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整个西汉文学史中,符瑞主题的文学作品,有一个很重要的分支,就是当时大作家论证王朝合理性、合法性的“符命”类文学。“符命”类文章分类的提出,始于《昭明文选》,这一经典文学选集的第四十八卷,即以“符命”为一类文章的名称。
“符命”,即帝王受命于天以创业垂统的符瑞,两汉时期的人认为,它是对帝国存在合理合法性的最权威的证明。正是因为这一类文章的主旨,或是论证王朝存在的正当性,或是论证改朝换代的重大意义,所以,不是任何一位文人都可以率尔操觚的,唯有一代大家才有资格动笔写这类文章。在西汉二百年,切合这一创作环境要求、符合这一写作标准的作家只有两人,即司马相如和扬雄。二人的代表作,分别是《封禅文》与《剧秦美新》。
封禅,是儒家最重视的政治礼仪。公羊学家关于封禅的理解,代表了汉代儒学对该问题的见解:“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所以必于泰山何?万物之始,交代之处也。必于其上何?因高告高,顺其类也。故升封者,增高也;下禅梁甫之基,广厚也;皆刻石纪号者,著己之功迹,以自效也。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故增泰山之高以报天,附梁甫之基以报地,明天之命,功成事就,有益于天地,若高者加高,厚者加厚矣。”[44]汉儒重视封禅大典,是因为它是治绩突出的优秀皇帝向天帝汇报自己工作出色的仪式。封禅大典在古代书生的心目中,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因为,唯有圣明的帝王,将帝国带入太平盛世,才有资格行此典礼,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在交代了封禅的重大意义后,班固又详细开列了封禅大典举行必需的种种祥瑞——灵芝、白麟、宝鼎等的形状与意义,帝王治下,要有这些祥瑞出现,才标志了天意的首肯,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行封禅大典。所以,在司马相如和扬雄的文章中,都详尽地列举了各种代表天意的祥瑞。
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是整个古代中国“符命”类文学作品的典范。据《汉书》本传,司马相如深恨自己不被武帝视作学者,于是暗自用心写了这篇《封禅文》。他不以自己的那些散体大赋为骄傲,对这篇文章却视若珍宝。他在临终前嘱托妻子“有使来求书,奏之”,可见他对这篇《封禅文》的重视以及他对自己文笔的自信。果然,武帝派使者求书,见到这篇遗作,武帝也惊愕不已。《封禅文》虽然冠以“文”名,却是赋体。文章对武帝治下的大汉颂美不已,称“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曼羡,旁魄四塞,云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迩陿游原,迥阔泳末,首恶郁没,暗昧昭晰,昆虫闿怿,回首面内”。为了论证当前已经是太平盛世,司马相如罗列了武帝治下各种符瑞的出现:“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余放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奇物谲诡,俶傥穷变。钦哉,符瑞臻兹!”[45]司马相如的这段描写是抒情的,充满了想象的成分。动物的本性是寻求自由,它们自愿进入武帝的苑囿接受圣明天子的豢养,自然有其内在的道理,这就是颜师古注所说的“言驺虞自扰而充苑囿,怪兽自来若入徼塞,言符瑞之盛也”。文中提到的另几种祥瑞之物,颜注引前代学者的注释逐一进行了解释:“一茎六穂,谓嘉禾之米于庖厨,以供祭祀也;武帝获白麟,两角共一本,因以为牲也;周放畜余龟于池沼之中,至汉得之于岐山之旁,龟能吐故纳新,千岁不死也。”在《封禅文》的结尾,司马相如想象武帝“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遂作《颂》”。《颂》凡五章,除第二章外,其余四章都是讲符瑞的。第一章言甘露、嘉谷,第三章言驺虞,第四章言白麟,第五章言黄龙: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第一章)
般般之兽,乐我君圃;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旼穆穆,君子之态。盖闻其声,今视其来。厥涂靡从,天瑞之征。兹尔于舜,虞氏以兴。(第三章)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驰我君舆,帝用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第四章)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玄耀,炳炳辉煌。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第五章)
“符瑞臻兹”,代表了天的认可,所以,司马相如建议武帝下决心行封禅大典。唯恐这还不足以打动汉武帝,他在下文,又借助于“大司马”之口来进一步地劝进,其劝进的根本立足点也是“符瑞众变,期应绍至”。可以说,司马相如的这整篇《封禅文》,就是以祥瑞说为理论基础而展演开来的。
前文言及,扬雄作文喜欢模拟司马相如,他的这篇《剧秦美新》,就是一个明证。该文从结构到文辞,都是以《封禅文》为模仿对象。在文前序言里,扬雄就老实地承认:“往时司马相如作《封禅》一篇,以彰汉氏之休。臣尝有颠眴病,恐一旦先犬马填沟壑,所怀不章,长恨黄泉。敢竭肝胆,写腹心,作《剧秦美新》一篇。虽未究万分之一,亦臣之极思也。”[46]司马相如鼓励武帝封禅不同,扬雄的这篇文章是在为王莽建立新朝造势。和司马相如一样,扬雄也要以文章来助成政治大业,他以相如自拟,以《剧秦美新》拟《封禅文》。两篇文章性质的类似,决定了《剧秦美新》也必然以符瑞为书写的重中之重。
