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第三场

佛罗里达旅馆的109和110号房间。阳光从开着的窗户洒进来。两个屋子中间有一扇开着的门，门框上钉着一幅很大的战争宣传画，以至当门开着的时候这幅画正好挡住了门。不过门仍然能够被打开。现在门是开着的，宣传画像一副大大的纸门帘隔在两个房间中间，离地面大约有两英尺。109室，特洛西正躺在床上酣睡。110室，费利普·洛林茨正坐起来看着窗外。窗外传来卖报人的吆喝声：索尔报！利伯塔德报！A.B.C晚报！接着是一辆摩托车经过时发出的喇叭声，然后远处传来哒哒哒的机枪的开火声。

费利普　［伸手去拿电话］请把早上的报纸送过来。对，所有的。［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接着眼光望向窗外。他看着那幅战争宣传画，清晨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幅画，使它显得透明］不。［摇摇头］不喜欢这样，早晨起得太早了。［一阵敲门声］进来。［又一阵敲门声］进来！进来！

［门打开，是旅馆经理，两手抱着报纸］

经理　早上好，费利普先生。多谢您，再次跟你说早上好。昨天晚上很恐怖啊！

费利普　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恐怖的事情，令人害怕。［他笑了笑］让我看看报纸。

经理　别人告诉我了来自阿斯图里亚斯[7]的坏消息，那里几乎全完了。

费利普　［继续浏览报纸］可是报纸上没写。

经理　是的，但是我清楚你早就知道了。

费利普　安静点。我说，我是什么时候住进这个房间的？

经理　你不记得了吗，费利普先生？你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费利普　是啊，我不记得了，你大致跟我说说，也许我可以想起来。

经理　［用非常吃惊的语气］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费利普　［兴高采烈地］一点也不记得了。傍晚小小的轰炸，奇科特酒吧。是的，带着阿妮塔出去玩了一会。但愿我没让她为难吧？

经理　［摇摇脑袋］不，不。不是和阿妮塔。费利普先生，您一点也想不起跟布莱斯顿相关的事情了吗？

费利普　对了，这垂头丧气的家伙做了什么？没自杀吧，我希望是。

经理　你忘记你把他扔到街上去了吗？

费利普　从这里吗？［他在床上望向窗外］窗外有什么他留下的痕迹吗？

经理　不是，是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你从部里拿公报回来进门的时候。

费利普　他受伤了吗？

经理　缝针了，缝了几针。

费利普　你怎么不阻止我？你为什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个名声很好的旅馆？

经理　然后你就霸占他的房间。［哀伤地责备道］费利普先生！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　［非常兴高采烈但是略带迟疑］可是今天真是令人愉快的一天，不是吗？

经理　哦，是啊，今天是个适合去郊外野餐的好天气。

费利普　那么布莱斯顿做了什么呢？你很清楚，他的身体可是非常棒的，现在却死气沉沉的。一定是好好挣扎了一番吧？

经理　他现在在另外一个房间。

费利普　哪一间呢？

经理　113号，你原来住的那间。

费利普　然后我住在这里了？

经理　是的，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　那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又是什么？［看着门中间那个泛着光的宣传画］

经理　那是一幅非常漂亮的爱国宣传画，非常有意义，从这里只能看到背面。

费利普　那么，它遮住的是什么？通向什么地方？

经理　通向女士的房间，费利普先生。你现在有一间像幸福的新婚夫妻一样的套房了。我过来是看看一切是否都好，你需要任何东西的话都可以打电话告诉我。恭喜您，费利普先生。再一次地恭喜您。

费利普　门可以从这一边闩上吗？

经理　当然可以，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　那么闩上门出去，并让他们给我端些咖啡来。

经理　是的，先生，费利普先生。别辜负这样美好的一天啊。［接着匆忙说］拜托，费利普先生。也请记得马德里现在的食物供应情况。如果有任何机会得到多余的食物，无论是什么种类，无论是多少数量，总是有需要的家庭，那些家庭总是缺少任何东西。现在我家里总共有7口人，费利普先生，你怎么也不会相信的，我佩服我自己竟然阔气地供养着我的丈母娘。她什么都吃，没有不适合她的食物。还有一个17岁的儿子，他曾经是蛙泳冠军。你知道为什么叫蛙泳吗？身体像这样……［他比划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胸部和胳膊］他吃起饭来，费利普先生，你是根本不会相信的。他也是个吃饭的冠军，你应该看看的。这不过是7口人中的两个而已。

