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第二场即将开幕,场景是:109号房间里面。房间里有一张床,床旁边有床头柜和两张铺着棉质印花垫子的椅子,一个带镜子的大立柜,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打字机旁边有一台便携式维克多牌留声机,一只暖烘烘的电火炉,一个金发美女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背对着台灯读书,台灯边上还有一张照片。在她身后有两扇已经拉上了窗帘的大大的窗户,墙上有马德里的地图,一个看起来大约35岁的男人正在研究这幅地图。他上身穿着一件皮夹克,搭配一条灯芯绒裤,蹬着一双满是泥污的靴子。这位叫做特洛西·布勒齐思的年轻女士的眼神并没有从她的书上移开。
特洛西 [用非常有修养的声音]亲爱的,有件事你真的需要做,就是进来之前将你的靴子清理干净。[这个男人名叫罗伯特·布莱斯顿。还在继续看着地图]还有,亲爱的,别把你的手指头放在上面,你会弄脏它的。[布莱斯顿继续看着地图]亲爱的,你见到费利普了吗?
布莱斯顿 哪个费利普?
特洛西 我们的费利普。
布莱斯顿 [仍然看着地图]我从格兰维亚街过来的时候,我们的费利普正坐在奇科特酒吧里和那个咬过罗杰斯的摩尔女人[1]在一起。
特洛西 他在干什么坏事吗?
布莱斯顿 [仍然看着地图]目前还没有。
特洛西 他会去干的,他精力非常充沛,而且那么有活力。
布莱斯顿 奇科特酒吧的酒越来越糟糕了。
特洛西 亲爱的,这个笑话非常无聊。我希望费利普可以过来。我很无聊,亲爱的。
布莱斯顿 别变成一个烦人的瓦萨[2]婊子。
特洛西 请不要骂人,至少目前我还不是。另外,我也不是个典型的瓦萨人,在那里他们教的我所有东西,我都不明白。
布莱斯顿 那你明白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吗?
特洛西 不明白,亲爱的。我只知道一些关于大学城的事情,但也不多。“田园之家”对于我来说就完全是个谜了,还有由塞拉和卡拉万切尔[3],这些地方太恐怖了。
布莱斯顿 上帝,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你。
特洛西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爱你,亲爱的。我认为我考虑得太不周全了,这仅仅是我养成的一种坏习惯而已。费利普可就幽默多了,也活泼多了。
布莱斯顿 他幽默,好吧。你知道昨晚奇科特酒吧关门前,他做了些什么吗?他拿了一个痰盂,然后拿着这个痰盂到处给人赐福。你知道如果他把那里面的水洒到别人身上,他很可能会被人一枪给杀了。
特洛西 但是他一直没有那样啊。我还是希望他会来。
布莱斯顿 他会来的,只要奇科特酒吧一关门,他就会来了。
[敲门声]
特洛西 是费利普。亲爱的,是费利普。[门开了,旅馆经理走进来。他是一个又矮又胖,皮肤黑黢黢的男人,说一口腔调很怪的英语,喜欢集邮]哦,是经理。
经理 您觉得还舒适吧,布莱斯顿先生?女士,现在您觉得怎么样?我过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不合你们胃口的东西。一切都很好,每个人都能感到特别舒服吗?
特洛西 一切都很好,现在电火炉也装好了。
经理 自从有了电火炉,麻烦就不断出现。电气是一门至今都没有被我们的工人掌握的科学,而且那个工人把自己喝得更笨了。
布莱斯顿 看来那个工人并不是十分的聪明。
经理 他很聪明,但是他总是酗酒。而且在喝酒之后精神很快就不能集中到工作上了。
布莱斯顿 那你还留着他干什么?
经理 他是委员会的电工。坦白地讲,这像是一场灾难。现在,他正在113室跟费利普先生喝酒呢。
特洛西 [欢快的样子]这么说,费利普回家了。
布莱斯顿 不仅仅是回家。
特洛西 你想表达什么?
经理 这在女士面前难以启齿。
特洛西 给他打电话,亲爱的。
布莱斯顿 我不打。
特洛西 那我打。[她从墙上拿起电话]喂,你好,费利普?不,请你现在过来一下。是的,现在。[她把电话挂上]他会过来。
经理 我真希望他先别过来。
特洛西 费利普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虽然他确实在跟那些可怕的人来往,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经理 我另外找个时间过来吧。也许你收到了很多不合胃口的东西,但这在那些挨饿的缺少食物的家庭会受到欢迎的。再次谢谢你,再见。[他走出去,正好赶上费利普过来,差点在走廊里撞在他身上。听到他在门外说]下午好,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 [一个深沉的嗓音愉快地说道]敬礼,集邮家的先生。最近有没有弄到什么值钱的新邮票?
