭泣着。安东尼(那个鹰钩鼻子的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人就是第一幕第三场中的那个同志甲。他光着头,制服上衣已经脱掉,吊在国际纵队制服的裤子边上,背带也耷拉在裤子边上。幕帘拉开的时候费利普正在站起来看着同志甲。
费利普 [用疲惫的声音]我还要问你另一件事情。
同志甲 别问我,我请求你不要问我了,我不想让你再问我了。
费利普 你当时是睡着了吗?
同志甲 [哽咽地]是的。
费利普 [用非常疲惫且沉闷的声音道]你知道这件事会让你受到什么惩罚吗?
同志甲 是的。
费利普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这么说,就能减少一些麻烦?我们又不会为了这个就枪毙你。我只是现在对你很失望。你不会认为互相射杀是为了好玩吧?
同志甲 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只是很害怕。
费利普 是啊,你早就应该告诉我的。
同志甲 真的是这样,政委同志。
费利普 [冲着安东尼,冷漠地说]你认为他当时睡着了吗?
安东尼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想让我审问他吗?
费利普 不,我的上校,不是的。我们要的只是情报,我们又不是在刑讯逼供。[冲着同志甲]听着,你睡着以后做梦都梦见了些什么?
同志甲 [他抑制住了抽泣,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我不记得了。
费利普 那就尽量回忆,慢慢来。我只是想跟你确认,你明白的。不要撒谎,你如果撒谎的话我会知道的。
同志甲 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靠在墙上,向后面躺着的时候,我的来复枪夹在两腿中间,我想起来了。[又哽咽起来]在梦里,我……我……我以为那是我的女朋友,正在对我做些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那只不过是梦里的情景。
费利普 [冲着安东尼]现在你满意了吧?
安东尼 我还没完全了解是怎么回事呢。
费利普 好吧,我猜没有人能完全了解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说服我了。[冲着同志甲]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同志甲 爱尔马。
费利普 好吧,你给她写信的时候别忘记告诉她,她给你带来了好运。[冲着安东尼]到目前为止,就我这方面而言,你可以把他带下去了。他看《工人报》,他知道乔·诺斯,他有个女朋友叫爱尔马。他在纵队里的考试成绩不错。但是他跑去睡觉导致那个人逃跑了之后把威尔金森那个小青年打死了。因为那人错把他当成了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给他些特浓咖啡,让他保持清醒,并且别让他把来复枪夹在两腿中间。听着,同志,如果我在执行任务时对你说了些粗话,我表示抱歉。
安东尼 我还想再问几个问题。
费利普 听着,我的上校。如果我不擅长这些事情,你就不会让我审问他们这么久了。这个小伙子没什么问题。你知道的,准确地说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像你说的那样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个小伙子应该说是基本没有问题。他只不过是睡着了,而且我也不是法官,你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为你工作,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共和国,为了这事那事的。在美国,我们曾经有个总统叫林肯,他为那些在站岗时打盹的士兵减免了死刑,你知道的。所以我想如果你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也给他减刑得了。他来自林肯的队伍,你明白的,那是一支非常厉害的队伍。那也是一支非常优秀的军队,如果我试着告诉你他们做过什么的话,将会击碎你那颗该死的心。要是我在那支军队里的话,我也会感到满足和骄傲,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但是我不在那里,看到了吗?我不过是个二等警察和冒充的三流记者……但是听着,爱尔马同志[1]……[冲着囚徒]如果你在我手下工作期间,再在站岗的时候睡觉,我会亲手枪毙了你,明白了吗?你听清我说的了吗?并且你得把这个写信告诉爱尔马。
安东尼 [拉铃,两名突击队员走了进来]把他带走。你说的真是不知所谓,费利普。但是你确实劳苦功高,你全发泄出来了。
同志甲 谢谢你,政委同志。
费利普 哦,在战争中不要说谢谢。这是战争。你不能在战争中说谢谢。但是你太客气了,明白了吗?你给爱尔马写信的时候,告诉她,她给你带来了许多许多的好运气。
[同志甲跟着两名突击队员下去了]
安东尼 嗯,现在,有一个男人从107号房间溜走了,他错把那个青年当作你而开枪将他打死了,那个人是谁?
费利普 哦,不知道。我猜是圣诞老人吧。他有一个代号,他们的编号A从1排到10,编号B从1排到10,编号C从1排到10,他们进行枪杀,他们炸毁目标,他们还干那些你再熟悉不过的事情。而且他们干得非常卖力,可是没什么工作效率。但是他们杀了好多不该杀的人。现在麻烦的是他们执行那个古巴的“阿贝赛”老政策时却做得很出色,除非你找外面的人去对付他们,要不然根本起不了作用。这就好像你不做面包也不去听弗莱施曼酵母的广告节目。你知道的,如果我又说错话了,就纠正我。
安东尼 那么你为什么不调集足够的力量去抓捕那个人呢?