费利普　让我看看我能找到些什么？你得去我的房间拿。如果有任何的电话打进来，接到这个房间来。

经理　谢谢你，费利普先生。你有一副像这条街道一样开阔的心肠。现在外面有两位同志要见您。

费利普　叫他们进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特洛西·布勒齐思一直处于熟睡中。在费利普和经理第一次对话时，她一直没被吵醒，只是在床上轻轻扭动了一下。现在两个房间中的门被闩上并且锁好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进来两个身穿国际纵队制服的同志］

同志甲　是的，他逃走了。

费利普　你说他逃走了，是什么意思？

同志甲　他走了，这就是全部的意思了。

费利普　［非常迅速地］怎么逃走的？

同志甲　你告诉我他怎么走的？

费利普　别跟我来这一套。［转向同志乙，用非常严肃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情况？

同志乙　他走了。

费利普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呢？

同志乙　在电梯和楼梯之间。

费利普　［冲着同志甲］你呢？

同志甲　整晚都在门外。

费利普　那么你什么时间离开的这个位置。

同志甲　我没离开过。

费利普　你最好再仔细想想。你知道你在拿什么冒险，是不是？

同志甲　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是事情的全部就是他现在已经走了。

费利普　哦，不，不是，我的小伙子。［他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串号码］97000。是的，请找安东尼。是的。他还没到那儿？不，请派人到佛罗里达旅馆113号房间带走两个人。对。拜托。是的。［他挂起电话］

同志甲　可我们就做过这些……

费利普　别着急，实际上你们真的需要编一个好点的故事。

同志甲　除了我刚才告诉你的，这里再也没有发生其他故事了。

费利普　慢慢来，别着急。坐下再好好想想。记住，你们明明就是在那个旅馆里看着他的。过不了你们这一关，他哪里也去不了。［他读着报纸，两个同志闷闷不乐地站在旁边，他甚至都不看他们一眼］请坐吧，让你们自己舒服点吧。

同志甲　同志，我们……

费利普　［还是不看他］别用这个词。

［两个同志彼此看了看对方］

同志甲　同志……

费利普　［放下手上的报纸，拿起另外一份］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别再用那个词。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好听。

同志甲　政委同志，我们想说的是……

费利普　别废话了。

同志甲　政委同志，你必须听我说。

费利普　我等一会儿再听你说。不要担心，我的小伙子。我会听你说的。不过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口气听起来非常的傲慢。

同志甲　政委同志，请听我说，我想告诉你。

费利普　你把我要的人放走了。你把我必须要的人放走了。你把一个将要去杀人的人放走了。

同志甲　政委同志，求求你了……

费利普　求求你，从一个军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词来，听起来还真是滑稽。

同志甲　我不是一个职业军人。

费利普　从你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个军人了。

同志甲　我来这是为理想而战的。

费利普　那简直再好不过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你说你是为理想而战的，然而你却因为一次打击就感到恐惧。你不喜欢枪炮声，可人们却被杀害了……你也不喜欢看到死人……于是你开始害怕死亡……你朝自己的手或者脚开了一枪，借此来逃避战争，因为你不能承受。那你就要因此而挨枪子了，你的理想无法救赎你，兄弟。

同志甲　但是我打仗是很出色的。我并没有自己打伤自己。

费利普　我并没说你曾经这么干过。我只是尝试给你们解释一些事情。但是我想，我没有给你们讲清楚。我在想，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人会去做什么事情呢？我要怎么做才能在他杀人前抓住他，再次把他放进这个好地方呢？你看，我非常需要他，希望他仍然在这里。然而你却让他跑了。

同志甲　政委同志，如果你不相信我……

费利普　是的，我不相信你，而且我也不是一个政委。我是一个警察。我不相信任何我听到的，即便是我亲眼看到的也只相信那么一点点。你说什么，相信你？听着，你运气不好。我不得不查清楚你是不是故意放走他的，我真希望不是这样。［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果你们足够聪明的话，你们也不会希望是这样的。即便你们不是故意这么做的，造成的后果也是完全一样的。关于任务，你不得不完成。关于命令，你必须要执行。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的话，我愿意给你们解释纪律其实是仁慈的。但是我解释问题的能力并不是很好。

