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时间:5天后的一个下午。还是在佛罗里达旅馆的109号和110号房间。
背景同第二幕第三场,不同的是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敞开着。费利普室内的那幅宣传画的下端在摆动,床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插满菊花的花瓶,床右侧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只书架,几把罩着印花棉布椅垫的椅子,窗户上挂着用同样材料做的窗帘,床上罩着用同样布料做的床罩。所有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费利普的3双靴子全部都被用鞋油擦得锃亮。帕塔拉正把它们放进鞋柜。在隔壁的109号房间,特洛西正在镜子前试穿一件银狐披肩。
特洛西 帕塔拉,你过来一下。
帕塔拉 [放好靴子后,她挺直了瘦小羸弱的身子]是,小姐。[帕塔拉转身出门,走向109号房间的正门,一边敲一边开门,然后一脸惊异地将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哦,小姐,真是太漂亮了!
特洛西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肩膀]不太舒服,帕塔拉。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感觉有点别扭。
帕塔拉 看上去挺好的啊,小姐。
特洛西 不,领子有点不对劲。我的西班牙语说得不好,没法跟那个傻瓜皮货商讲清楚,他就是个傻瓜。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费利普。他打开了110号房间,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进屋,脱去身上的皮夹克随手扔到了床上,接着又把贝雷帽扔向了角落的衣架。帽子掉在了地上。他坐在罩着印花椅套的椅子上,脱下了靴子。他把滴答着水的靴子放在地板中间,又站起身走到床边。他从床上拿起自己的皮夹克,把它扔向椅子,然后顺势半躺在了床上,并从床罩下抽出几只枕头垫在后背处,打开了阅读灯。他欠着身打开了双门床头柜,伸手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凉水瓶,上面倒扣着一只玻璃杯。他拿起那只玻璃杯,往里面倒了一点点威士忌,又抓起凉水瓶,朝里面兑了些水。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则伸到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并靠在床头上躺了一会儿,一动不动,随后又耸耸肩,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最后,他从腰带下抽出一只手枪,把它放在身边,接着曲起膝盖,喝了第一口酒,开始看书]
特洛西 [从隔壁房间]费利普,费利普,亲爱的。
费利普 什么事儿,亲爱的?
特洛西 请到这边来,好吗?
费利普 今天我不过去了,宝贝儿。
特洛西 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费利普 [眼睛一直盯着书本]你把它拿过来吧。
特洛西 那好吧,亲爱的。[她站在镜子前,最后看了一眼披肩。她披着披肩显得非常漂亮,而且也看不出衣领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身披披肩骄傲地走进110号房间,并在费利普面前转了一圈,整个动作既雅致又优美,简直像个模特]
费利普 [一脸惊奇地]你从哪里弄来的?
特洛西 是我买的,亲爱的。
费利普 你买的?你拿什么买的?
特洛西 当然是西班牙币喽。漂亮吗?
费利普 [冷漠地说]很漂亮。
特洛西 你不喜欢它吗?
费利普 [仍然盯着披肩]非常漂亮。
特洛西 你怎么了,费利普?
费利普 没什么。
特洛西 你难道不希望我拥有一些漂亮的东西吗?
费利普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特洛西 可是,亲爱的,这个非常便宜,才花了1200比塞塔。
费利普 在国际纵队里,这是一个人120天的薪水。想想吧,那可是4个月啊。我还没见过有谁可以在前线待4个月而不受伤或者不死去的。
特洛西 可是,费利普,这跟国际纵队没有一点关系。这些钱是我在巴黎用1美元兑50比塞塔换来的。
费利普 [冷冷地]是吗?
特洛西 确实如此,亲爱的!再说了,这些钱都是我的,只要我乐意,为什么不能买狐皮呢?它们就摆在橱窗里,总会有人买的,而且一张狐皮还不到22美元。
费利普 真是好极了!一共有多少张狐皮?
特洛西 大概12张吧。唉,费利普,别生气了。
费利普 你在这场战争中发了不少财吧?你是怎么把西班牙币偷带进来的?
特洛西 我把它们放在了一只默牌罐子里。
费利普 默,啊,默。真是个好词,不是吗?就这么“默”着“默”着,你就把这笔钱的铜臭味都洗掉了,对吧?