费利普 这是因为我们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那样会惊动到那些更重要的人的。这个人不过是个杀人工具而已。
安东尼 在这个有100多万人口的城市里还隐藏着非常多的法西斯分子,他们在暗处活动。他们是很大胆的,这里大概还有两万人在活动。
费利普 更多,比你说的还要多一倍。就算你抓住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开口的。除了那些政客们。
安东尼 政客,是啊,政客。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政客躺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当他想要出去的时候却无法站起来。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政客在地板上用膝盖爬行到我跟前,用胳膊抱住我的大腿然后亲吻我的脚面,我看着他的口水流到我的靴子上,他所能够做的最简单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我曾经看见过很多死亡,但是从来没看到过政客能死得壮烈。
费利普 我不想见到他们死去。如果你想看到他们死去,我认为这也可以的,但是我讨厌这样。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坚持什么。听着,谁能死得好看呢?
安东尼 你了解的,不要再孩子气了。
费利普 是啊,我想我明白。
安东尼 我可能会死得很好,但是我不要求别人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费利普 你是个专家。看啊,东尼克[2],谁能死得好看呢?继续说啊,继续。谈谈你干的行当确实对你有好处。你明白的,说说它。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那就是忘记它。这非常简单。跟我说说关于这个运动最开始的一些情况。
安东尼 [十分骄傲地说]你想听听,你指的是特定的人物吗?
费利普 不是,我知道几个特定人物的情况。我指的是一些阶层的事情。有些时候非常有风格。虽然他们做错了,但是他们都死得很有格调。士兵,是的,大多数是好的。神父们,是我们一生都反对的。太多教会都反对我们,我们要跟教会作斗争。我是个社会党人,已经好多年了,在西班牙,我们是最原始的革命党。但是要去死……[他快速地挥动了三次手腕,这是一个在西班牙表示极度敬佩的手势]去死,神父们?这太恐怖了。你了解的,只是些单纯的神父,我没有指那些主教。还有,安东尼,有时候我们无法避免一些错误,嗯……当你必须要仓促行事的时候。或者,你知道的,就是犯错,我们都会犯错的。我昨天刚犯了一个错误。告诉我,安东尼,有没有谁没有犯过错误?
安东尼 哦,是的,当然,犯错。哦,有,有犯错。有,有,令人遗憾的错误。只是非常少。
费利普 那些错误是怎么解决的呢?
安东尼 [骄傲地]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费利普 啊……[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一个拳击手重重地击打在身体上的声音]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在这个行当里了。你知道他们给它取了个多傻的名字吗?反间谍行动。这从来没让你的神经受不了吗?
安东尼 [简单地说]没有。
费利普 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让我焦虑了很久了。
安东尼 但是你干这一行并没有多长时间啊。
费利普 血淋淋的12个月,我的兄弟,在这个国家。而且在这之前,是在古巴。你去过古巴吗?
安东尼 我去过。
费利普 在所有的地方里,那是我去过的最让人感到恶心的地方。
安东尼 那里怎么让你感到恶心了?
费利普 嗯,当他们开始更明白些事理的时候就会开始信任我了。而且,我猜他们开始更明白事理而我就会得到……你知道的,多多少的信任。你知道的,不是我精心规划的,只是一些合理的信任。并且接下来你做得更好些他们就会给予你更多的信任。再接下来,你知道的,你开始相信这些了。到最后,我猜你开始喜欢这些了。有些想法,我没法给你解释出来。
安东尼 你是个好小伙子,你工作做得很出色,每个人都非常地信任你。
费利普 太多了,而且我也厌倦了,而且现在我很担忧。你知道我想怎么样吗?在我活在世上的时候,我根本不关心是谁,或者是这样做的原因,反正我再也不想杀任何一个坏家伙了。我希望自己再也不用被迫说谎。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谁,什么时候醒过来。我希望一个星期里每天早上都在同一个地方醒来。我想跟一个你不认识的,叫布勒齐思的女孩结婚。但是别在意我这么称呼她,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么叫。而我想跟她结婚是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最光滑、最笔直、最修长的一双腿,而且如果她说的话没道理的时候我可以不用听她讲话,但是我挺好奇我们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安东尼 她是那个有一头金发的高个子的战地记者吗?