同志甲　求求你，政委同志……

费利普　你再多用一次这个词，就要激怒我了。

同志甲　政委同志。

费利普　闭嘴！我开始没礼貌了，看到没有？我不得不一直这么有礼貌，我已经厌倦它了，并且它们让我很烦。我不得不在我的老板面前跟你对话。不要再提政委同志了。我是个警察。你现在跟我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你看我也没有用。如果你们不是有目的有计划地那么做的，我也不会太担心。你看，我只是需要弄明白。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你不是有目的地这么做的，我会帮你承担一部分责任。［响起敲门声］请进。［门开了，出现两名突击队员，身穿蓝色制服，头戴平顶军帽，背着步枪］

队员甲　A sus órdenes mi comandante[8].

费利普　把这两个人带到保卫局，随后我会找他们谈话。

队员甲　A sus órdenes[9].

［第二个同志走向门口，他让罪犯举起胳膊，上上下下地搜身，看看是否携带了什么武器］

费利普　他们两个全部都携带了武器，缴械然后带走。［冲着两个同志］祝你们好运。［他讽刺地说］希望你们能完好地走出来。

［四个人都走出去了，只听到走廊里他们越走越远的声音。在另一间房里，特洛西·布勒齐思在床上动弹了一下醒来，打了个呵欠，然后伸了个懒腰，伸手去按床头的服务铃。接着听到铃声响了起来。费利普也听到了铃声。这时候有人敲他的房门］

费利普　进来。

［走进来的是经理，他非常烦躁］

经理　两个同志被逮捕了。

费利普　是坏透了的同志，最起码有一个是，另外一个可能没有任何问题。

经理　这两天你身边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作为朋友，我想告诉你，尽量低调点，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向来不是什么好事。

费利普　不，我觉得不会。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对不对，对不对？

经理　我告诉你现在应该做什么？今天你应该去郊外远足和野餐。

［旁边房间的特洛西·布勒齐思已经起床穿上了衣服和拖鞋。她走进了浴室里，当她再次出来的时候正梳着头发，她的头发美极了。她走过来坐到床边，面前是电火炉，继续梳着头发。未施粉黛的她，看起来年轻漂亮。她又拉响服务铃。女仆走进来，她是个60岁左右的老女佣，穿着蓝色的衬衫，系着围裙］

女仆　可以进来吗？

特洛西　早上好，帕塔拉。

帕塔拉　您好，小姐。

［特洛西回到床上，并把餐盘放在床上］

特洛西　帕塔拉，有鸡蛋吗？

帕塔拉　没有，小姐。

特洛西　你妈妈的身体好点了吗？帕塔拉。

帕塔拉　没有，小姐。

特洛西　你去拿个杯子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吧，快点。

帕塔拉　等你吃完了我再喝吧，小姐。昨天晚上轰炸的时候这里非常恐怖吧？

特洛西　哦，还算令人愉快。

帕塔拉　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可怕的事情。

特洛西　是啊，但是帕塔拉，确实是很有意思。

帕塔拉　在普罗格莱索，我们那区，一层楼就死了6个人。今天早上他们被抬出去了，窗户上的玻璃全碎落在街上。这个冬天那里再也不会有玻璃窗户了。

特洛西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死。

帕塔拉　先生准备好吃早餐了吗？

特洛西　先生不再在这里了。

帕塔拉　他上前线了吗？

特洛西　哦，不是。他是从来不会上前线去的。他只是写写那些事情。这里有另外一位先生在。

帕塔拉　［伤感地］是谁啊？小姐。

特洛西　［开心地］费利普先生。

帕塔拉　哦，小姐。这真是太可怕了。［她哭着走出去］

特洛西　［冲着她的背影喊］帕塔拉，哦，帕塔拉。

帕塔拉　［顺从地］是，小姐。

特洛西　［喜悦地］去看看费利普先生起床了没有。

［帕塔拉走到费利普先生的门前，敲门］

费利普　进来。

帕塔拉　小姐让我过来看看您起床了没有。

费利普　没有。

帕塔拉　［在另外一扇门前］先生说他还没有起床。

特洛西　告诉他过来吃点早餐。帕塔拉，拜托了。

帕塔拉　［在另外一扇门前］小姐请您过去吃早餐，但是那里的早餐并没有太多。

费利普　告诉小姐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帕塔拉　［在另外一扇门前］他说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是我知道他吃起来时比三个人吃的都要多。