经理 [用非常平静的声音]没有,费利普先生。最近来的都是一些贫穷国家的人,都是些美国的五分票和法国的三法郎五十分票。我需要些在新西兰的同志写来的航空信。
费利普 哦,它们快来了。只不过现在我们是在一个萧条的时代。炮火扰乱了这个旅游季节的活动。等战事没那么紧张了就会有许多旅行团来的。[用低沉的不是开玩笑的声音说]你在想什么呢?
经理 总是有点不安心。
费利普 别担心,一切已成定局了。
经理 我仍然还有点担心。
费利普 放松点。
经理 你要小心,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先生进门。他身材高大,精神饱满,穿着橡胶材质的高筒靴]
费利普 敬礼,不讲理的布莱斯顿同志。敬礼,无聊的布勒齐思同志。你们两位同志好吗?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位电工同志。请进,马可尼同志,别在外面站着了。[一个烂醉如泥的瘦小的电工,他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蓝色工装裤,一双帆布鞋,戴着一顶蓝色的贝雷帽,走进门来]
电工 敬礼,同志们。
特洛西 呃,是。敬礼。
费利普 还有一位摩尔同志,应该说是唯一的一位摩尔同志,几乎是个独一无二的摩尔同志。她非常的害羞。请进,阿妮塔。
[进来一位来自秋塔的轻佻的摩尔妓女,她肤色黝黑,有着健美的体格,头发卷曲,看起来非常野性,一点也不显得害羞]
摩尔妓女 [防御地]敬礼,同志们。
费利普 这位就是那次咬了弗农·罗杰斯的同志。她让弗农·罗杰斯在床上躺了三个礼拜。咬的可真狠哪。
特洛西 费利普,亲爱的。你不如给这位同志戴上口罩,正好她现在在这里,你认为呢?
摩尔妓女 侮辱我[4]。
费利普 这位摩尔同志是在直布罗陀[5]学的英文。直布罗陀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在那里我有过一次最不寻常的经历。
布莱斯顿 我们别听他说这些。
费利普 你是如此令人失望,布莱斯顿。你这样是不符合党的方针政策的。你一直耷拉着的脸已经过时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正处在一个令人兴奋的时代。
布莱斯顿 我不想跟你说你一点都不懂的事情。
费利普 好了,我看用不着事事都令人不顺心。给这位同志上点点心怎么样?
摩尔妓女 [冲着特洛西]你找了个好地方。
特洛西 你喜欢这里就好。
摩尔妓女 你是怎么留在这里的,没有被撤离吗?
特洛西 我就这么待了下来。
摩尔妓女 你吃得还好吗?
特洛西 不总是很好,但是我们从大使馆的邮包里带来了些巴黎的罐头食品。
摩尔妓女 你,什么?大使馆的邮包?
特洛西 罐头食品,你知道的,一些炖兔肉,鹅肝酱。有些是我们从局里弄来的,实在是非常美味的焖鸡胸。
摩尔妓女 你是在说笑吗?
特洛西 哦,不,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吃的就是那些东西。
摩尔妓女 我喝汤水。[她带着敌意地盯着特洛西]怎么了,你不喜欢我的样子,你认为你比我好看?
特洛西 当然不是。我很可能非常难看。布莱斯顿会对你说我难看得无与伦比。但是我们没有必要相互比较,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战争时代,你知道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的。
摩尔妓女 如果你敢那么想,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特洛西 [恳求地,但是非常没精打采地]费利普,请你跟你的朋友聊聊,让她开心点。
费利普 阿妮塔,听我说。
摩尔妓女 好的。
费利普 这位特洛西是位非常讨喜的女士……
摩尔妓女 这行当可没有讨喜的女人。
电工 [站起身来]Camaradas me voy.(西班牙语)
特洛西 他在说什么?
布莱斯顿 他说他要走了。
费利普 别听他的,他总是这么说。[冲着电工]同志,你必须留下来。
电工 Camaradas entonces me queto.(西班牙语)
特洛西 什么?
布莱斯顿 他说那他就留下不走了。
费利普 这样才对嘛,老家伙。马可尼,你不会匆匆离开我们的,是不是?不会的,我相信电工同志是可以坚持到底的。
布莱斯顿 我以为只有补鞋匠才能坚持到底呢。
特洛西 亲爱的,如果你再开这样的玩笑,我会离开你的,我保证。
摩尔妓女 听着,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说话,没时间干其他事情了。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呢?[冲着费利普]你跟我一起,是不是?
费利普 你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阿妮塔。
摩尔妓女 回答我。
费利普 呃,那么,阿妮塔,我只能说否[6]。
摩尔妓女 你想表达什么?是拍照吗?
费利普 你觉得有什么关联吗?照相机,拍照,底片?有意思,是不是?你真是太单纯了。
摩尔妓女 你说拍照片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间谍吗?
费利普 不是,阿妮塔,请你公平点。我的意思只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不仅是现在。我的意思是我们多多少少需要从现在开始分手了。
摩尔妓女 不?你不跟我在一起了?