费利普 别那么形容她,她不是什么金发高个的战地记者,她是我的女人。要是我说了太多话或是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你可以阻止我。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传统的下属。我能说英式英语也能说美式英语,我在一个国家出生,又在另外一个国家被抚养长大。这个就是我现在用来谋生的手段。
安东尼 [安慰道]我知道,你累了,费利普。
费利普 好,我现在说的是美式英语。布勒齐思也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否可以讲好美式英语。你知道的,她的英语是在一所大学里学的,是从那些不入流的文人雅士那里学来的,你知道这有多滑稽,你明白的。我不介意她说的是什么,我只是想听她讲话。你看,我现在很放松。在早餐过后我还没喝过酒呢,可是我现在比喝了酒时还醉得厉害,这可是个不好的信号。可以让你手下的特工人员放松下吗,我的上校?
安东尼 你应该去睡一觉。你已经非常疲倦了,费利普。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
费利普 是的,我的确很疲惫,也确实还有一堆工作要做。我正在等着见一位从奇科特来的同志,名字叫迈克斯。我还有——一点儿也不夸张——特别特别多的工作要做。迈克斯,我相信你听说过他,也听说过他是个多么优秀的人。他只有名没有姓,而我的姓却是洛林茨,这跟我刚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一样。这说明我在这一行还没有走太远。你瞧,我这是在说什么啊?
安东尼 关于迈克斯。
费利普 哦,迈克斯!是的,迈克斯。现在他已经迟到了一天了。他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两个礼拜左右,为了避免误会,他说他在反法西斯战线的后方活动。这是他的专长,而且他说他从不撒谎。我就会撒谎,不过现在没有。不管怎样,我现在非常疲惫,瞧,我也开始厌烦自己的工作了。我很焦虑,像个可怜虫,因为我感到害怕,而我一般是不会害怕的。
安东尼 接着说,别太情绪化。
费利普 他说,就是迈克斯说。我真他妈的想知道他这会儿究竟在哪里!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地方,是个观察站,你懂的,观察他们降落,但他又说那是个错误的地方。那是众多观察哨中的一个。哦,他说炮击这个镇的德国兵的头经常去那里,他是个讨人喜欢的政客。你知道的,那个老古董,他也去那里。然后迈克斯动起了脑筋。我认为他有点异想天开,但是他的想法很不错。我反应更快,但没他思考得周全。我们可以把这两个家伙劫持来。现在听好了,我的上校。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可以立刻打断我。我觉着这听上去很浪漫。但迈克斯说,他是个德国人,很讲求实际,说服他到法西斯的后方去就像你刮掉胡子一样容易。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他说这完全可行。所以,我也就没再反对了。哦,我有点醉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醉酒的感觉了。他还说什么我们可以把那些正在进行的项目暂且放一放,先去把那两个人抓来见你。尽管我不认为那个德国人对你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他具有很高的交换价值;而这个计划似乎对迈克斯更有吸引力。我觉得这应该归咎于民族主义,不过,要是我们真能捉到另外的那个人,那你就一定会大有收获的,我的上校!因为他非常非常了不起。是的,我说的是了不起。关于他,你知道的,这会儿正在城外,但他知道谁在城里。所以你得让他开口,讲出谁在城里;因为他们与他都有联系。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安东尼 费利普。
费利普 是,上校!
安东尼 你现在就去奇科特酒吧,要像个好小伙子那样喝个酩酊大醉,然后继续做你的工作。等你有了新的消息就来这里,或者打电话过来。
费利普 那我该怎么讲话,上校?是用美式英语还是英国英语?
安东尼 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别再废话了,赶快去吧,现在就去!虽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也很喜欢你,但是我非常忙。哦,对了,关于观察岗哨的事儿,是真的吗?
费利普 是真的!
安东尼 嗯,很好!
费利普 是的,上校!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奇妙的事情。
安东尼 那你去吧,开始行动!
费利普 我真的可以随便说美式英语和英国英语吗?
安东尼 别再闹了,赶快走吧!
费利普 那我还是说英国英语吧。上帝啊,我用英国英语撒起谎来真是得心应手,实在是可悲!
安东尼 走,走,走!赶紧走!
费利普 是,我的上校!非常感谢你有教育意义的简短谈话,我现在就去奇科特酒吧!敬礼,上校![他敬了个礼,看了看手表,走了出去]
安东尼 [坐在桌子旁目送他离开,然后拉了拉铃,两个突击队员走进来,给他敬了个礼]去把你们刚才带走的那个人带进来,我想单独跟他谈谈。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