特洛西　帕塔拉，他也太难伺候了。跟他说别这么无聊了，请他过来吧。

帕塔拉　［在另外一扇门前］她说请您过去。

费利普　这是什么话？什么话？［他穿上衣服和拖鞋］这也太小了，一定是布莱斯顿的。这件睡袍倒是不错，最好可以跟他买过来。［他把报纸放在一起，打开门，走进另一间房子。一边推开门一边在门上敲了两下。］

特洛西　请进。哦，原来是你啊。

费利普　你不觉得这样真的有点不合规矩吗？

特洛西　费利普，亲爱的你真傻。你刚刚在哪里啊？

费利普　在一间非常陌生的屋子里。

特洛西　你是怎么到那里的？

费利普　不知道。

特洛西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费利普　我想起一些把什么人扔了出去的屁话。

特洛西　那是布莱斯顿。

费利普　真的吗？

特洛西　是的，千真万确。

费利普　我们必须得把他给找回来，这样对待他太粗鲁了。

特洛西　哦，不，费利普。不，他永远地离开了。

费利普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词，永远。

特洛西　［毅然决然地］永远。

费利普　更加糟糕的词，让我不寒而栗。

特洛西　不寒而栗是什么意思，亲爱的？

费利普　可以说是超级恐怖，你知道的。一会儿你看见了他们，一会儿又看不见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

特洛西　你经历过这些吗？

费利普　哦，是的。我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我记得那一次，是一队海军陆战队员，突然闯进了我的屋子里。［费利普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

特洛西　费利普，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些事情。你不能再没有任何人生目标而继续去喝酒了，也不做些实际的事情。你不是仅仅想做个马德里的花花公子吧？

费利普　马德里的花花公子？

特洛西　是啊，混在奇科特和迈阿密酒吧。还有大使馆、部里和弗农·罗杰斯的公寓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阿妮塔。不过那个大使馆才是真正最坏的地方。费利普，你不是花花公子，对吧？

费利普　还有什么吗？

特洛西　就这些了。你可以去做些严肃正派的事情，你可以勇敢冷静地做些好事。你知道如果你继续和那些不正派的人从一家酒吧混到另一家酒吧会发生什么吗？你有可能被枪杀的。有天晚上一个男人在酒吧被人开枪打死了。真是太可怕了。

费利普　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特洛西　那是一个用喷枪喷射了所有人的可怜家伙，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惹恼了一些人，然后就被开枪打死了。我看见了，真的很让人沮丧。他们突然就开枪了，之后那个可怜的家伙就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了。他的脸是那样的苍白，可是就在那一会儿之前他还是手舞足蹈的。他们把那人留在那里有足足两个小时，警察闻了每一个人的手枪，之后他们就不再供应饮料了。他们也没有把他盖起来，我们不得不走到那个死人身边的桌子前去给那个警察出示我们的证件，这真是非常令人难受，费利普，而且他还穿着脏兮兮的袜子，鞋底也完全磨破了，他甚至连一件汗衫都没有穿。

费利普　可怜的家伙。你知道他们现在喝的东西完全就是能使人发疯的毒药。

特洛西　可是，费利普，你不一定要像他们那样啊，而且你也没必要到处乱转，弄得没准谁就会向你开枪。你可以好好做些政治方面或者军事方面的事情。

费利普　别引诱我，别把我弄得野心勃勃的。［他暂停了一下］别扯得太远了。

特洛西　那天晚上，你拿着痰盂闹着玩实在是太危险了。你试图在奇科特酒吧挑衅别人，这很容易挑起事端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费利普　那么我挑衅谁来着？

特洛西　我不知道。挑衅谁不都一样吗？你不应该挑衅任何一个人。

费利普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不去挑衅他人，可怕的事情也可能很快就会来。

特洛西　别说得这么悲观。亲爱的，我们才刚刚开始一起生活。

费利普　我们……？

特洛西　我们一起生活。你难道不想去一个像圣特洛佩兹那样的地方过长长久久的平静幸福的生活吗？你知道的，去像圣特洛佩兹那样的地方好好地散步、游泳、生个孩子，圆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是说真的，难道你不想让现在这一切都赶快结束吗？你知道我的意思，战争和革命。

