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热与冷
欧内斯特·海明威著
转载自《活力》杂志
终于尘埃落定,你看到了一部电影。你在银幕上观看它,听着各种声音和音乐;你还听到了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是你在黑暗的放映室里或者炎热的旅馆里匆匆写在纸上的话。但你在银幕上看到的活动影像却跟你脑海中的印象不大相同。
你印象中的第一件事是天非常冷,而你又必须起得很早,因此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睡过去;汽油很难弄到;还有我们一直都觉得很饿;路也非常难走,遇到下雨天更是泥泞不堪;我们的司机胆子很小。当然,这些在银幕上是看不到的,你只能从影片中人物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判断天气究竟是有多么冷。
我至今仍记得,在我父母工作服式的夹克衫口袋里经常装着洋葱,他们什么时候觉得饿了就会拿出来吃。尤利思·埃文斯和约翰·费尔诺对此很反感。他们再怎么饿也不会去吃生的西班牙洋葱,这大概跟他们是荷兰人有关。不过他们总是用银制的大大的扁酒瓶装威士忌,一般到下午4点时,一瓶酒就会被他们喝光。因此我们发现,我们每天都得带一瓶酒把他们的扁酒瓶灌满;而在人事方面,华纳·海尔博伦则是我们的另一大发现。
海尔博伦是国际纵队第十二旅的军医,自从我们相识后,就总能从他那里弄到汽油。通常情况下,我们只需开车去一趟纵队医院,然后好好地吃一顿,汽油便加满了。他总会安排好一切,他为我们提供交通工具,带我们去拍摄进攻的场面,而在拍摄过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海尔博伦咧着嘴笑的样子,还有他歪戴着的帽子,以及他说话时慢条斯理、惹人发笑的犹太人一般的腔调。要是我晚上从别的地方返回马德里,在车里睡着了,海尔博伦就会吩咐司机路易斯抄近路去一趟莫拉来哈的医院,等到我醒来时就会看到那座古堡的大门,于是在凌晨3点,我们便能吃上一顿热饭。之后,等我们所有人都睡熟了,海尔博伦便会投入工作。他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他工作起来既严谨又不遗余力,但他的表情却总是懒洋洋的,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似的。
就我个人而言,片子中那段时光的主角应是海尔博伦,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在影片中。眼下,他和路易斯都葬在了巴伦西亚。
古斯特夫·瑞各勒在影片中露过面,你见识过他的演讲,那是一次很好的演讲。你后来应该还见过他一次,但那不是在演讲台前,而是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他当时非常的平静,非常轻松。他是一位出色的指挥官,他当时正在指挥自己的部队反攻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目标。在这部影片中,瑞各勒是一位值得记住的主角。
路卡契只在影片里的几个镜头中出现,当时他正率领第十二旅在阿尔甘大公路一线进行战略部署。你没机会看到在5月1日的深夜,他在莫拉来哈的盛大晚会上的演奏。当时,他是咬着一支铅笔演奏的,乐声很轻柔,像是用一支笛子吹出来的。而在影片中,你只看到了路卡契的工作镜头。
以上是影片中关于冷的部分,现在我想说说它的热。对这部分我当然记忆犹新,那是你扛着摄影机到处奔跑,一边流汗,一边还要在光秃秃的小山凹藏身的切身感受。你的鼻子里、头发里、眼睛里到处都是土,你总是非常渴,很想喝水,嘴巴很干。只有在战场上才会有这样的体验。你年轻时曾经稍微经历过战争的洗礼,知道埃文斯和费尔诺如果再坚待下去是会死掉的,因为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出于道德方面的考虑,你必须弄清楚,你劝阻他们究竟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而提出的合理建议,还是因为自己像被烫过的猴子那样,从此就再也不敢碰热汤了。我清晰地记得影片中的那个部分全是汗水、干渴和随风而来的尘土;我认为影片中多少表现出了当时的情况。
现在,一切都成了历史。当你坐在电影院里,音乐突然响起,然后看到一辆坦克不可一世地碾压过来时,你尘封的记忆会被重新激活,而你的嘴巴便会又开始发干。年轻时你非常在乎死亡,现在却一点也不在乎了,只会因为它夺走了众多的生命而憎恶它。
当然,在战争中,死亡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至于你是憎恶还是害怕它,已无关紧要了。但要是你将这些讲给海尔博伦听,他准会咧开嘴笑笑;还有路卡契,他也会理解你的。因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不会再去看《西班牙大地》了;我也不会再去写有关它的文字,我实在没有必要再写了,因为我当时就在那儿。然而,假如你那会儿并不在那里,那你就应该去看看这部《西班牙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