特洛西 费利普,你也太道貌岸然了吧。
费利普 我在经济方面是有底线的。我可不认为什么默牌或太太小姐们用的另一种可爱的东西,就能把那些从黑市上搞来的西班牙币漂白。
特洛西 费利普,要是你继续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就会从你身边离开!
费利普 好啊!
[特洛西抬脚往外走,但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
特洛西 [恳切地说]别再为这件事生气了,好吗?你只需换个角度,就会为我拥有这样一件可爱的披肩而感到高兴的。你知道在你进来之前,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我们此刻身在巴黎会做些什么?
费利普 巴黎?
特洛西 是的,巴黎。想想看吧,那时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在利兹饭店的包间和你约会。我就是披着这条披肩,坐在那里等你。你进来了,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卫兵大衣,非常潇洒,而且还戴着一顶礼帽,握着一支手杖。
费利普 你一直在看那本名叫《老爷》的美国杂志?你不应该看那上面的文字,你应该只看图片。
特洛西 然后呢,你要了一杯兑裴丽雅矿泉水的威士忌,我点了一杯鸡尾酒。
费利普 我可不喜欢那些。
特洛西 你说什么?
费利普 我是说你讲的这个故事。你要是喜欢做白日梦的话,请别把我扯进去,好吗?
特洛西 不就是闹着玩嘛,亲爱的,何必认真呢?
费利普 好吧,不过我再也不想闹着玩了。
特洛西 但你以前玩过的啊,亲爱的。而且还玩得不亦乐乎。
费利普 以后就算了。
特洛西 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
费利普 哦,朋友,是的,在战争中,你需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
特洛西 亲爱的,求你别再说了,难道我们不是情人吗?
费利普 哦,当然,当然是了,为什么不是呢?
特洛西 我们不是要一起离开,摆脱这个鬼地方,快快乐乐地生活吗?就像你总是在夜里对我说的那样。
费利普 不,那种情况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你不要相信我在夜里说的,我在夜里总是撒谎。
特洛西 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做你在夜里所说的那些呢?
费利普 因为现在我不能去继续跟你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快乐地生活了。
特洛西 可是……为什么?
费利普 因为……主要是……我发现你太忙了,而且跟其他事情相比,这又不是那么重要。
特洛西 可你也从来没闲着啊?
费利普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但还得继续往下说]是的,但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得去上一堂纪律课,彻底改掉我已经染上的无政府主义恶习。我也许会被派遣回国做先锋队的工作,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特洛西 我无法理解。
费利普 是的,是的,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这就是我们不能继续待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理由。
特洛西 太可怕了,简直比“骷髅头和骨头”还可怕。
费利普 什么意思?什么是“骷髅头和骨头”?
特洛西 一个神秘组织,我认识的一个人曾经加入过他们,幸亏我还有些理智,没有嫁给他。他们会在你结婚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你,并把你也吸纳进去。当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把婚约取消了。
费利普 嗯,看来是个很不错的例子。
特洛西 可是,难道我们就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吗?只要我们彼此拥有,即使不能永远在一起,也可以平心静气地享受眼前的一切。
费利普 要是你喜欢这样的话。
特洛西 我当然喜欢。[她已经从门口走回。在两个人说话时,她一直站在床边。费利普抬头看她,接着站起来,把她搂进怀里,随即又把她连同那件银狐披肩一起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费利普 它摸上去又细又软。
特洛西 而且一点儿臭味也没有,对吧?
费利普 [他把脸埋进她的狐皮里]嗯,没错,一点儿也不臭。你披着它的样子确实很可爱。我爱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说到做到。可是……现在才下午5点半。
特洛西 我们拥有它就应当及时享受它,对吧?
费利普 [一点愧疚也没有]这些狐皮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你买了它们。
[他紧紧地搂着她]
特洛西 我们既然拥有它,就应该享受它。
费利普 对,让我们享受它吧![有人敲门,门把转动起来,迈克斯走进门来。费利普从床上下来。特洛西仍然坐在床上]
迈克斯 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费利普 没有,一点也没有!迈克斯,这是一位美国同志,布勒齐思。这位是迈克斯同志。
迈克斯 敬礼,同志。
[他走到特洛西仍然坐着的床边,伸出手来。特洛西和他握了握手,随即将脸转向了别处]
迈克斯 你现在忙吗?