费利普　那么我们能在早餐的时候一边看《大陆每日邮报》，一边吃奶油蛋卷和新鲜的草莓酱吗？

特洛西　亲爱的，我们能吃到鸡蛋卷，还有《邮政早报》可以看。而且每个人都会称呼我们为先生、夫人。

费利普　《邮政早报》刚刚停止出版了。

特洛西　唉，费利普，你也太悲观了。我希望我们能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你难道不想要个孩子吗？他们可以在卢森堡公园里玩滚铁环和航海游戏。

费利普　孩子们，我们给男孩子取名叫“德瑞克”，你知道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难听的名字了。你可以在地图上，甚至还可以在地球仪上指给他们看。你可以说：“德瑞克，那儿是旺普。现在跟着我的手指看。我会告诉你，你爸爸在哪里？”于是“德瑞克”就会说：“好的，妈妈，我见过爸爸吗？”

特洛西　哦，不是。不可能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找一个有趣的地方住下来，你只要能写作就行了。

费利普　什么？

特洛西　你喜欢写什么都可以。小说、散文，或者还可以写一本关于这场战争的书。

费利普　那一定是本好书。最好让这本书里面有……有……你知道的，插图。

特洛西　或者你也可以好好研究研究，写一本关于政治的书。有人告诉我说，关于政治的书籍永远都有销路。

费利普　［拉了拉铃］我正在想象呢。

特洛西　你也可以试着写一本关于辩证法的书，辩证法方面的新书也总是有市场的。

费利普　真的吗？

特洛西　但是，亲爱的费利普。第一件事情，你要从现在开始就在这里做起，彻彻底底地放弃那些完全是花花公子的行为，开始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费利普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面读到过，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过。一个美国女人一定会让她喜欢的男人放弃一些爱好，这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酗酒什么的，或者是抽弗吉尼亚香烟，或者是穿长筒橡胶靴子，或者是打猎，或者还有其他什么蠢事？

特洛西　不是，费利普。事实上，你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个严峻的课题。

费利普　我倒希望如此。

特洛西　而且我也不是想要你放弃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接受一些东西。

费利普　好了。［他亲吻她］我会接受的。现在我们开始吃早餐吧。我要回房间打几个电话。

特洛西　费利普，别走。

费利普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亲爱的，而且我会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特洛西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费利普　当然。

特洛西　［兴高采烈地］你说了，亲爱的。

费利普　我知道这个是会被传染的，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会是接触性传染。请原谅我，亲爱的人。

特洛西　亲爱的人，这也是个好听的词。

费利普　再见吧——呃——甜心儿。

特洛西　甜心儿，哦，你这个可爱的人儿。

费利普　再见了，同志。

特洛西　同志，唉，可你之前都是叫我亲爱的。

费利普　同志是个不错的词。我认为我实在不应该到处乱用，我要把它收回。

特洛西　［兴高采烈地］哦，费利普。你在政治上有进步了。

费利普　上帝啊……呃，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救救我们吧。

特洛西　不要亵渎上帝，这样会遭到惩罚的。

费利普　［急促而且非常严厉地］再见，亲爱的，亲爱的人，小甜心儿。

特洛西　你不叫我同志了。

费利普　［往室外走］是啊。你看，我现在在政治上有进步了。［他走进旁边的那间屋子］

特洛西　［拉铃叫帕塔拉，跟她说话，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床上的枕头］哦，帕塔拉，他是那么可爱，那么精力充沛，那么朝气蓬勃，但是他不做任何事情。据说，他应该给一家令人厌烦的伦敦报社发新闻稿，但是他们指责他实际上从来都没有发过。听惯了布莱斯顿对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唠叨后，他总是这么让人耳目一新。既然他对他们这么在乎，就让他回到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身边去吧。我打赌他是不愿意回去的。那些参加战争的男人们，只不过是把妻子和儿女当作跟别人上床的理由，之后他们又拿妻子和儿女作为理由来打击你，我的意思是彻底地打击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布莱斯顿在一起那么久，他总是垂头丧气的，而且总是盼着这座城市沦陷，等等这些，还总是一直盯着地图。总是盯着地图看，这是一个男人能养成的最令人生气的恶习，难道不是吗？帕塔拉。