《剧秦美新》首先批评大反派秦帝国的无道,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批评的角度:“来仪之鸟,肉角之兽,狙犷而不臻。甘露嘉醴,景曜浸潭之瑞潜;大茀经霣,巨狄鬼信之妖发。神歇灵绎,海水群飞。”[47]扬雄尊信司马相如的祥瑞观,以祥瑞不见而妖邪并臻来极写秦帝国政治的无道程度。因为,“能贞而明之者穷祥瑞,回而昧之者极妖愆”,与秦无道暴虐天怒人怨招致妖愆屡见相反,“逮至大新受命,上帝还资,后土顾怀,玄符灵契,黄瑞涌出”,王莽的新朝代表了天意的归属,因此,祥瑞的出现就不足为奇了:“滭浡沕潏,川流海渟,云动风偃,雾集雨散,诞弥八圻,上陈天庭。震声日景,炎光飞响,盈塞天渊之间,必有不可辞让云尔。于是乃奉若天命,穷宠极崇,与天剖神符,地合灵契,创亿兆,规万世,奇伟倜傥谲诡,天祭地事,其异物殊怪,存乎五威将帅,班乎天下者,四十有八章。登假皇穹,铺衍下土,非新室其畴离之。卓哉煌煌!真天子之表也。若夫白鸠、丹乌、素鱼、断蛇,方斯蔑矣。受命甚易,格来甚勤。”[48]李善在注文中对出现的符瑞一一进行了注释:“玄符,天符也。灵契,地契也。黄瑞,谓王莽承黄、虞之后,黄气之瑞也。《汉书》王莽曰:‘予前在摄,黄气熏蒸,以著黄、虞之烈焉。’涌出而瑞之。言众瑞之多也。炎光,日景也。飞响,震声也,塞乎天渊。众瑞所以咸臻者,由能祭天事地。”[49]扬雄除了引用相如使用过的祥瑞,在接下来的文章里,又发挥自己古文经学家学识渊博的特长,列举了古书中谈到的一些符瑞,如白鸠、丹乌、素鱼、断蛇。李善注对这四者也详加解释:“《吴录》曰孙策使张纮与袁绍书曰:殷汤有白鸠之祥。然古有此事,未详其本。《尚书·帝验》曰:太子发渡河,中流,火流为乌,其色赤。素鱼,白鱼也,已见《封禅书》。《汉书》曰:高祖夜经泽中,有大蛇当径,高祖杖剑斩蛇,分为两,道开也。”[50]扬雄为了论证王莽新朝的建立是符合天意的,于是极力铺叙种种神奇的祥瑞,并征引商、周、汉的开国帝王受符瑞而建王国的典故,来强化王莽新朝所受天命的真实不虚。
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这两篇符命作品,都是以颂美政权为旨归,以铺陈祥瑞为媒介。他们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应该理解为写实的,因为,他们重点陈述的祥瑞,乃是西汉文士普遍尊信的思想。汉人普遍相信,祥瑞降临是帝王美德感应上天的结果,这是无可怀疑的。所以,两位大家都以这些神异的祥瑞之物来证明自己拥护的政权得到了上天的佑护,以此来印证文章的论点真实可信。
[1]《春秋繁露·阴阳义》。
[2]《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3]《西京杂记》卷二。
[4]《汉书·司马迁传》。
[5]详见《法言·君子》。
[6]《淮南子·天文训》。
[7]《淮南子·精神训》。
[8]《淮南子·天文训》。
[9]《史记·太史公自序》文下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的注释。
[10]李炳海:《汉代文学的情理世界》,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4页。
[11]李炳海:《汉代文学的情理世界》,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页。
[12]李炳海:《汉代文学的情理世界》,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页。
[13]《汉书·翼奉传》。
[14]《汉书·翼奉传》文下颜师古注引孟康、李奇等先儒的解释。
[15]孔颖达等:《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页。
[16]王逸:《楚辞章句》,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2页。
[17]《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18]《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19]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0页。
[20]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0—311页。
[21]《汉书·扬雄传》。
[22]《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3]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09—311页。
[24]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1页。
[25]《汉书·扬雄传》。
[26]《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7]《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8]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09—311页。
[29]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0—311页。
[30]《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7页。
[31]《汉书·司马相如传》。
[32]《汉书·扬雄传》。
[33]韦昭注:《国语·周语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0页。
[34]《新语·道基篇》。
[35]王洲明、徐超:《贾谊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23页。
[36]王洲明、徐超:《贾谊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24页。
[37]龚克昌:《全汉赋评注》,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
[38]《文章辨体汇选》卷一四五。
[39]详见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之“汉儒言灾异”条。
[40]《汉书·楚元王传》。
[41]《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42]详见陈立:《白虎通疏证》卷六“封禅”条之“符瑞之应”章,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83—285页。
[43]《汉书·礼乐志》。
[44]《白虎通义》卷六“封禅”条。
[45]《汉书·司马相如传》。
[46]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49页。
[47]李善注:“来仪,凤也;肉角,麟也;嘉醴,醴泉也;景耀,景星有光耀也;浸潭,谓滋液浸润能生万物也;茀,彗星也。”(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0—2151页。)
[4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2页。
[49]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2页。
[5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2页。