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汉文学中,另有一类文章,专门歌颂皇帝、帝国。这一类的文章的作者,从其创作初衷来看,大致可以将之归入从天人感应出发谈灾异符瑞的另一派,即颂美派。颂美派与批评派的趋向完全相反,批评派谈灾异是为了以打动皇帝改邪归正,而颂美派则是讲祥瑞以歌颂本朝和皇帝。颂美派自命为汉政的鼓吹者,他们将自己定义为帮忙者。
从理论上对符瑞说加以论证的、最权威的儒生,是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指出:“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湿;均薪施火,去湿就燥。百物去其所与异,而从其所与同。故气同则会,声比则应,其验皦然也。试调琴瑟而错之,鼓其宫则他宫应之,鼓其商而他商应之,五音比而自鸣,非有神,其数然也。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41]他发展了《周易》已有的同气相应理论,用这一新理论来解释理想治世来临的象征性标志。董仲舒认为,社会一旦达到了治世标准,就必然会出现祥瑞,祥瑞究其本质而言,乃是天帝对人间皇帝优秀治理成绩的肯定,代表了天意的认同。董仲舒的祥瑞理论与其灾异理论一样,也是以天人感应之说为核心。董仲舒总结性的论述,为祥瑞理论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也由此成为经由歌颂祥瑞来颂美汉政的祥瑞文学主题的理论来源。董仲舒是汉代祥瑞理论的开创者,但他的祥瑞理论仅仅是粗线条的,具体何种祥瑞对应何种德政,他并未明言。后来的儒生在董仲舒理论的基础上进行发挥,从而形成了一套完整而周密的祥瑞谱系:“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异丹,阜出萐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42]
西汉文士对祥瑞的理解是,它是天帝对人间治世王道以及优秀统治者的认可。正是因为祥瑞代表着这样的天意,它因此而成为学者、文士、帝王、民众最热切盼望的东西,它是治世实现的最有力证据。二百年西汉文学史证明,作品中祥瑞主题的出现与否、出现数量的多寡,与时代政治紧密关联。汉初,百废待兴,汉帝国处于休整期,盛世还只是个遥远的图景,因而汉初文学中很少有祥瑞主题。而在武帝时期,文治武功都达到了帝国最顶峰,且根据公羊学的理论,这时期已经进入了太平世,儒家经典所描述的治世已经确切无疑地来到了。因此,武帝时期的学者文人,真诚而自豪地歌颂帝国的繁荣昌盛与武帝的非凡功绩。武帝之后,帝国渐渐衰败,宣帝短暂中兴,使得文士的歌颂热情再度高涨。但宣帝中兴仅只是昙花一现,随着宣帝的去世,二十年的中兴成为文士们集体的回忆,而现实中的汉政日趋衰败则是有目共睹。所以,元帝以后,祥瑞题材的作品渐渐变少,而批评类的灾异题材却渐渐增多。元帝以后的西汉后期,有少数作者仍写祥瑞,但作者既然生非盛世,内心对时政并不认可,这种言不由衷的颂美,仅是谋求个人利益的手段,它说明了文士的堕落,与武、宣时期作者那种真诚的颂美截然不同。
因此,西汉文学中,作品中祥瑞主题出现频率最高、作者创作态度最真诚的时期,是武帝和宣帝统治时期。在这七十余年间,文学作品中的祥瑞主题,基本上集中在祭祀和符命这两大畛域之内。
武帝时期祭祀类的祥瑞文学之作,首推十九章《郊祀歌》。这十九章《郊祀歌》,有其特殊的创作背景:“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坛。天子自竹宫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数百人皆肃然动心焉。”[43]可见,汉武帝之所以命文人创作十九章的《郊祀歌》,其目的是沟通人神,取悦天神以获得福佑。十九章《郊祀歌》,后人很难精确考证出某篇具体为何人所作,但无疑是出自像司马相如这样的武帝时期优秀文人群体,而这组诗歌也确实代表了汉代祥瑞主题祭祀文学的最高水准。
从是否为祥瑞主旨入手,可以发现十九章中的《天马》、《景星》、《齐房》、《朝陇首》、《象载瑜》、《赤蛟》六篇是最符合这一主旨的。