帕塔拉　我不明白，小姐。

特洛西　哦，帕塔拉。我想不出来他现在在做什么？

帕塔拉　不会是在干什么好事的。

特洛西　帕塔拉，不要这么说。你是个失败主义者。

帕塔拉　哦，小姐。我没有什么政治立场，我只是干些杂事。

特洛西　好了，你现在可以出去了。因为我想再回去睡一会儿，这个早晨我过得非常愉快，但是也感觉到很乏累。

帕塔拉　好好休息，小姐。［她走出去，关上了门］

［在另外一间房，费利普在接电话］

费利普　是的，对，把他送过来。［敲门声，一位穿国际纵队制服的同志打开门走了进来。他行了个漂亮的军礼。他是一个有着黑黝黝的皮肤但是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小伙子，20岁左右］敬礼。同志，进来吧。

同志　是纵队把我派到这里来的，我本来应该是在113号房间向您汇报的。

费利普　我换房间了。你有命令的复本吗？

同志　只有口头命令。

费利普　［费利普拿起电话，拔出一个号码］80—2015，喂，赫道克吗？不是，赫道克。这里是海克。是的，海克。好，赫道克。［他转向那位同志］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同志　威尔金森。

费利普　喂，赫道克，你派过一位威尔金森来波士渔场[10]吗？是的。非常感谢你，敬礼。［他挂上电话，转身向这位同志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同志，现在有什么事情吗？

威尔金森　听从您的指挥。

费利普　哦。［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你多大年纪了，同志。

威尔金森　20岁。

费利普　找过不少乐子吧？

威尔金森　我加入这里并不是为了找乐子的。

费利普　不，当然不是。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己。［他住了口，然后摆脱了不情愿的感觉，用十足的军人口气说］现在，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这场特殊的演出里，你不得不把自己武装起来，强制自己执行任务。但是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使用你的武器。任何情况下，明白吗？

威尔金森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不能吗？

费利普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

威尔金森　我知道了，接下来给我的命令是什么？

费利普　到楼下去散散步。然后回到这里来，开个房间，办好入住手续。你住进房间以后，到我这儿来一下，告诉我是哪间房，我再告诉你干什么。今天你得长时间待在你那间屋子里。［他顿了一下］好好散散步，可以喝点啤酒，今天在安圭拉酒吧那些地方能买到啤酒。

威尔金森　我不喝酒，同志。

费利普　很好，非常好。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有些恶习，像麻风病的疮疤似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根治，但你是我们的榜样。现在就去吧。

威尔金森　是的，同志。

［他敬个礼，走出去］

费利普　［在他走了以后］太可怜了，是啊，真是太可怜了。［电话铃响起］是，我就是。太好了，不是，很抱歉哦。稍后再说。［他挂上电话……电话再次响起来］喂，你好，哦，对不起，非常非常的抱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会的，是的，过一会儿再说。［他挂上电话……电话再次响起来］喂，你好，哦，很抱歉，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不过等一会儿再说好吗？不，善良的人，来吧，来让我们忘记它吧。［有敲门声］进来，［布莱斯顿进来了，他一边眉毛上贴着纱布，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我感到很抱歉，你知道的。

布莱斯顿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的所作所为真让人恶心。

费利普　说得对，我能弥补你些什么吗？［很坚决地说］我说了，我很抱歉。

布莱斯顿　好了，你可以脱掉我的睡袍和拖鞋了。

费利普　［脱掉睡袍和拖鞋］好。［他把衣服和拖鞋递过去］［很遗憾地］你能不能把这睡袍卖给我，可以吗？这真是件好衣服。

布莱斯顿　不卖，现在滚出我的房间。

费利普　我们没有必要把事情再做一遍吧？

布莱斯顿　如果你不滚的话，我会叫仆人进来把你扔出去的。

费利普　那么你最好拉拉铃。

［布莱斯顿拉铃。费利普走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地响起来。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经理走进来］

经理　一切都好吗？

布莱斯顿　我想让你把警察叫来，把那个家伙赶出我的房间。

经理　布莱斯顿先生，我立刻去叫女仆把你的东西打包。114号房间也非常舒适。布莱斯顿，你知道的，最好不要叫警察到旅馆里来。警察来了的话一开口会说什么？这罐牛奶是谁的？这罐牛肉是谁的？谁在旅馆里囤积咖啡？大立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白糖？这三瓶威士忌是谁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布莱斯顿先生，千万不要为了私事而惊动警察，我恳求你，布莱斯顿先生。

费利普　［从浴室里说］这三块香皂是谁的？

经理　是的，你明白了吗，布莱斯顿先生？关于私人的事情政府部门总会给出错误的解释。法律上是不允许私藏这些东西的，法律是严令禁止囤积这些东西的。这些都会让警察误会的。

