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秋》经

一 《春秋》经

先秦时期,各国记载本国历史的书籍除了少数例外,皆以“春秋”为名[1]。例如,叔向“习于《春秋》”所指乃是晋国的《春秋》;晋国大夫出访鲁国,观书于太史氏,曾见鲁《春秋》;申叔时就楚庄王太子的教育内容而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所指当为楚国的本国史;《墨子》更是详细列举各诸侯国之有《春秋》者,如“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战国策》记乐毅之语,谓贤德君主将为后世所铭记而“著于《春秋》”;等等[2]。

之所以列国皆有《春秋》,主要原因是上古时期华夏“史”意识的发达。班固《汉书·艺文志》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其职责为“君举必书”,即详尽记录君王的一言一行,目的是令君王“慎言行”,从而为臣下树立法式典范。班固谓王者身边的史官有左史与右史两位,且专职不同,“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最后的成果是“事为《春秋》,言为《尚书》”。较班固稍早的成于西汉的《礼记·玉藻篇》也称说古之王者身边有左右二史,但对二史职能的界定却迥异于《汉志》:“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到底左史、右史哪个负责记言,哪个负责记事,倒不必过分纠缠。因为上古时期的作者记载错乱、好为大言,是很常见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古人重视过去,关注当下,重视鉴往以知来,这就是“史”的意识发达的明证。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3]前人多有怀疑孟子此说的可靠性,但翻检史书,可以印证孟子此说的史例确实不少。宋国上卿华督弑殇公,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代,华督的后人还是深以为耻,谓“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殇公,名在诸侯之策”;宁武子将国君驱逐出国,一直到死都耿耿于怀,谓“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宁武子因此而要求儿子答允在自己死后将流亡的国君迎请回国[4]。华氏和宁武子的憾恨,是一旦被记录进列国《春秋》,将永远背上骂名而传之万代。由此可见,史书的警策作用是很强的,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令乱臣贼子惧”的震慑作用。

先秦各诸侯国都有自己本国的《春秋》,但今天可见的,却只有一种鲁国的历史记录。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

首先,伴随着封建诸侯的政策实施,强大侯国兼并弱小侯国的进程就已经开始了。当西周分封之初,诸侯国有数百个之多。但出现在鲁《春秋》中的侯国,却不过数十个;两个半世纪过后,到了春秋末期,仅仅剩下寥寥十余个侯国;战国时期,剩下七个大国;到了最后,完全被秦吞并。一旦一个国家被灭掉,首当其冲被殃及的,就是被灭国家的历史记录,这种情况,可以从《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述秦灭六国的进程找到例证。

其次,鲁国虽也在战国初年被楚国灭亡,但鲁国的《春秋》却因为一个原因摆脱了湮灭的宿命,那就是鲁国儒生的传习。鲁地是儒学最大的根据地,是孔孟的故乡,有着深厚的传统儒学背景,有着众多的儒学典籍研究者。从孔子开始,鲁《春秋》就是先生教学的课本,司马迁《史记》称“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5]。孔子毕生对政治的理想都倾注在这部万余言的《春秋》里,他“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绝对不自作主张,但在编定《春秋》时,即便是自己最得意的“文学”科的高足子夏等人,这次也不允许在旁襄助,孔子对此书的看重可见一斑,《春秋》因而成为五经之中夫子最看重的一部。因此,后代儒生对此书的重视程度也超乎其他四经之上——尤其在西汉,《春秋》经是传习人数最多的一部。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春秋战国时众多国家的《春秋》都澌灭了,而鲁国这一小国的历史记录却最后保存了下来,成为仅存的硕果。

《春秋》记事,并非事无巨细地一一记录,而是采取一种较为简略的粗线条记事,即仅记大事件的编年史。它的记事始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春,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计鲁国十二公242年间的历史大事。虽然这是鲁国的史书,但该书记事不仅仅局限于鲁国一地,只要是与鲁国发生关系,远至秦楚甚而蛮夷史事也予收录。因而,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史”。它的记事方式,我们可以以开篇的“隐公元年”这一年的记事为例来加以考察:

元年,春,王正月。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公子益师卒。

首先,就记事的第一要素时间而言,不是每条经文都有精准的时间;其次,不是所有的经文都有内容,例如第一条即是;再次,因为主语或宾语的缺失,有时候会产生歧义,比如第五条经文,无主语,结盟的对象也模模糊糊地以“宋人”带过,这就影响了记事的准确性。尽管如此,这简洁的七条经文,既有鲁国的内部事务或与他国的外交事务,也有发生在鲁国国境外的战事,将公元前722年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所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一一记录在册,体现了恢宏的全景意识。其他年份的记录,或繁或简,视情况需要而采取灵活的记录方式,将作者所理解的“国之大事”,举凡战争、会盟、内政、外交,以及周天子、各国诸侯的生卒、婚媾、祭祀、交往,一股脑地收录其中。简单地说,作为五经之一的《春秋》,本是记载春秋时期包括鲁国在内的各国历史大事的编年史。这些史事,包括各国间的战争、会盟、内政、外交等大事件,以及各国诸侯的生卒、婚嫁、祭祀、朝聘等细事,巨细无遗地记录了近两个半世纪的以鲁国为中心的华夏的“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