《天马》这首诗有两篇,这两篇诗歌,所写的是两类不同来源的“天马”。第一首,据《汉书·礼乐志》,乃是因为元狩三年,有人报告在“渥洼水中”有神奇的马匹降生,所以,这首诗强调的是这匹神马非同寻常的降生环境与神异特征:“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沬流赭。志俶傥,精权奇。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而第二首天马诗歌,则是源于太初四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成功获得当地天马,此天马即汗血马,可日行千里。《汉书·礼乐志》记录此诗是:“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揺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景星》又名《宝鼎歌》,武帝的元鼎五年,在汾阴这个地方获得了周鼎。鼎在古代中国有着特殊的寓意,它代表着天下的一统和统治者的合法性,因而成为帝王们极其看重的宝物。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听闻泗水水底有周鼎,于是专门组织人打捞,最终没有打捞成功,在汉人看来,这就是秦始皇没有得到天命的明证。不仅是史书,甚至众多的汉代画像、石刻都有秦始皇泗水捞鼎的图画描绘。由此可见,汾阴地方官报告获取了鼎,对于汉武帝和武帝文臣们来说,这是何等的荣耀。武帝为此改元,命人郑重其事地写诗纪念以祭祀报告祖先,其诗文据《汉书·礼乐志》:“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祜元始。五音六律,依韦飨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殷殷钟石羽籥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齐房》一作《芝房歌》,武帝元封二年,甘泉齐房长出了灵芝。在汉人的思想世界里,灵芝是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神物,所以,它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祥瑞之物。《汉书·礼乐志》记此诗为:“齐房产草,九茎连叶。宫童效异,披图案谍。玄气之精,回复此都。蔓蔓日茂,芝成灵华。”
《朝陇首》一作《白麟歌》,武帝元狩元年,巡幸到雍地,随从打猎捕到了白麟。麟是神物,它的出现标志着天下太平,所谓孔子绝笔于获麟的典故,就是来源于此。《汉书·礼乐志》记录该诗为:“朝陇首,览西垠。雷电尞,获白麟。爰五止,显黄德。图匈虐,熏鬻殛。辟流离,抑不详。宾百僚,山河飨。掩回辕,鬗长驰。腾雨师,洒路陂。流星陨,感惟风。籋归云,抚怀心。”
《象载瑜》一作《赤雁歌》,武帝太始三年,行幸东海,随从捕获赤雁,这也被汉人认为是祥瑞神物。《汉书·礼乐志》记录该诗为:“象载瑜,白集西。食甘露,饮荣泉。赤雁集,六纷员。殊翁杂,五采文。神所见,施祉福。登蓬莱,结无极。”
赤蛟,即红色的灵蛇。蛟龙在《周易》里就被视为是阳刚的代表,是天界的神物,其吉祥属性不言而喻。此外,它与赤雁一样,都具有红色的外观,在汉代学者看来,红色也是吉祥的。因为,汉初学者以五行终始理论解释刘邦的政权乃是得自天授,其属性为五德中的火德,尚红色。《赤蛟》诗也同样见载于《汉书·礼乐志》:“赤蛟绥,黄华盖。露夜零,昼晻濭。百君礼,六龙位。勺椒浆,灵已醉。灵既享,锡吉祥。芒芒极,降嘉觞。灵殷殷,烂扬光。延寿命,永未央。杳冥冥,塞六合。泽汪濊,辑万国。灵禗禗,象舆轙。票然逝,旗逶蛇。礼乐成,灵将归。托玄德,长无衰。”
这六首祭祀诗都是以天现祥瑞为主题,来赞美武帝的杰出功业与帝国的强盛国势。诗歌所歌颂的这六种动植物,具备一个共同特点,即非凡的神异性,六者是汉人心目中喜庆吉祥的神物,是太平盛世降临的先导和象征物。对它们的歌颂,同时也是颂美刘汉政权统治的合法性、合理性,歌颂汉武帝伟大的文治武功。
祭祀类诗歌之外,西汉的大赋中也常常有符瑞的描写。扬雄的《甘泉赋》主体是书写汉成帝祭祀天地的盛大典礼,在这篇以郊祀题材为主的辞赋中,作者为了突出成帝与天帝的关系密切、成帝的深受天帝喜爱,便大肆渲染符瑞天降:“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乎昆仑……炎感黄龙兮,熛讹硕麟。”扬雄笔下祥瑞之物有蛟龙、白虎、黄龙、硕麟,以及后面列举的薜荔、兰蕙、若木等花木,这些动植物,都是不常见的祥瑞。甚至是像王褒《甘泉宫颂》这样的写宣帝宫殿的建筑题材辞赋,也不忘书写祥瑞来拔高宣帝的光辉形象。作者设想宣帝住在这宫殿中,在闲暇时会有怎样的举动:“坐凤皇之堂,听和鸾之弄,临麒麟之域,验符瑞之贡,咏中和之歌,读太平之颂。”王褒想象,宣帝的身边陪伴的是仁慈的神鸟凤凰、仁兽麒麟,有了这些以德性著称的祥瑞鸟兽朝夕相处,宣帝耳濡目染,自然渐渐归向王道仁政。而在《四子讲德论》中,王褒继续发挥想象,在想象中构建了一个君明臣贤、互相尊重的理想君臣关系,在这样的君臣共同努力之下,“海内乐业,朝廷淑清。天符既章,人瑞又明。品物咸亨,山川降灵。神光耀晖,洪洞朗天。凤凰来仪,翼翼邕邕。群鸟并从,舞德垂容。神雀仍集,麒麟自至。甘露滋液,嘉禾栉比。大化隆洽,男女条畅。家给年丰,咸则三壤”。王褒笔下的王道政治实现之日,也就是祥瑞臻至、大同世界到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