费利普　［在浴室里说］这三瓶古龙香水是谁的？

经理　你看见了吗，布莱斯顿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我的一片好心。我不想去叫警察过来。

布莱斯顿　哦，去……去……见鬼去吧，你们两个。把这些东西搬到114号房间。洛林茨，你这个混蛋，记住我说过的话，听见了吗？

费利普　［在浴室说］这四管美能牌的剃须膏是谁的？

经理　布莱斯顿先生，四管啊，布莱斯顿先生。

布莱斯顿　你就只会乞讨，我给过你那么多了。把东西收起来，让仆人搬走。

经理　太好了，布莱斯顿先生。但是只有一件事，当我违背我自己的所有意愿向你乞求一些食物的时候，只希望你能把超额配给的……

费利普　［在浴室里笑得喘不过来气］这是在说什么？

经理　我在跟布莱斯顿先生说，请他看在我一家七口人的面子上把吃剩下的那些食物给我。听着，布莱斯顿先生，我有个岳母……那是个奢侈品……现在嘴里只剩下一颗牙了。你懂的，她就只用这一颗牙也能津津有味地吃掉所有食物。等到这颗牙掉了我就得给她买一整副的假牙，包括上面和下面的，这样她就能吃更高级的食物了。可以吃牛肉，可以吃猪肉，可以吃那个什么牛里脊肉。我跟你说，每天晚上，布莱斯顿先生，我都会问她，老太太你的这颗牙怎么样了？每天晚上我都会想，如果它掉了我们该怎么办？给她一整副的假牙的话，马德里的马就没有多少能供应给部队了。我跟你说，布莱斯顿先生，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人，这种奢侈品。布莱斯顿先生，难道你就不能从你的超额配给里分我一小罐牛肉或者其他什么吗？

布莱斯顿　去洛林茨那要点什么吧？他是你的朋友啊。

费利普　［从浴室里走出来］集邮家同志，跟我来，让我给你一罐超额配给的牛肉吧。

经理　费利普先生，你的心胸比这个旅馆还要宽大。

布莱斯顿　而且双倍肮脏。［他走了出去］

费利普　他怒火中烧。

经理　你抢走了那位年轻的小姐，让他暴怒了，使他充满了……怎么说呢，妒火满腔。

费利普　就是这样，妒忌已经填满了他的内心。昨天晚上我还试着帮他把这些情绪释放出来一些，看来没有成功。

经理　听着，费利普先生。告诉我一件事，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

费利普　恐怕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经理　费利普先生，我真不愿意听到你这么说。到现在为止已经打了一年了，真的是一点也不好玩，你明白的。

费利普　千万别为这些事情担心，你还是原来的你。

经理　你也要多加小心，好好活下去。费利普先生，要更加小心啊。我知道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费利普　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了。而且不管你知道的是什么，闭上你的嘴巴，嗯？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合作下去。

经理　但是要多加小心，费利普先生。

费利普　我一直活得不错，一起喝一杯吗？［他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在里面兑了些水］

经理　我从来不碰酒精。但是，听着，费利普先生，要多加小心，住在105号房间的那个家伙很坏，住在107号的也很坏。

费利普　谢谢，我知道这个。只是我把住在107号的家伙弄丢了，他们让他跑了。

经理　住在114号的家伙是个笨蛋。

费利普　非常的笨。

经理　昨天晚上那个人假装走错了房间，想去113号找你，我明白的。

费利普　这就是我没住在那里的原因。我已经派人盯住了那个笨蛋。

经理　费利普先生，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需要我在门上装上耶鲁牌的弹簧锁吗？那种大锁，最坚固的那一种。

费利普　不用，装上那种大锁也没什么好处，没必要做装上大锁这种事。

经理　你需要什么特殊的东西吗？费利普先生，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费利普　不需要，没有任何特殊需求。谢谢你把那个从巴伦西亚来的想住在这里的白痴旅客打发走，我们这里已经住了太多白痴了，包括你和我。

经理　我可以让他过一段时间再住进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他说，已经客满了，有空房间了就会通知他的。如果事情能平静下来我可以安排他稍后住进来。费利普先生，照顾好你自己。拜托了，你明白的。

