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饭馆里,他们都在这小饭馆里。有些人并没有注意其他人,每个人都只注意自己。红种男人注意着红种男人,白种男人注意着白种男人或白种女人,那里没有红种女人。莫非再也没有印第安女人了吗?印第安女人怎么了?印第安女人已经在我们美国消失了吗?无声地,一个印第安妇女打开店门走进屋来。她只穿了一双旧的鹿皮软帮鞋,背上背着个婴儿,一条健壮的狗跟在她后面。
“不要看!”那旅行推销员对吧台前的妇女们大喊一声。
“来!赶她出去!”小饭馆老板尖叫道。那印第安妇女被黑人厨子驱赶了出去。大家听到她走在外面雪地上的声音,她那条健壮的狗在汪汪叫着。
“上帝!这会惹出什么坏事来啊!”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用一条餐巾擦着自己的额头。
那些印第安人冷漠地看着,瑜伽·约翰逊刚才目瞪口呆,女服务员们拿餐巾或其他什么近在手边的东西把脸遮住。斯克里普斯太太拿《美国信使》蒙住了双眼。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头晕目眩,身子战栗。那个印第安妇女进来时,有些什么感想,有些朦胧的原始感情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这印第安女人是从哪儿来的?”旅行推销员问。
“她是我的女人。”小个子印第安人说。
“上帝啊,伙计!你为什么不给她穿上衣服呢?”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大声疾呼。他的话里还有震惊的意味。
“她不喜欢穿衣服,”小个子印第安人解释说,“她是林地印第安人。”
瑜伽·约翰逊没有在听,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印第安妇女进来时,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裂了。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感受。失去了。永远消失了。他现在才知道这是种错觉,他没有病。只是出于偶然,他知道了。如果没有这个印第安妇女来到这家小饭馆,他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呢?他刚才在思索的是多么隐晦的想法啊!他正处在自尽的边缘。自我毁灭。自尽。就在这小饭馆里。这是多大的罪过啊。他现在清醒了,他差一点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毁掉了自己。现在春天快来吧。来吧。来得多快都不为过。春天快来吧。他做好准备了。
“听着,”他对那两个印第安人说,“我想给你们讲我在巴黎的某桩艳遇。”
两个印第安人把身子靠向前去。“白人酋长说吧。”高个儿印第安人说。
“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我在巴黎经历的一桩非常美妙的艳遇呢,”瑜伽开口讲道,“你们对巴黎熟悉吗?好,算了,结果却成了我这辈子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没有之一。”
两个印第安人咕哝了一声,他们对他们见过的巴黎很熟悉。
“那是我第一天放假,我正走在马尔塞布林荫大道上。有辆汽车经过我身边,一个美女从车窗里伸出头叫我,我走了过去。她把我带到一栋房子里,那更像是座大厦,那里位于巴黎的郊区,我在那儿有一段非常美妙的经历。后来我被人从另一扇门送了出去。那美女曾跟我说她将一辈子、她将永远不会再见到我。我想记下那座大厦的门牌号码,可是那个街区有许多大厦,都像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只是其中的一座。”
“在假期结束之前我一直都盼着再见见这位美女。有一次我以为在戏院里看到了她,结果不是她。还有一次我在一辆出租车一闪而过时以为看见了他,就上了另一辆出租车去追,但却追丢了,我不再抱有希望。最后,在假期结束的前一晚,我感到失望并且无趣死了,就跟一个宣称能带我玩遍巴黎的导游一起出去,我们去参观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你带我看的地方就是这些吗?’我问那导游。‘还有一个名不虚传的地方,不过需要花很多钱。’导游说。我们最后谈好了价钱,那导游就把我带去了。那是一座很陈旧的大厦。墙上有一道窄缝能看见里面,墙边有很多人透过窄缝在往里望。在那里,透过窄缝可以看见身穿各种协约国军服的男人,还有很多南美洲的帅哥,他们是身着晚礼服的。我也透过一道窄缝往里望着。一开始没什么特别的。直到一位美女和一位年轻的英国军官走了进去。她把裘皮长大衣和帽子脱下来扔在椅子上,那军官解下他的山姆·布朗武装带[7]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位女士[8]。”瑜伽·约翰逊望着他那只已经没有豆子的空盘子。“从此以后,”他说,“我对女人就没有了兴趣。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我说不上来。但我感受到了,兄弟,我受伤了。因此我怨恨大战。我怨恨法国。我怨恨普遍的道德伦理的丧失。我怨恨那年轻的一代。我怪这个,我怪那个。现在我没事了。这五美元给你们,兄弟,”他双眼闪现出亮光,“再吃点东西,去其他地方游玩一番。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过。”
他从坐着的圆凳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跟一个印第安人握了握手,另一只手搭在另一个印第安人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他打开小饭馆的门,大步走进了夜色中。
两个印第安人相互看着对方。“白人酋长是个大好人。”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你觉得他上过战场吗?”小个子印第安人问。
“我不清楚。”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白人酋长说过要帮我安一条新假肢呢。”小个子印第安人抱怨说。
“说不定你已经得到更多的了。”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我不清楚。”小个子印第安人说。他们接着吃东西。
在小饭馆柜台的另一边,一段婚姻就要结束了。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和他的妻子并肩坐着。斯克里普斯太太此时知道了,她会失去他。她努力过,但失败了。她没办法了。她知道这是场注定失败的比赛,如今她要失去他了。蔓蒂又在说话了。说着。说着。一直说着。那些没完没了、滔滔不绝的文坛纠纷,让她——黛安娜的婚姻失败了。她会失去他。他要离她而去了。离她而去了。从她身边离开。黛安娜烦闷地在那儿坐着。斯克里普斯在听蔓蒂讲话。蔓蒂讲着。讲着。讲着。那旅行推销员,现在是老朋友了,他正坐着看底特律《新闻报》。她会失去他。她会失去他。她会失去他。
小个子印第安人从他坐着的小饭馆圆凳上站了起来,来到窗前。窗玻璃上凝成了厚厚的一层霜花。小个子印第安人往结霜的窗户玻璃上呼了口热气,用他的麦基诺厚呢上衣的那只空袖管把那一层霜拂去,看着外面的夜色。他忽然在窗前转过身来,冲了出去,走进夜色中。高个儿印第安人见他走了,不急不缓地吃完饭,拿起一支牙签,剔着牙,追着他的朋友也走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