费利普 不,一点不忙。你想喝一杯吗,迈克斯?
迈克斯 不了,谢谢。
费利普 [讲西班牙语]有新的消息了?
迈克斯 [讲西班牙语]是的。
费利普 你不想喝一杯吗?
迈克斯 不了,谢谢。
特洛西 不打搅你们了,我走了。
费利普 你没必要离开。
特洛西 我等会儿再来。
费利普 那好吧。
迈克斯 [看到她要出去,非常有礼貌地]敬礼,同志。
特洛西 敬礼。[她把两个屋子中间的门关上,然后从正门出去了]
迈克斯 [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是我们的同志吗?
费利普 不是。
迈克斯 但你在介绍她时说她是同志。
费利普 只是一种称呼而已。在马德里,你可以称任何一个人为同志,因为大家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工作。
迈克斯 这样叫可不太好。
费利普 对,我也觉得不大好。好像有一次我也是这么说的。
迈克斯 刚才你是怎么称呼她的?布勒齐思?
费利普 对,布勒齐思。
迈克斯 你对她是认真的?
费利普 认真?
迈克斯 是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费利普 我可不想这么说。她甚至是滑稽可笑的,在某些方面。
迈克斯 你花不少时间陪她吧?
费利普 不多,也不少。
迈克斯 花谁的时间?
费利普 我自己的时间。
迈克斯 一点也没占用党的时间?
费利普 我的时间其实就是党的时间。
迈克斯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能想到这一层。
费利普 是的,我理解起来是挺快的。
迈克斯 请不要无缘无故地发火。
费利普 我没发火,只是觉得我不该做个该死的和尚。
迈克斯 费利普同志,你根本不像一个该死的和尚。
费利普 真的吗?
迈克斯 也没人指望你去当一个和尚——从来就没有。
费利普 是的。
迈克斯 我只关心我们的工作,怕她打搅了你。她是从哪儿来的?背景是什么?
费利普 你去问她啊。
迈克斯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必要去问一问她了。
费利普 难道我没按规矩办事儿?有谁抱怨了吗?
迈克斯 现在有了。
费利普 谁抱怨了?
迈克斯 是我在抱怨。
费利普 哦,是吗?
迈克斯 是的。我本该在奇科特酒吧和你碰面。要是你不在那里,你至少应该给我留个话。我准时到了奇科特,但你却不在,也没留话。我就来这里找你,却看见你正抱着一大堆银狐皮。
费利普 难道你从来没有需求吗?
迈克斯 在我闲下来又不太累的时候,我会去找一个多少能给我一点安慰的人,但她总是躲着我。
费利普 那么,你随时都有这样的需求吗?
迈克斯 当然,我又不是圣人。
费利普 可你的确是圣人啊。
迈克斯 也许吧,但是有时不是,不过我总是很忙。好了,还是让我们谈点别的吧。今晚我们必须再去一趟。
费利普 好的。
迈克斯 你想去吗?
费利普 迈克斯同志,我同意你关于这姑娘的看法,但请你不要侮辱我,更不要在工作上盛气凌人。
迈克斯 这姑娘……她没什么问题吧?
费利普 是的,没问题。或许她对我的影响不好,而且就像你所说的,我可能确实是在浪费时间,但她绝对是个正派的人。
迈克斯 那好吧。但你得知道,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狐皮。
费利普 她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但她的确像你我一样正派。
迈克斯 你现在还正派吗?
费利普 我希望是这样。不过当你不再正派时,会表现出来吗?
迈克斯 哦,倒也是。
费利普 那么,我看起来怎么样?[他站在镜子前面注视着自己。迈克斯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跟着点了点头]
迈克斯 在我眼里,你还是那样正派。
费利普 你还想去隔壁盘问她的背景吗?