费利普　我活得很好，只是有些时候心情不太好罢了。

［在这段时间里，特洛西·布勒齐思已经从床上起来进了浴室去洗澡，之后穿戴好了回到房间。她坐在打字机边上，又站起来，把一张唱片放进唱机里。那是肖邦的作品降a小调叙事曲第47号。费利普听见了音乐声］

费利普　［冲着经理］对不起，我可以出去一小会儿吗？你要给他搬东西吗？如果有人过来找我，叫他们等一会儿，好吗？

经理　我去通知搬东西的女仆。

［费利普走到了特洛西的门口，敲门］

特洛西　进来，费利普。

费利普　你不介意我在你这里喝点儿酒吧？

特洛西　不会，请便。

费利普　我需要你帮我办两件事。

［唱机里的音乐停了，在另外一个房间，你能看到经理走了出去，女仆走了进来，开始把布莱斯顿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在床上］

特洛西　你需要我办什么事情？

费利普　第一件事是搬出这家旅馆，另外一件事是回美国去。

特洛西　为什么？你这个粗鄙不堪的厚颜无耻的家伙。你怎么比布莱斯顿还要恶劣。

费利普　我的意思是两件事你都要做到。眼下这个旅馆不是你能住的地方，我说的是真心话。

特洛西　我才刚开始和你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啊。费利普，别傻了。拜托，亲爱的，别犯傻了。［在另外一扇门前，你可以看到身穿国际纵队衣服的年轻同志威尔金森正站在敞开的门前］

威尔金森　［冲着女仆］洛林茨同志去哪儿了？

女仆　请进来坐下吧，他说让你等他。

［威尔金森背对着门在椅子上坐下。在隔壁房间里，特洛西已经再一次把唱片放在唱机里。费利普把唱机针头提起来拿开，唱片就在唱机盘上旋转了起来］

特洛西　你刚才说你想喝一杯。给你。

费利普　我现在不想喝。

特洛西　怎么了，亲爱的？

费利普　你知道我是非常认真地跟你说，你必须要离开这里。

特洛西　我不害怕炮击，这你是知道的。

费利普　并不是因为炮击。

特洛西　好啊，那是因为什么，亲爱的？难道你不喜欢我？我愿意在这里让你开开心心的。

费利普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离开这里呢？

特洛西　怎么做都不可以，我不可能走的。

费利普　我不得不让你搬到维多利亚旅馆去。

特洛西　你做不到。

费利普　我真希望能和你好好谈谈。

特洛西　但是为什么不谈呢？

费利普　我没办法和任何人好好地谈话。

特洛西　但是，亲爱的，你只是焦虑而已。你可以去找个心理咨询师，用不了多久就能治好了。这是非常简单的，也很有意思。

费利普　你太美了，但你真是没救了。我只是想让你搬出去而已。［他把唱机针放回唱片上，然后给唱机上足发条］请原谅，如果我看起来情绪有些不太好。

特洛西　也许只是你的肝脏有点小毛病，亲爱的。

［唱片放着音乐，你可以看见另外一个房间门外站着一个人，房间里女仆正在收拾东西，小伙子则坐在那儿。门外那人头戴贝雷帽，身穿军用雨衣靠在门框上，握住手上的长筒毛瑟枪，瞄准了威尔金森的后脑，开了一枪。女仆尖叫一声“啊……”然后开始用围裙蒙住脸大声哭了起来。费利普听到枪响，立即把特洛西推向床上，接着右手握住手枪走向门口。他打开门，来回张望，将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绕过拐角进了房间。当女仆看见他拿着枪，再次大声尖叫了起来］

费利普　别犯傻了。［他走到那具尸体所在的椅子前，架起威尔金森的头，然后让它垂下］这群狗杂种，这群肮脏的狗杂种。

［特洛西跟在他后面走进门来，他把她推了出去］

费利普　离开这里。

特洛西　费利普，发生了什么事？

费利普　别看他，那是个死人，有人枪杀了他。

特洛西　是谁杀了他？

费利普　也许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吧。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离开这里。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死人吗？难道你以前不是战地记者什么的吗？从这里出去，去写篇文章。这里发生的事跟你没有关系。［然后冲着女仆］赶快把这些罐头和瓶子什么的拿出去。［他开始动手把大立柜内隔板上的东西都扔在床上］所有的罐装牛奶，所有的腌牛肉，所有的白糖，所有的鲑鱼罐头，所有的古龙香水，所有多余的香皂，全部都拿出去。我们不得不报警了。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