费利普 不,我的美女。
摩尔妓女 你想要跟她在一起。[冲着特洛西点点头]
费利普 不一定。
特洛西 这可得好好地讨论讨论。
摩尔妓女 好,我得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她走向特洛西]
电工 Camaradas tengo que trabajar.(西班牙语)
特洛西 他在说什么?
布莱斯顿 他说他必须要回去工作了。
费利普 哦,别搭理他。他有很多不同寻常的主意。那是他的手段。
布莱斯顿 他说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费利普 同志,我说。我的意思是,说真的,你知道的,如果我们都没有上过学,也会陷入相同的处境,千万别多心,老朋友。
摩尔妓女 [对着特洛西]好,我认为,是的,就这样吧。谢谢,再见。加油,加油。是的,好吧,只有一件事。
特洛西 是什么事,阿妮塔。
摩尔妓女 你去把那张纸撕下来。
特洛西 哪张纸?
摩尔妓女 贴在门上的那张。一直是工作时间,这样不合理。
特洛西 我从上大学开始就会在门上贴这么一张纸,但这根本不代表什么。
摩尔妓女 你去把它拿下来!
费利普 她当然会拿下来的。你会的吧,特洛西?
特洛西 当然,我会把它拿下来的。
布莱斯顿 你从来不工作。
特洛西 是,亲爱的。但是我希望能工作。我将尽快为《四海为家》杂志写一篇文章,等到我能明白更多东西时候。
[窗外,街道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传来一阵非常急促的鸣镝声,之后又是一声巨响。你能听见砖块钢筋和玻璃劈里啪啦坠落的声音。]
费利普 他们又开始打仗了。[他说得非常平和冷静]
布莱斯顿 这帮狗娘养的。[他说得非常暴躁和焦虑]
费利普 你最好把窗户都打开,布勒齐思,我的姑娘。现在窗户玻璃非常紧俏,而且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你知道的。
摩尔妓女 你把那张纸拿下来了?[特洛西走到门口,把纸拿下来。拿一把指甲锉子把图钉起下来,把纸递给阿妮塔。]
特洛西 你留着吧,图钉也都给你了。[特洛西走到电灯边上,把灯关上。然后把两扇窗户打开。这时候传来一声巨大的像弹奏班卓琴发出的急促声响,像一列疾驰而来的火车或者地铁向你冲过来。接下来,发生了第三次巨大的爆炸,碎玻璃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来]
摩尔妓女 你是个好同志。
特洛西 不,我不是,但我希望我是。
摩尔妓女 对我来说你是。
[她们肩并肩地站在走廊里,灯光从开着的门里射进来照着她们]
费利普 幸好把窗户打开了,才没让玻璃被炮声震碎。你能听到炮弹离开炮口的声音。注意听下一次。
布莱斯顿 我讨厌这个炮声不断的糟糕晚上。
特洛西 距上一次炮击过去多长时间了?
费利普 刚过去一个小时。
摩尔妓女 特洛西,你说我们进防空洞会不会好点呀?
[一阵班卓琴被拨动的巨响……静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更巨大急促的响声,这次感觉更近了些。随着彻底的爆炸,屋子里充满了浓烟和砖屑]
布莱斯顿 见鬼去吧,我要去地下室。
费利普 这间房子有着出色的角度,真的。我说正经的,我可以去街上指给你们看。
特洛西 我想我还是待在这里吧,无论你待在哪里都没什么差别。
电工 Camaradas,no hay luz!(西班牙语)[他大声用近乎先知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突然站起来,大大地张开他的胳膊]
费利普 他说这里没有一丝光亮,你知道这个老家伙开始变得非常耸人听闻了,像个电气希腊合唱队,或者说希腊电气合唱队。
布莱斯顿 我要离开这里。
特洛西 那么,亲爱的,你是不是应该带着电工和阿妮塔跟你一起走?
布莱斯顿 跟我一起来吧。
[他们走的时候又一颗炮弹飞了进来,这个炮弹还真是威力强大]
特洛西 [他们站着,听到爆炸后砖和玻璃喀啦喀啦落下的声音]费利普,咱们站的角度真的安全吗?
费利普 这里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安全。真的,“安全”不是个恰当的词,“安全”再也不是一个可以令人感兴趣的词了。
特洛西 我感觉跟你在一起很安全。
费利普 试着检查一下,这是个恐怖的表达。
特洛西 但是我没有办法。
费利普 再努力一下吧,这才是个好姑娘。[他走到留声机前,放上一张肖邦的C小调玛祖卡舞曲,第33号作品第4段。他们在电火炉产生的微弱光亮中听着音乐]
费利普 这曲子非常轻柔和传统,而且十分的美。
[接着传来从加拉维达斯山发出的沉重如班卓琴奏出的声音的枪炮声,窗外街上枪弹呼啸而过然后爆炸,使得窗外火光一片]
特洛西 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费利普 [抱着她]你不能换一个称呼语吗?我经常听你这么称呼其他人。
[听到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接下来的一片寂静里,留声机里还播放着这首祖玛卡舞曲……]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