迈克斯 不。
费利普 她和那些从美国来的姑娘们有着差不多的背景。她们都上过大学,家里有点钱,只不过与以前相比有的人钱变多了,有的人钱变少了,但一般都是钱变少了。她们有自己的抱负,在欧洲交男朋友、谈恋爱、打胎,然后再交男朋友、谈恋爱、打胎,直到结婚,过安定的生活;或者不结婚过安定的生活。她们会开店或在店里工作,有些人写作,有些人玩音乐,有些人则进入演艺界做了电影演员或走上了舞台。她们有个名叫“青年女子联盟”的组织,这应该是那些没结婚的姑娘们相互交流、相互帮助的场所,不过全是公益性的。而我们的这位是写作的,并且写得很不错,当然是在她不偷懒的情况下。你可以让她亲口告诉你更多情况,只要你愿意。不过说实话,这多少有些无聊。
迈克斯 算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费利普 我还以为你很感兴趣呢。
迈克斯 不。我考虑过了,一切全交给你去办。
费利普 什么全交给我去办?
迈克斯 关于这姑娘的一切,你去处理,也应该由你处理。
费利普 我没多大的信心。
迈克斯 我有。
费利普 [苦笑着]我有时真是烦透了,很厌倦现在的生活,甚至憎恨它。
迈克斯 当然,当然。
费利普 是的,你现在却让我抛下这一切。是我杀了那个倒霉的年轻人——威尔金森,就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千万别跟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儿。
迈克斯 你现在有点不理智了。不过你当时确实不够谨慎,你不应该那样的。
费利普 这完全是我的过失,是我把他留在那儿的。把他留在我的房间,坐在我的椅子上,却没有关房门。我没打算把他用在那个地方的。
迈克斯 你不是有意把他留在那儿的。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没必要再想它了。
费利普 不,那正是疏忽大意的结果。
迈克斯 无论如何,就算他当时逃过了一劫,后来也有可能会牺牲的。
费利普 哦,当然。这样就可以让事情变得无可指责,对吗?这实在是太他妈的令人满意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
迈克斯 费利普,我之前也见过你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费利普 是啊,但你知道我好起来后会怎样吗?我会喝上一打威士忌,然后去找个婊子。这是你认为我好起来的样子吗?
迈克斯 不是。
费利普 我实在对这一切都烦透了!你知道我最想去哪儿吗?去像维埃拉的圣特罗佩的那种地方,早上起床后闻不到任何战争的血腥,只有一杯加牛奶的咖啡,以及涂上新鲜草莓酱的奶油鸡蛋卷和火腿,全都放在盘子里。
迈克斯 还有这个姑娘。
费利普 对,这个姑娘。你他妈的真说对了,还有一大堆银狐皮什么的。
迈克斯 我告诉过你,她对你不会有帮助的。
费利普 未必,她对我或许会有些好处。我干这一行太久了,现在真他妈的厌倦了。我厌倦了所有的这一切。
迈克斯 你这么做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吃上这样的早餐,你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不再挨饿,你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们不再担心生老病死!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有尊严地工作和生活,而不至于像个奴隶似的。
费利普 当然,当然,这些道理我是明白的。
迈克斯 你要是真明白这些,就算有点儿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能不犯错误呢?
费利普 但这次是个非常大的错误,而且我有这个毛病已很久了。自从认识了这个姑娘,我不敢确定它究竟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在街上爆炸,紧接着传来一个孩子的尖叫声,最初是高声,然后声音变得短促、尖锐,并渐渐微弱。接着传来人们在街上奔逃的声音。又一发炮弹呼啸而至。费利普打开了窗户。炮弹过后,又传来人们奔跑的声音]
迈克斯 你干这一行就是为了终止这一切。
费利普 真他妈的下流!他们计算好了时间,故意在电影院散场时开炮。
迈克斯 你听见了吗?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整个人类,是为了这些孩子,甚至是为了那些猫狗。现在,去跟你的女朋友待一会儿吧,她应该很需要你。
费利普 不,让她自己承受吧,她有那些银狐皮呢。让这一切见鬼去吧!
迈克斯 不,你快去吧,她真的需要你。[又飞来了一发炮弹,呼啸着响了很久,然后当街爆炸。但这次没有奔跑声和吵杂声]我也好在这里躺一下,赶快过去吧。
费利普 好吧,就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走向房门,把门打开。又一发炮弹飞来,嗖嗖地响了好一阵儿,最终落在地上,爆炸开来。这次离旅馆比较远]
迈克斯 这仅仅是个小规模炮击,大的要等到晚上才来。
费利普 [打开了隔壁房门。隔着房门,传出了他单调的嗓音]嗨,布勒齐思,你好吗?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